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大唐在出使番邦的隊伍裏派宦官已經成了家常便飯,然而,巡視邊鎮竟然隻委派一個宦官為首,這卻還是開天辟地第一次。牛仙童的到來,讓兩年多以來基本上安定祥和的鄯州一時波詭雲譎,進出鄯州都督府的人,上至文武官員,下至小吏雜役,全都多了幾分小心,連說話的聲音都壓低了幾分。盡管杜士儀在牛仙童麵前看似隱忍得很,但鎮羌齋那邊偶爾也有消息傳出來,道是這位隴右節帥的心情很不好。

這種時分,心情很好那才有鬼了牛仙童剛進湟水城,不是還當麵給了杜士儀一個下馬威?若非掌書記王昌齡義正詞嚴立刻駁了回去,隻怕那位欽使的態度還要更囂張

“阿爺,阿爺”

“段伯父”

正心事重重往鎮羌齋走的段行琛突然聽到這兩個聲音,回頭一瞧,方才發現是段秀實和杜廣元並肩回來了。兩年過去,他這個幼子已經躥高了不少,而杜廣元亦是正在長個子的年紀,雖然比年紀大許多的段秀實看上去矮了一個頭還多,但卻英挺更多於文秀。身為杜士儀的長子,王容又素來重視其的功課,可杜廣元還是不可避免地有些重武輕文,經史固然馬馬虎虎讀兩遍就能誦念,可詩賦之才卻連個影子都沒有,如今卻已經能夠騎馬拉小木弓射中靶子了

“小郎君回來了。”段行琛隻是向自己的兒子微微頷首,就對杜廣元問道,“這次隴右精英堂放月假,怎不見崔家二位小郎君?”

“姑姑和姑父想他們了,早早派人來接。”杜廣元趕緊解釋了一句,這才上前一步拉住了段行琛的袖子,不安地問道,“段伯父,聽說長安來了一位欽使,要找阿爺的茬?”

這話卻問得異常直接,以至於後進來的王勝王肜以及杜明稹杜明瑜兄弟都露出了汗顏的表情。他們的年紀都比杜廣元要大,既然被長輩覺得比同齡人優秀,自然而然也就學了些小大人似的城府。故而此刻四個人麵麵相覷了一下,正要上前去想辦法阻止時,卻隻見段秀實突然伸手按住了杜廣元的肩膀。

“廣元,大庭廣眾之下,你這麽說這麽問,讓人聽見不好。”

杜廣元連著幾天在精英堂聽到了太多的竊竊私語,心裏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氣。他本待反駁段秀實,可見段行琛的臉色疲憊而又蒼老,段秀實又一個勁對自己搖頭,再看看不遠處那些小吏都在回避自己的視線,而王勝他們四個也都趕了上前,替他遮擋住了那些窺探的目光,他頓時垂頭喪氣了起來。等辭別了其他同學,回到了母親的寢堂,他耷拉著腦袋行過禮後就一屁股坐了下來,甚至連妹妹杜仙蕙跑過來也沒搭理。

“阿兄,阿兄怎麽了?”

“廣元,怎麽不理妹妹?”

“心裏不痛快”甕聲甕氣答了一句,杜廣元這才突然意識到,問話的不是母親,而是父親。他噌的一下彈了起來,快步衝到父親身前,連珠炮似的問道:“阿爺,阿爺,到底是怎麽回事?那個牛仙童真的是來找茬的?他想找阿爺的罪過和錯處,把你拉下馬對不對?阿爺你不是隴右節度嗎,為什麽要搭理這種家夥?精英堂的有些學生私底下說話時,仿佛阿爺就要被革職被貶黜似的,要不是秀實,我險些罵他們一頓”

“你也說了,是有些,不是所有人都這麽想。”杜士儀笑了笑,摩挲著兒子的腦袋,見小家夥一撅嘴,分明不相信他這輕描淡寫的話,他就語重心長地說道,“記住,你是家裏的長子,弟弟妹妹全都看著你,不要一有事情就沉不住氣。你看看你文申師兄,當年他父親被貶遠方,而後病故,他從相國公子到罪臣之子,受了多少冷眼,多少冷遇?你已經八歲了,不是小孩子了,如今遇到事情就耷拉腦袋無精打采,像什麽男子漢大丈夫”

王容聽到杜士儀竟是連什麽被貶遠方而後病故都說出來了,即便她知曉杜士儀事先的布置,此刻也不禁遽然色變。這節骨眼上,難道要一語成讖?

