張旭家那前院的牆壁,外頭是土牆,裏頭卻是砌的青磚牆,然後再用粉糊平,偌大的院子足足有二十步方圓,要將那絹紙全數糊在牆壁上,而且還要糊得平整,著實是一件不小的力氣活。王維那小童倒還能給他幫上些忙,但種菜一把好手的田陌對這種jing細活就完全不行了,杜士儀隻能自己埋頭苦幹。等到出了一身大汗,和王維主仆一塊終於把那三麵牆全都糊上了絹紙,他隻覺得腰酸背痛,同時也明白了張家人為何在張旭一喝了酒之後就立時躲得jing光。

不但要防人發酒瘋,還要防著人拉壯丁做苦力!

而懵懵懂懂一頭撞進來的王維同樣是又好氣又好笑,然而,當看到提了酒甕出來的張旭醉醺醺四處查看了一番,麵上露出了頗為滿意的笑容,顯然沒有就此發狂的意思,他終於鬆了一口氣。可讓他始料不及的是,杜士儀竟仿佛沒有吃夠苦頭似的,竟是又朝著張旭走了上去。

“張公在這三麵牆上貼絹紙,莫非是預備作壁上狂草?”

“嗯?就是用來寫字的!”張旭舉起酒甕大喝了一口,這才嘿然笑道,“隻不過,這絹紙糊上去,至少得明ri才能寫字,你們若要臨場觀摩,明天再來吧!唔,不過琵琶都帶來了,不妨眼下彈一曲,讓我提一提jing神!”

不等王維開腔答應或反對,杜士儀便笑吟吟地說道:“張公狂草獨步天下,尤其是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之間盡抒殆盡,此無人能及。觀於物,見山水崖穀,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ri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鬥,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全在這筆走龍蛇之間。可以說,張公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

這一番評判,杜士儀身後的王維聽聞仔細咀嚼,不禁驚歎這一字一句切中要害,竟是點出了張旭那狂草之中的所有jing妙之處。而哪怕此刻醉態酣然的張旭,也不禁放下了手中的酒甕,若有所思盯著杜士儀看了好一陣子,這才暢快地大笑了起來。笑過之後,他竟是彎下腰,就這麽把酒甕放在了地上。

“好,好,說得妙極!我原本隻當你不過琵琶彈得好,會做幾首不錯的詩,如今看來,你年紀輕輕,竟是心如明鏡眼如隼!好了,你和這王十三郎今ri過來究竟是所為何事,直說!就衝著你剛剛說的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不管你求什麽字,我都應了!”

見張旭突然變得好打交道了,杜士儀這才笑了起來。他招招手示意捧著東西的田陌上前,卻是滿臉誠懇地說道:“不瞞張公說,今ri我和王十三郎前來求見,慕張公狂草之名為一,想請張公試一試兩樣東西,卻是其二。雖則吾師嵩山懸練峰盧公對此二物一度讚口不絕,但論畫藝,盧公堪稱山林勝絕,但論書法尤其是狂草,天下無人能出張公之右。”

此話一出,不禁張旭起了好奇之心,就連王維亦忍不住上了前。等到田陌解開了包袱,杜士儀親自捧出了匣子,兩人眼看著那匣蓋打開,內中一為一方鶴立蒼鬆的石硯,一為一塊長方形印著山水名勝的墨錠,原本聽杜士儀提過此事的王維本就有些猜測,這會兒立時恍然大悟,而張旭卻是目光時而凝視石硯,時而端詳墨錠,到最後索xing一言不發伸出手將一塊墨錠抄在手中,掂了掂分量的同時,見仿佛磨過用過,他又用手毫無顧忌地朝著下頭磨口處輕輕一搪。

“張公小心!”

杜士儀這提醒還是來得晚了一些,張旭的左手食指尖上,已經是破皮見血。他卻絲毫不以為意地將食指徑直放入口中吸吮,眼睛一時大亮:“把這東西拿到我的書齋中來,快!”

這一個快字,道盡了張旭迫不及待的心思。等到帶著杜士儀等人進了書齋,吩咐把石硯及墨放在高幾上,他立時不由分說趕開了要上前磨墨的杜士儀,一把將袖子捋得老高,往硯台中加入少許溫水,一手持墨,一手扶硯,動作輕柔地緩緩研墨,待到看著硯池中的墨漸漸發散開來,他眼睛更是死死盯著其間絲毫沒有移開,竟比此前更用了幾分力道。如此先後變換數種姿勢,等到硯池中已經蓄了三分之二的墨,他這才從筆架上鄭重其事地選了一支筆,隨即頭也不抬地說道:“為我抻紙!”

杜士儀和王維對視一眼,連忙從一旁一張長案上取了一幅紙來,到了張旭麵前展開抻直,就隻見這位狂草大家二話不說便手腕一翻落筆紙間,也不見他如何作勢,筆下俶爾之間便已經寫了三四個字。可還不等杜士儀勉強認出這寫的是什麽,張旭已經又是十幾個字一蹴而就,其中字字相連筆筆狂放,縱使他勉為其難盡力去認,也不過認得一小半。不過一會兒功夫,這一長幅紙已

經完全盡了,可張旭竟自顧自地說道:“再換紙來!”

