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右,杜士儀,你想不到吧,我又回來了

遠望那座鄯州湟水城,牛仙童的臉上露出了異常得意的笑容。從區區一個小宦官,一路一路爬到了如今的位子,他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下了多少苦功夫,可是,有些東西可以通過如今的富貴榮華彌補,有些代價卻再也不可能挽回了,比如身上挨的那一刀。所以,能夠踩著別人往上爬的機會,他從來不會放棄,即便同僚之間頗有討厭他的,可也阻攔不了他在天子麵前的漸漸得寵

橫豎高力士和楊思勖這兩位真正功勞卓著而又有頭有臉的,並不在乎下頭人如何爭鬥不休,他正好趁著他們瞧不起人的時候,悄悄爬到頂峰,把那兩個人一腳踹下去

“看那邊城門口迎接的人,真是萬人空巷”隨從而來的中年宦官邱武義對那壯觀的景象嘖嘖稱羨,繼而就恭恭敬敬地對牛仙童說,“欽使,到了湟水之後,咱們怎麽查?”

臨行之前,牛仙童百般探聽,終於確定,天子對於河隴近日連番校閱的情況很是關注,再加上兩地都有募兵補充,因而軍中人員委派是否有別人所謂的任人唯親,是否有虛報軍額,至於倉廩以及甲仗營田支度等等是否有問題,也都在巡查之列。所以,他這個欽使的權力可謂是大得驚人所以,此行他禁絕從者直呼他內謁者這個官名,而是一再要求要稱呼他為欽使,既滿足了他假天子令的虛榮感,又不會觸及身為宦官的自卑。

“我此次是代陛下巡邊,所到之處,自然應當官民迎接,至於怎麽查,我心裏早就有數了”

用毫不在意的口氣答了一句後,牛仙童一把抓住了韁繩,隨即一馬當先馳了出去。為了這欽使的風光,他鬥倒了多少人,花了多少工夫,這才走通武惠妃的門路,終於再一次來到了隴右?上一次他到隴右,是為了給正當紅的杜士儀送那隻有三品以上官才能穿的紫色官袍和金魚袋,杜士儀給的好處簡直就是打發叫花子,而這一次他挾了天子欽命而來,看杜士儀還是否敢不把他當一回事

眼見得牛仙童一騎絕塵而來,杜士儀便對身邊麵色僵硬的王昌齡和高適笑道:“別這麽板著一張臉。牛仙童此人,我打過不止一次交道,自大貪財,卻又最喜歡別人禮敬自己,更何況他如今是代表陛下來河隴巡邊,你們總得給他一個笑臉。”

王昌齡見高適麵色不豫,一時憤憤然:“宦官巡邊,從唐初以來就從未有過,這算什麽”

這算什麽?如果一切都沿著那條既定的軌跡,更奇葩的還在後頭呢,就連漢末十常侍都隻操縱了一次廢立,可中唐晚唐那些宦官可是神通廣大無所不能

杜士儀心裏這麽想,麵上卻氣定神閑:“少伯噤聲,抱怨的話到此為止。

而高適則是終於忍不住訥訥說道:“此前大帥給洛陽張裴李三位相國的信,乃是我草擬的,如今牛仙童巡邊,分明另有用心,想來我那三封信……”

“達夫何必妄自菲薄。陛下打算遣左右親信巡邊已非一日兩日了,不是你替我給政事堂宰輔寫幾封信就能夠阻止得了的。清者自清,我都不怕,你怕什麽?”

這些低聲的交談,隻有身後距離最近的王忠嗣和南霽雲能夠聽得清清楚楚。一時間,年齡相近,經曆卻截然不同的兩人自然感受也不一樣。

王忠嗣是因杜士儀想到自己的受讒被貶,想到父親被人見死不救以至於戰死,再看到如今李隆基竟然不派朝中文武,而是選擇了一個內侍前來河隴,不論是出於什麽,那種疑忌的架勢竟是清清楚楚。南霽雲想的則是之前在雲州從陳寶兒讀書學過的那些經史,幾乎無不指斥任用閹宦的君主昏庸,心裏一時複雜極了。

陛下究竟是怎麽想的?分明登基之後開創了這開元盛世,緣何這些年卻漸出昏招?

最後的疑問,這臨洮軍一正一副兩位將軍竟是一模一樣,尤其在看到牛仙童策馬馳來,當杜士儀率眾行禮相迎時仍舊高踞馬上時,他們心中這不忿和迷茫更甚。至於其餘鄯州都督府及臨洮軍中文武,見牛仙童趾高氣昂擺足了欽使的架子,暗自忿然的竟是占了大多數。至於往日不受杜士儀重視,早已按捺了不止一日的某些人,麵對牛仙童那不可一世的架勢,心中不禁小小活動了起來

興許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杜士儀哪裏看不出牛仙童是在對自己耀武揚威,然而,對於牛仙童的這次到來,他在河隴也好,在兩京也好,全都有相應的布置,小不忍則亂大謀,這會兒他竟是仿若沒事人似的,將那些譏刺的言行舉動全都硬生生忍了下來。當一行人入城之際,他有意撥馬落後兩步,見牛仙童左顧右盼走在最前頭,他不禁在心裏冷笑了一聲。不多時,牛仙童竟是扭頭看了他一眼。

“我聽人說,杜大帥治隴右以來,隴右幾成杜氏隴右,不知可有此事?”

