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仁智殿正殿中,除了李隆基,武惠妃竟然也在場。然而,這位十幾年來寵冠後宮幾乎權比皇後的天子寵妃,此時此刻卻一張臉蠟黃蠟黃,淒然彷徨,仿佛才哭過一場。盡管她早已過了青春年少的大好年華,可歲月沉澱之下,那種熟透的美豔卻足以拉住男人的心。然而平日宛若會說話的眸子眼下紅腫無神,甚至在看到高楊二人進來時,也仿佛全然沒有反應,隻是暗自垂淚。

楊思勖看似勇武無謀,實則對權謀政爭卻絕非不擅長。否則,他也不會在李重俊李多祚謀反的時候果斷站在了中宗皇帝和韋後這一邊,而後卻又在李隆基太平公主誅韋後之際站對了隊,緊跟著唐隆政變再次選對了主君。每一次站隊正確,他都獲得了豐厚的回報,而多次受命征戰大獲全勝,更是讓他爵封虢國公,官拜驃騎大將軍,達到了大唐宦官從未有過的高峰。即便如此,他仍然很清楚自己擅長什麽不擅長什麽,天子近身服侍的事很少相爭,和高力士倒相處得還融洽。

所以,他在恭恭敬敬行禮拜見之後,便仿佛什麽事都不知道似的,先行一五一十稟報了巡視河隴的所見所聞。

剛剛還雷霆大怒發過火,但此刻麵對正事,李隆基還是先把煩心事拋在了腦後。全神貫注聽了楊思勖的稟告,從邊備、軍械、軍容、倉廩、甲仗、營田……楊思勖稟報得事無巨細,而他也一邊聽一邊沉吟,到最後便微微頷首道:“到底是你親自出馬,果然不似別人隻知道走馬觀花,營私舞弊,到底是真正看出了河隴這些年的光景。皇甫惟明當初言說息戰,和吐蕃議和,朕還猶豫過,如今看來,若不是這些年休養生息,河隴怎會這番盛世太平景象?”

高力士當即附和道:“大家知人善任,之前不是還對相國們言說牛仙客鎮守河西多年,勞苦功高?”

“牛仙客確實是讓朕感到驚喜,由一介小吏而節度一方,正該為天下邊臣之楷模。不過,杜君禮年紀輕輕,竟然能有大將之風,勝而不驕,前後兩次都沒有妄自出兵,足可見不是貪功之人,倒是讓朕放心了。”嘴裏這麽說,李隆基卻想到牛仙客也好,杜士儀也好,全都是蕭嵩重用提拔的人,如今這樣兩個人構建起了西麵的防禦屏障,固然全都稱職出色,可仍是存有些許隱患。幸好,蕭嵩之前聰明得很,稍有暗示就自請辭相了。

天子既然如此說,那顯然就是完全認可了自己稟報的結果,楊思勖頓時安了心,這才把話題轉到了牛仙童身上:“大家,牛仙童也已經押回來了。”

自從牛仙童的種種劣跡被杜士儀和牛仙客聯名奏報了天子之後,楊思勖領命去了河隴,高力士則默許了眾多宦官火上澆油地告狀,於是李隆基對此人可謂是恨之入骨。索賄他可以容忍,貪贓他可以不追究,但身為宦官卻一麵交接河西節度使牛仙客,一麵詆毀隴右節度副使杜士儀,甚至殺戮無辜栽贓吐蕃試圖挑起戰端,最最要命的是,牛仙童竟敢肆無忌憚地收容了郭英又這是要於什麽?一出宮就如此恣意妄為,異日若回宮豈不是更加大逆不道?

“此獠著實可惡先將他於殿庭外杖二百,然後便交給思勖你處置,務必要殺一儆百,為眾人誡”

楊思勖立時應下,隨即看了高力士一眼,暗示接下來交給你了,立時便退了出去。高力士雖說心下無奈,可也知道這等精細勸解的事,楊思勖著實不擅長,到頭來若弄巧成拙卻不好。於是,他在看了一眼一直枯立一旁的武惠妃一眼後,便字斟句酌地說道:“大家,剛剛老奴和楊大將軍進來時,聽說張相國才剛來過……”

這話還沒說完,李隆基立刻氣不打一處來:“張子壽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又給朕揭了一樁捅天的案子當初諸武亂政,先帝和朕即位以來,多加抑製,這才有如今的盛世太平。那武溫有甚至連個正經官職都沒有,就交遊權貴,以惠妃堂兄的身份招搖撞騙,甚至鬧得宰相都到朕麵前來告狀了”

