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鄯城,恰可見麥田中一片綠油油長勢喜人的青苗,忙碌的農人們耕作其間,大道上偶有車馬行人經過,一片安寧的景象。

當一行大約七八人勒馬在一處路口停下的時候,為首的兩人環顧左右,最終對視一笑。

“一年多了,鄯城上下風氣一肅,一圈轉下來,就隻聽得你這鄯城令頗得百姓稱讚,崔十一,治民有術啊”

“那是自然,沒見我連什麽禦史拾遺補闕郎官全不想當,寧可到這西北來?”崔儉玄嘿然一笑,神采飛揚地看著這一片農忙景象,眸子中流露出了難得的異彩,“之前我和十三娘回洛陽的時候,悄悄拐去登封,去了一趟嵩山草堂拜見盧師。你是沒見那兒的情景,大家可是爭相來圍觀,我被人圍得水泄不通。而後見到盧師,盧師問我誌向的時候,我就是這麽回答他的。我知道自己沒有經世濟國的本事,隻要能夠讓一地百姓得安樂,我就心滿意足了”

說到盧鴻,杜士儀不覺問道:“盧師如今年事漸高,身體還好嗎?”

“瞧著卻還精神矍鑠,健朗非常,隻是眼睛雖當年醫治過,現在還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崔儉玄幼時不喜讀書,跟著盧鴻卻不由自主學了很多東西,對這位師長自是敬重備至。一想到如今他們這些從學於門下的弟子,如今都天各一方,他頓時覺得心頭沉甸甸的,“你我之外,三師兄即將就任媯州刺史,大師兄還在代州開他的雁門書院,顏清臣也已經入仕為官,當年舊人,幾乎都已經不在嵩山了。我們雖每歲問候,可終究不能侍奉左右。”

杜士儀同樣感傷,但他還是很快就打起精神笑道:“好了好了,要是盧師在這兒,必定又要責備你這小兒女之態並非侍奉身側就是有心,盧師若非希望能夠教出學以致用,愛民如子的弟子來,又何至於寧願自己推拒入仕,隻在草堂中教書育人?”

嵩山的話題就此打住。不論如何,盧鴻的弟子們才俊輩出,這位號稱嵩山真隱的隱者,早已是各方名士到河洛之後首選要去拜望的對象。其名也重,其才亦高,那猶如一泓清泉似的老者,早已憑借師道尊嚴在青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兩人令侍從暫且遠遠散開,這才說起雲州人馬在突厥王帳覆雨翻雲之事。盡管崔儉玄在一年多前就已經從懷仁令上離任了,可他在雲州時就一直都是集議的核心之一,再加上又是自己的妹夫,所以杜士儀也沒有瞞著他。

果然,崔儉玄聽完之後立時喜形於色,擊節讚歎道:“好個嶽五娘,真真是巾幗英豪,這樣一來,突厥四分五裂,北麵壓力大為減輕,吐蕃又俯首稱臣,契丹人幾乎被張守畦打得四分五裂,這太平盛世又能延續幾十年了”

不是未卜先知的人,看到如今這四境一片大好的景象,無不會生出這樣的認知。就連如今節度隴右的杜士儀,也不免會有這樣的錯覺。可是,他更清楚的是,吐蕃的臣服隻是一時的,安西四鎮和河隴這塊肥肉,西南麵的這個大敵無時不刻不心懷覬覦;而突厥的四分五裂,也給了昔日臣服於突厥的各大部族崛起的機會;至於契丹和奚人,也不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勝仗就能夠完全折服的,黑水白山那土地,終究不是大唐兵馬熟悉的地方,不可能深入為戰。

一旦天子因軍功赫赫而生出了驕矜之心,四麵開戰窮兵黷武,而朝堂上的宰輔又暗懷私心,二十年後那一場席卷天下的大戰能否避免,那就隻有天知道了

“崔十一,不日之內,南霽雲就會轉調鄯州,任臨洮軍副將。”

“咦?正明要來?這敢情好啊”崔儉玄對於雲州諸人的感情自然非比尋常,此刻頓時眯著眼睛笑了起來,“正明從當年起最敬服王忠嗣,倘使能在王忠嗣之下為副,他隻怕會高興得跳起來。你這兩年在鄯州站穩了腳跟,終於開始一個個把自己人調來啦。說吧,他之後,下一個人是誰?”

“沒有下一個了。”

“嗯?什麽意思?”