而杜廣元就沒像母親想那麽多了,他被父親三言兩語一刺激,立刻站直身挺起胸膛:“阿爺,我知道了,回頭去精英堂,我一定會打起精神讓他們看看。不過是陛下派欽使來巡邊,身正不怕影子斜,沒什麽好怕的”

“好”杜士儀笑著一點頭,見杜仙蕙還眼巴巴地看著兄長,他就和顏悅色地說道,“你天天要去精英堂習練文武,也沒多少時間陪你妹妹,現在難得回來,帶她出去散散心。也叫上秀實和你那幾個堂表兄弟一塊,免得人人都以為這鄯州都督府內是何等愁雲慘霧”

杜廣元聽到自己還有任務,立刻眼睛放光,拉著杜仙蕙一溜煙就跑出去了。等到兒女離開,王容剛剛的擔心不禁消解了少許,但仍是起身上前嗔道:“好好的拿宇文融打比方於什麽?他當初被裴光庭坑得可不輕,蕭嵩又袖手旁觀樂見其成。而如今別看朝中政事堂的三位宰相裏頭,看似人人都和你有關聯,但未必他們就願意看著你繼續飛黃騰達,異日回去和他們爭位子”

“幼娘,你想得太多了。”杜士儀灑脫地一攤手,上前按著她的肩膀讓其坐下,這才挨著她身側坐了,“朝中也好,鄯州也好,我本來就是做了兩手預備。而且,之前後路已經留了,真到了那一步,大不了死遁脫身,那個時候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王容這還是第一次從杜士儀口中聽到死遁二字。她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情不自禁地擁緊了杜士儀:“不管你去哪,我都會跟著你的。上天入地,永不分離”

杜士儀被妻子這斬釘截鐵的話說得心頭大熱,隨即笑著拍了拍她的背:“有你這一句話,我這輩子就了無遺憾了好了,且看牛仙童從何出招吧”

次日一大清早,杜士儀就得到了驛館那邊眼線的消息,牛仙童連個招呼都不打,帶著人呼嘯出城,據說是要去鄯州湟水城西邊的鄯城縣河源軍視察,此外還要去安人軍。知道城門口肯定攔不住牛仙童,他早在此人來時就在四麵城門打了招呼,看到那一行就立刻放行,免得盡忠職守卻反而挨罵甚至挨打。隻是,對於牛仙童突然離開是否真的是往西邊去了,這就不好說了。

赤畢一走,劉墨和白薑全力為王容打理茶行的事,杜士儀身邊最貼心的人便是吳天啟了。他乃是渾身消息一點就動的角色,這會兒拍著胸脯保證道,“郎主,我一早就下令布在鄯城以及河州廓州洮州的人都留意過境人等,不論這牛仙童去了哪兒,一定都會有消息的。”

“他是把所有隨從和護衛兵馬都帶出去了?”

得到吳天啟肯定的回複,他又問道:“那牛仙童召見的湟水城文武之中,初步打探下來,諸人應對如何?”

“臨洮軍中從王將軍南將軍以下,自然都是盡力說大帥的好話,當然,馬傑和陳晃按照大帥的吩咐,安排了幾個人指斥大帥的一些疏失,但都是雞毛蒜皮不痛不癢的,故而牛仙童有些按捺不住,前天還發過一次大脾氣。”

自己如同梳篦一樣把整個臨洮軍整整梳理了不止一遍,就連郭建都汰換到河州鎮西軍去了,杜士儀自信不會在比較高的官職上留下釘子,至於低位的人去求見牛仙童想要對他不利,他也不會禁絕,但至少這數日以來還沒有。不論是真的湟水城上下再無雜音,還是某些人也很聰明,這就還得等待接下來的進一步消息。

午後時分,第二個消息便報到了杜士儀跟前。果然正如同他預料的幾種可能性一般,牛仙童帶著隨從折往河州去了

“他可別心急太切,不帶向導要知道我前時去河州,來去走的都是行軍便道,那路上可不太好走,而且因為太過靠近吐蕃,萬一他們失心瘋了攻過來,那就不是小事了”

聽到這話,前來報信的吳天啟連忙答道:“回稟郎主,剛剛才打探到,牛仙童帶了向導,而且還足足請了十個人”

杜士儀登時錯愕難當:“十個?就算是他初來乍到不識路途,用兩三個也絕對足夠了,用得著請那麽多?”

思來想去不得要領,杜士儀見王忠嗣眉頭緊緊蹙起,他便開口問道:“忠嗣是想到了什麽?”

“我在想,大帥上一次巡視赤嶺界碑時,曾經以身涉險,將吐蕃主戰派的穆火羅釣了出來,同時也將郭知禮等人一網打盡,一舉立威。這牛仙童故意去他並不熟悉的河州,會不會也想故技重施?隻不過他所計劃的可能和大帥當初所做的相反,那就是用自己被人攻擊的假象,到了河州氣急敗壞矯天子詔,令河州鎮西軍出擊如此有功勞就是他的,打敗了仗就算在大帥頭上。須知鎮西軍正將郭建為人太過喜好揣摩,不敢擔責,可能上當再加上苗延嗣素來和大帥不和……”

杜士儀登時霍然起身。這種膽大包天風險極高的可能性,並不在他的預案之中在他看來,牛仙童一直都是憑著天子寵信在兩京作威作福,怎至於在邊地這樣肆意胡為?而且,這種事需要有識途老馬引導提點,方才可能成功,牛仙童身邊有這樣的人?

他和王忠嗣對視了一眼,幾乎同時想到了一個人。

郭英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