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中群毆以至於出了死傷,這倘若隻是鄯州軍士卒自己互相惹出的事端也就罷了,偏偏事涉長安禁卒,死難士卒的家屬又在都督府門前鬧事,如今知隴右節度事的範承佳自然進退兩難。因此,當聽說兵馬使郭英又求見,他竟是連個回絕的理由都找不到,隻能無奈地吩咐其人進來。待到郭英又大步來到麵前,行了個表麵看上去無可挑剔的軍禮,他即便心裏如同吞了一個蒼蠅一般煩膩,可麵上還不得不露出笑容來。

“穎則,驟然出了這樣的事,偏勞你在外安撫彈壓了。”

這本隻是麵上的客套罷了,如果知道輕重的人,必然會立刻謙遜,然而,郭英又生下來就不知道謙遜為何物,當即笑著說道:“本就是我該做的,大帥何需提偏勞二字?倒是都督府門前那幾個婦人仍在慟哭哀嚎,圍觀者眾多,倘若再不能快刀斬亂麻,將此事迅速平息下去,隻怕要激起軍中嘩變。”

範承佳隻覺得心肝都在顫動,險些把怒氣露在了臉上。若非他在河隴之地是徹徹底底的外來人,沒個親信班底,最重要的是,他從前在治軍方麵的資曆少得可憐,因此方才不得不為下屬所製。尤其是郭英又這個郭家三郎,他不但奈何不得,還得把人當成菩薩一般供著,換成一般人早就忍不住了。此時此刻,他忍了再忍,最終總算擠出了一絲笑容來。

“那依穎則你的意思,應當如何處斷此事?”

“簡單得很。”郭英又自信地一笑,繼而露出了冷峻之色,“自然是立刻處死殺人凶嫌,其餘參與群毆者全都依照軍法從嚴處置。念在禁卒乃是陛下親衛,可以罪減一等,而鄯州軍中這些闖禍的家夥,一概軍棍重責八十。如此既整肅了軍紀,又顯示了律例嚴明,以儆效尤”

這話說起來簡單,可範承佳聽著卻隻覺得異常刺耳。處死殺人凶嫌,也就意味著要從那些參與鬥毆的禁軍之中找出殺人凶手,而且還要李儉甚至杜士儀點頭答應這麽做;至於鄯州軍中參與群毆的將卒軍棍八十,此事倘若是郭英又去宣布執行,他這個權充隴右節度使的鄯州刺史顏麵無光;倘若是他去宣布執行,下頭人必定會因此懷恨在心。不管怎麽做,總而言之對於他來說,半點好都討不到,而且還會落得一身騷

“此事非同小可,我看還是召集上下徐徐再議……”

“都這種時候了,範大帥若是還優柔寡斷,此事傳遍鄯州軍中,上下群情激憤,那時候就更加難製了。要知道,隴右節度使下轄七萬兵馬,少說也有兩三萬人便駐紮在鄯州左近兩三百裏之內,倘若這些死難士卒有親朋在鄰近軍中,一傳十十傳百,如今隻是區區三五日,待拖到十日八日後,到時候還不知道事情要歪曲到什麽樣子大帥是讀書人,應當知道,當斷不斷反受其害的道理

郭英又的聲音越來越大,到最後幾乎就是嘶吼。範承佳在他的壓力下不禁本能地後退了一步,待醒悟到自己不該在下屬麵前露怯,卻是已經晚了。然而,就在他又氣又恨,卻一時找不到辦法節製郭英又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郭將軍說得不錯,當斷不斷,反受其害。”

隨著這個聲音,杜士儀揭開簾子進了房間,見範承佳先是一愣,旋即強笑著迎了上前,而郭英又則是用肆無忌憚的目光打量著他,他和範承佳平禮見過之後,這才又氣定神閑地說道:“堂堂鄯州都督府,竟然任由死難將卒的家眷在門前陳情卻不理會,傳揚出去,豈不是要被人笑話?當此之際,迅速將此事處置完畢,防止事態進一步惡化,郭將軍所言是正理。”

聽到杜士儀讚同自己,郭英又頓時心花怒放。他是郭知運的第三個兒子,郭知運生前最寵愛的也是他,可他年歲比長兄相差整整十五歲,故而長兄已經官至左衛將軍,他在宮中一任千牛之後,卻還是剛剛釋褐授柔遠府左果毅。盡管因為郭家在河隴之地的根基和舊部,他又武藝超群人盡皆知,所以輕輕鬆鬆就謀得了兵馬使之職,可要說出人頭地,甚至直追父親郭知運的功績,那卻還差遠了。

“杜中書既出此言,那豈不是說,李將軍已經同意,將犯事禁卒當眾處死,以安鄯州上下將卒之心?”