從當年複置雲州,杜士儀擔任雲州長史判都督事開始一直到現在,雲州的班底一直都是以他的親信為主,別人根本插不上手去,至今已經快八年了,卻也到了極限,故而方才有他趁著突厥內亂不惜火中取栗也要嚐試一搏,而固安公主則自請回京以安君心。他調一個崔儉玄為鄯城令,調一個南霽雲為臨洮軍副將,這還不算出格,若是再一個個把親信調來左右,那就太明顯了。好在如今他在朝中有人,他還能夠為那些將人生最好歲月都投在雲州的人安排一個好去處。

而且,相比欣欣向榮的雲州,他對代州本地士族那種潤物細無聲的影響,別人難以察覺,這才是他在河東的真正根基所在至於雲州,繼任的官員們總不成去殺雞取卵,對某些商賈如何,而他在雲州軍中的根基,是眾多的士卒和底層軍官,這也不是輕易能夠動搖得了的

和崔儉玄一塊巡視過如今鄯城的屯田,回城之後,杜士儀自然少不得和崔儉玄杜十三娘夫妻小聚吃了一頓家常飯。軍中的精英堂已經開了,崔儉玄的長子崔朗和崔朋,如今都和杜廣元一樣一起在其中學習文武。鄯城和湟水之間路途並不遙遠,一日可達,崔儉玄不能輕離,兩個兒子寄住都督府,每月回來三日,杜十三娘思念孩子常常來湟水,王容也不時來鄯城陪她說話,姑嫂兩人走動得勤,感情自然而然就更好了。

這會兒便飯過後,杜十三娘突然掐指一算,忍不住皺了皺眉:“阿兄,你這時節出來巡視,都督府中的嫂子可是眼看臨盆在即,你就不擔心她?”

“我出來時,大夫也好穩婆也好,全都剛給幼娘看過,道是應該還有五六日左右。”嘴裏如此輕描淡寫地說著,但實質上,因為這次巡視是開春時節的慣例了,杜士儀總不能拿妻子待產當成借口拖延著,更何況赤嶺那邊還要遣人去看界碑情形,免得吐蕃那邊有人暗中耍奸,石堡城更是重中之重。於是在行動上,他很快就表現了出來。飯後在鄯城縣廨中留了不到大半個時辰,他便打算回程了。

崔儉玄和杜十三娘將他送到門口,正在告別之際,就隻見一騎人風馳電掣地過過來,到縣廨門前險險勒停,甚至連下馬都顧不上就嚷嚷道:“大帥,府中夫人已經臨盆了”

怕什麽來什麽,此話一出,杜士儀臉色立刻就變了。不止是她,就連杜十三娘都登時倒吸一口涼氣。而崔儉玄不覺驚呼道:“這麽巧,這時候?”

這等節骨眼上,杜士儀也顧不得其他,二話不說便上前抓住了坐騎韁繩,一躍上馬後便當先疾馳了出去。其他隨從見狀也來不及多說,慌忙一個個跟了上去。眼睜睜看著這一行人連帶傳話的信使全都走了,崔儉玄這才側頭看著妻子問道:“十三娘,嫂子既然又要生了,要不我安排車馬,你也去湟水城看看

“嗯,一會兒我就趕過去。”杜十三娘的驚愕意外這會兒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笑意,“嫂子生下一兒一女都平安無事,這次一定也會吉人天相的。倒是阿兄這急急忙忙趕回去之後,說不定就能立刻抱上孩子了”

這一路上,杜士儀可謂是心急如焚緊趕慢趕,破天荒地壓根沒想到愛惜馬力。好在這一匹青海驄的坐騎著實耐力絕佳,竟是趕在天黑城門關閉之前抵達了湟水城。等到了都督府門前,跳下馬背的他一句話都來不及說就匆匆進門,一路上都是用跑的。他愛護妻兒是有名的,縱使路上官吏看到這情景,也不過為之會心一笑。當他急得隻恨這鄯州都督府地方太大,心中又焦躁又不安的時候,他突然聽到耳畔傳來了一聲響亮的嬰啼。

長子杜廣元降生是在雲州,他那會兒在身邊;而女兒杜仙蕙也是降生在雲州,而那時候他卻因為官拜中書舍人,人在千裏之外的洛陽。對於新生兒那哭聲,他隻有一次印象,可即便是印象中哭得尤其嘹亮的杜廣元,似乎較之如今這個小家夥還要稍有不如。

稍稍一遲疑,他便再次加快了腳步。不一會兒,他就來到了產房門前,一眼就看見杜廣元牽著妹妹杜仙蕙的手不安地等在那兒。除卻他們倆,段秀實和崔朗崔朋兄弟以及王氏杜氏兄弟也全都在,小孩子們聽著那響亮的嬰啼麵麵相覷,竟是誰都不做聲,更沒有注意到杜士儀的回來。

就在這時候,產房大門終於開了,一個抱著繈褓的穩婆喜滋滋地出來,高聲說道:“恭喜小郎君和小娘子,夫人喜得麟兒,母子平安,又為二位添了個弟弟”

“太好了”杜廣元一蹦三尺高,歡呼了一聲後,竟是像模像樣上前想要接過弟弟來仔細瞧瞧。可還沒等他得逞,旁邊便突然伸出一雙大手來搶在了他的前頭。他登時惱火地側過頭去,繼而便瞠目結舌,好半晌方才叫了一聲,“阿爺,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杜廣元這一聲叫得聲音甚大,產房裏頭滿頭大汗渾身幾近虛脫的王容也聽到了。想到杜士儀必定是馬不停蹄從鄯城趕回來的,她的臉上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緊跟著就聽到了杜士儀的小聲。

“好,好啼聲如此響亮,將來必定會雛鳳清於老鳳聲,足可為我杜氏幼麟。小家夥,你就叫杜幼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