張旭既然盡興,杜士儀自然不會叫苦,而王維死死盯著那天馬行空一般的草書,也早忘了從來之前到踏入張宅之後,心中一直還惴惴然。兩人一連抻了不知道幾幅紙,手腕都已經酸痛了,這才隻見張旭隨手把筆往一旁的高幾上一扔,原本站著的人突然極其沒有風度地直接坐倒,繼而更是四仰八叉躺倒了下來。許久,他才仰天長長籲了一口氣。

“痛快,痛快,實在是痛快!”

隻聽張旭這口氣,杜士儀就知道這端硯和自己jing心實驗調配出來的鬆炱鹿膠再加特製配料所製的鬆煙墨,果然是極其好用。他正心中振奮,王維先是小心翼翼去把那一幅紙擺到一旁的長案上去晾幹了,隨即就轉回了他身邊,用胳膊肘輕輕撞了他一記便低聲說道:“這墨從何而來?竟有一股依稀的清香?絕非那些俗豔香料,也不像是麝香冰片,雅而不俗,淡若無味,卻著實沁人心脾!”

“王兄薦了我兩個墨工,我在嵩山峻極峰下的草屋,和他們整整鑽研了數月,幾次失敗過後,終於得了如今這一套最成功的成品。”杜士儀微微一笑,見王維果然大感興趣,他就不緊不慢地說道,“這方墨錠隻是其中一塊,整套十方,乃是盧師所繪草堂十誌圖。”

話沒說完,張旭就幾乎用一個鯉魚打挺的姿勢翻身起來,眼睛圓瞪地問道:“還有其他的?”

“是,一式兩套,一套送了盧師,另一套我剛剛讓人攜來洛陽。”

張旭盯著杜士儀看了老半晌,突然抄起一旁小幾上那塊墨錠,翻來覆去看了好一會兒,尤其是那鋒利的磨口,以及上頭的山水。足足好一會兒,他方才發出了長長一聲歎息,卻是抬頭直視杜士儀問道:“果然好墨,不過,這一方石硯確也是妙物,否則以此墨之堅,恐怕尋常陶硯瓷硯難以承受……一句話,若是讓你把這一套十塊墨全數割愛,想必你必然不肯,可讓我一觀總應能夠吧?還有,隻要你將這塊墨和這方石硯一並讓給我,讓我給你寫多少幅字都行!”

見杜士儀沉吟不語,張旭頓時有些急了:“成不成你給一句話,否則我可知道你住在哪兒,必然天天上門!”

這無疑是有些耍無賴了,然而,王維雖則莞爾,卻也琢磨著自己是不是也學一學張旭,和杜士儀軟磨硬泡一番,爭取淘澄一套自用。他正輕輕摩挲著下巴,就隻聽杜士儀開口笑道:“張公要看那一套墨容易得很,跟我回一趟崔宅就行了。至於石硯,我不瞞張公,王十三郎也是知道的,其實是來自廣東端溪。那個石工不遠萬裏到了東都,本想替自己的端硯找到知音伯樂,沒想到竟是無人問津,若不是心灰意冷之下遇到了我,他險些就低價把東西出手黯然回去了。我對他說,好硯需得好墨方才顯得出來,果然剛剛張公也如此想。”

“原來如此。千裏馬常有,可伯樂不常有!”張旭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就立刻搶著說道,“好好,不說閑話,我與你回崔宅去看那一套墨,你且等著!”

眼見張旭風風火火衝出了書齋,王維方才輕咳了一聲,似笑非笑地對杜士儀說道:“杜十九郎,你這一招請君入甕,用得實在絕妙,我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我也不說那些不盡不實的話,你市價讓給我一套墨硯,回頭我也幫你宣揚其名!”

“你王十三郎既然要,說什麽買字,那墨工可是你薦給我的,送你一套也是應該!”杜士儀笑著挑了挑眉,“再說,今天你糊紙抻紙也辛苦了!”

王維聞言也不客氣,頓時大笑了起來。兩人才等了不一會兒,就隻見頭發臉上都有些濕漉漉的張旭很不像樣子地披了一件外袍,手中卻還抱著一個碩大的皮囊快步進屋。他不由分說把手中皮囊往杜士儀手中一塞,隨即沒好氣地說道:“這是從前有人從西域遠道而來求字的時候,送我的一具琵琶,說是什麽邏沙檀所製。我對於音律隻懂得聽,可不懂得彈奏,這東西今天索xing抵給你得了,省得放在我家裏積灰!”

“邏沙檀,怎麽可能是邏沙檀!”

這次是王維不由分說就從杜士儀手中搶過了那皮囊,解開之後取出那琵琶,他如獲珍寶似的小心翼翼捧在手中,左看右看了老半天,時而眉頭緊皺,時而喃喃自語,最後一把塞回了杜士儀手中:“杜十九,回去好好保養保養,否則如此寶物真的給糟蹋了!”

“誰讓人明珠暗投,偏偏把它送給我?我隻會聽人彈一曲,可彈不來給人聽!你們懂音律,那就拿去好好使用吧!”張旭絲毫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隨即便不耐煩地催促道,“怎樣,可以走了吧?再不走可是要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