倘若真的能夠將那些耀武揚威的禁卒斬首示眾,他在鄯州軍中的威望將真正一時無二,縱使誰當節度使,也不得不倚重於他

杜士儀沒有忽略郭英又臉上一閃而過的得意,隨即便搖了搖頭道:“安鄯州上下將卒之心,自然不是單單處死幾個人,就能夠以儆效尤了。拿出人證物證,抓到真正的凶嫌,讓逝者能夠瞑目,生者能夠警醒,這才是最重要的。若是單單以殺止殺,隻不過讓幕後黑手自鳴得意而已”

幕後黑手四個字頓時讓範承佳和郭英又同時為之色變。倒吸一口涼氣的範承佳當即問道:“幕後黑手?杜中書說,此次的事情並非群毆這麽簡單。”

“杜中書如此說,可有證據?”這是郭英又咬牙切齒說出的一句話。

若是單單聽兩人言,恐怕會一時顛倒上下之分,因此,杜士儀意味深長地盯著郭英又看了好一會兒,這才單單地說道:“原本隻是群毆,但打到最後,長安禁卒有人動了火氣掣出兵器,隻不過在一擊見血之後,外頭就已經有人嚷嚷道是鄯州都督府的府衛來了,故而兩邊尚能動的人都心慌意亂倉皇逃竄,留下的則是因受傷過重起不來的人。在他們走了之後,有人冒充禁卒去而複返大開殺戒,這就是真相了。”

聽到這裏,範承佳隻覺得心頭直冒寒氣。他張了張口還想再問什麽,待見身旁的郭英又麵露凶光,他立刻選擇了作壁上觀。

他到任鄯州已經有將近兩年,卻依舊奈何不了郭英又這個下屬,不管杜士儀揭出這一點究竟是全憑臆斷,還是有證據,就讓杜士儀去和郭英又打擂台好了

“杜中書三頭及第,曆任各地又處事公允,名聲天下皆知,我原本還心生敬仰,可此次杜中書實在是太讓我失望了,竟然用如此虛詞偏幫長安禁卒,莫非覺得天子禁衛就是人,我們鄯州軍將卒的命就不是命麽?”

郭英又往日隻要拿出這樣聲色俱厲的態度,範承佳就會不知不覺服軟,可此時此刻讓他失望的是,範承佳固然麵色為之一白,杜士儀卻不為所動,反而還朝著他上前了一步。

“郭將軍所謂失望,莫非是我不分青紅皂白處斷此案,就是處事公允?照你這般說,鄯州軍將卒的命是命,天子禁衛的命就不值錢?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那胡姬酒肆的左近,好歹也是鄯州湟水城的繁華之地,長安禁卒去而複返,正好是恰有人看見的,而且不止一個盡管裝束相同,但天子禁卒,有一樣東西卻是和鄯州軍完全不同,那就是佩刀大唐軍中用刀,其製有四,一曰儀刀,二曰障刀,三曰橫刀,四曰陌刀。隻有橫刀才是日常所用,北門禁軍所配橫刀,均為關中西京軍器監營造。因是宿衛時攜帶,所以相比河隴之地軍卒所配橫刀,薄二厘,闊一分,而刀長則短一寸,刀頭更和河隴之地有所不同

杜士儀說到這裏,故意頓了一頓,見郭英又已是麵露慌亂,他便嘴角一挑微微笑道:“我已經讓從者遍請湟水城中最有名的仵作當眾勘驗屍體,郭將軍是否有興趣在一旁看個仔細?”

話說到這個份上,範承佳又不是無可救藥的昏聵之輩,已然品出了此中滋味,立時悚然動容。他也不禁看向了郭英又,暗想難道是此人利欲熏心,為了進一步鞏固地位,乃至於弘名禦前,因而竟不惜趁著兩邊起事端的時候,悍然把事情鬧得更大?然而,懷疑歸懷疑,他卻是知道郭英又為人的,當下於脆保持緘默。

而郭英又果然沒有讓範承佳失望。他在河隴橫行慣了,當即冷笑道:“杜中書一麵之詞便想認定此事,未免可笑什麽勘驗屍體,鄯州軍上下都是和吐蕃突厥乃至於叛胡鏖戰的勇士,哪裏容得如此褻瀆杜中書既然不聽我諫勸,我呆在此地也沒什麽意思,就此告辭”

郭英又說完根本不理會杜士儀和範承佳,隻是拱了拱手就徑直大步往門外走去。然而,他才剛剛揭開簾子,就隻見門外一個黑塔似的大漢正擋在那裏。盡管不知道這是範承佳還是杜士儀的人,可他自幼習武,一身武藝名震河隴,這會兒本就心中慍怒,冷笑一聲後竟是捏緊拳頭,遽然一拳直衝對方麵門擊去。可眼看就要擊中對方的時候,那黑大個腦袋一偏,右手上來一撥一檔,不但讓他這蓄力一拳擊在了空處,而且還帶得他往旁邊一偏。

說時遲那時快,就趁著郭英又這麽微微一恍惚的功夫,對方一手搭住了他的胳膊,扭腰下沉一探左手,竟是扭住了他的右肩窩,一個反身就把他摁跪在地。從來沒在人麵前吃過這等大虧的他氣得七竅生煙,死命掙紮反抗,對方一隻手卻如同鐵鉗一般讓他動彈不得。而這時候,他的耳畔方才傳來了杜士儀的聲音。

“奇駿,不可對郭將軍無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