“欽使此言實在是太可笑了大帥治隴右以來,一麵守禦吐蕃,一麵墾荒屯田,隴右軍糧幾乎能夠自給,之前秦州地震時,更是資助良多現如今隴右倉廩豐實,甲仗齊備,軍容更是極盛大帥所拔擢軍中將卒,除卻南將軍乃是雲州舊人,此外全都出自隴右,因而上下軍將服膺欽使這杜氏隴右四個字,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還是打算讓隴右軍民上下寒心”

杜士儀本打算輕描淡寫地回擊一下牛仙童這露骨的指摘,沒提防身邊卻有人突然接過了話茬,而且越說越激動,越說越亢奮,最後竟直接給牛仙童扣了一頂大帽子見王昌齡那一張臉漲得通紅,額頭青筋畢露,顯然是氣怒已極,他在心裏暗讚了一聲果然好氣骨,但卻立時沉聲喝道:“少伯住口,隴右能如今日這般光景,是文武齊心,上下合力,怎如你所言,成了我一人之功?”

王昌齡在杜士儀那瞬間變得嚴厲的眼神下,悻悻止住了接下來本打算一口氣倒出來的怨憤。他這話卻引來了王忠嗣和南霽雲的共鳴,然而,王忠嗣終究經曆過類似的事,悄悄一把攥住了南霽雲的手腕,低聲阻止了同樣打算替杜士儀說話的這位副將。至於更後麵的那些偏裨將校等等,盡管在在杜士儀上任之初時,對其懷有敵意以及不信任的人眾多,可眼見得其升黜有法,治政有方,認同的占了大多數。所以當牛仙童麵露怒火看了過來時,不少人都露出了不服氣的表情。

麵對這一幕,牛仙童登時怒極,本打算拿出自己欽使的威權當場殺雞儆猴,卻隻聽耳畔傳來了邱武義的聲音:“欽使稍安勿躁,倘若剛到湟水就一怒發作,來日陛下問起時恐怕不好交代。要知道,杜君禮又不是在朝中毫無根基的人,他雖常常任外官,可在兩京亦是遍地親朋故舊”

被這一提醒,牛仙童終於冷靜了下來。他嘿然一笑,盯著王昌齡看了好一會兒,這才冷冷地說道:“杜大帥果然知人善任,每一任掌書記都出人意料

他點到為止不再繼續糾纏這個話題,待到了鄯州都督府,看了杜士儀命人騰出來的那寬大院子,他四下掃了一眼便輕蔑地說道:“我既是代陛下巡邊,住在這鄯州都督府中能看到什麽聽到什麽?不用麻煩杜大帥了,想來湟水城中自有驛館,我大可住得”

對於牛仙童的這個要求,杜士儀不用看就知道身後文武是怎個光景。然而,他本來就沒打算讓這麽一條很可能會擇人而噬的毒蛇棲息在身邊,連正房之內都沒布置過,此刻假意勸了兩句,就“無可奈何”地答應了這個要求。等到帶著眾人將其一行安置在湟水城中驛館,又囑咐驛丞及驛卒上下好生招待,他一出驛館就環顧左右道:“如今暑氣未退,從早上開始就讓你們忙碌到現在,想來也都累了,散了吧,明日若欽使有吩咐,我自會命人傳令。”

打疊精神來迎接這樣一個宮中閹宦,鄯州軍中大多數人都是滿肚子不樂意,這會兒好容易能散了,有人固然溜得快,也有爽直的上前讚王昌齡說話痛快,更有謹慎的人一個勁提醒勸阻同僚,畢竟是宮中欽使,不要開罪了。眼見得眾人告退四散,杜士儀見王忠嗣和南霽雲仍未走,少不得板起臉說:“你們兩個也是,臨洮軍中的新軍已經增到了三千,有的是你二人要勞神的地方,還在這呆著於什麽?”

“可大帥……”

不等南霽雲說出什麽犯忌的話來,杜士儀就看著王忠嗣道:“忠嗣,管好你的副將”

一個王昌齡招忌還能想想辦法,若是他好容易才從雲州調過來的南霽雲也被人惦記上了,他可哭都來不及

眼見得王忠嗣好說歹說把南霽雲給拖走了,杜士儀這才看著鄯州都督府的屬官以及諸幕府官道:“先回去再說”

回了鄯州都督府,三言兩語將其他屬官都安撫好了,又對薛懷傑和陸炳鬆處置的事務交待了兩句,杜士儀便帶著王昌齡和高適回到了鎮羌齋。進門一坐定,他就愛恨交加地看著王昌齡道:“少伯啊少伯,這幾天我囑咐你多少遍了?你難不成想把自己這文霸的諢號變成隴右王大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