天子雖怒火高熾,但武惠妃也好,高力士也好,都敏銳捕捉到了招搖撞騙這四個字,前者頓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後者則是瞬間領悟了天子的心意。因此,高力士立刻想都不想地說道:“陛下,武氏子弟多了,能夠稱得上惠妃堂兄弟的,少說也有十幾個,可誰都知道,除卻已故鄭國夫人之外,惠妃就沒有別的嫡親兄弟姊妹了,對那些人也並無多少親近。那武溫有既是打著惠妃旗號招搖撞騙,又勞動張相國告狀,那麽立時重處此輩以儆效尤即可”

他一麵說,一麵笑眯眯地對武惠妃揖禮道:“惠妃覺得委屈,就該一早對大家言明才是。”

武惠妃已經來不及去想李隆基是真認為武溫有招搖撞騙,還是存有別的想頭,如今她隻想把自己先摘出去,立時哭拜於地道:“三郎,妾這麽多年少有和其他武家人往來,妾也不曾想到,那武溫有竟是如此大膽”

沒想到?沒想到武溫有會四處探問那些宗室耆老對於東宮的態度?宮中會傳言太子無德,壽王忠孝仁德,更合適入主東宮?

李隆基心下哂然一笑,麵上卻意興闌珊地說道:“好了,是朕一時給氣糊塗了力士,你給我立刻帶人拿下這武溫有,立時杖殺”

不問緣由便立時杖殺,武惠妃頓時打了個激靈,可卻不敢求情半句。等到她和高力士一道告退出了仁智殿時,隻覺得腿都是飄的。這麽多年來,她也不是沒有遇到過難關,比如上一次太子身邊有人告密說太子勾連外臣,比如上一次王忠嗣那邊有人投書,李隆基都曾經敲打過她,可從來沒有這一次那般凶險。之前高力士和楊思勖沒來的時候,李隆基還曾經曆數過武後當政,他和兄弟們在五王宅中度日如年的煎熬,森然怒意溢於言表。

隻有這一次,她真真切切體會到了,中宮虛位這麽多年,為何李隆基被大臣一勸諫就打消了立後之意他固然寵她,似乎也偏愛她所出的幾個子女,但那防範之心從來就沒少過

“惠妃。”瑤光一直心驚膽戰等候在外,見武惠妃雖然出來了,可一直心神恍惚,她自是擔心,最後於脆上前去攙扶了她的胳膊連叫了兩聲。等到武惠妃終於清醒了過來,她便索性岔開話題道,“剛剛楊大將軍氣勢洶洶從裏頭出來,說是調人行杖,仿佛是要杖殺那牛仙童。”

果然是杖殺

想到李隆基同樣授意高力士杖殺武溫有,武惠妃不禁又打了個寒噤。事已至此,她根本無能為力相救,而如此一來,外頭誰人不會看出她實際上是色厲內荏,根本動搖不了東宮?她緊緊抓住了瑤光攙扶自己的手,聲音低沉地說道:“去找個人,讓鹹宜和楊洄一塊入宮來見我。”

見武惠妃如此頹唐,瑤光看在眼裏急在心裏,隻能寄希望於鹹宜公主和駙馬能夠開解開解,立時答應了。

當武溫有被杖殺的消息傳到了安國女道士觀時,霍清立時先知會了張耀,後者卻笑說道:“二位貴主正在心情極好地聽太真娘子奏琵琶,也不是大事,不要擾了她們的好心情,還是回頭再稟報吧。”

話雖如此說,張耀隻是不想讓玉奴聽到任何與武惠妃和壽王有關的消息。等到那邊散了,她跟隨固安公主回居處,這才低聲稟報了這兩件事。果然,固安公主先是一言不發,等回到寢室時便笑道:“不枉我讓赤畢設法給太子妃的兄長遞了個消息,太子妃果然是聰明人,宮中立刻就開始宣揚壽王賢德了。當然,我們也在張相國那裏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武溫有固然算不得什麽,但要緊的是,惠妃會因此而大受打擊,至於陛下,肯定會更加心存防範。對了,牛仙童呢?”

“據說是楊思勖親自去處置的,如今死活還不知道。”

“此獠居心之險惡,就是剖心取肝也不足償其罪”固安公主如今想想還有些後怕。相比她在長安的安穩,杜士儀那裏可謂是險些就釀成大禍了她極其相信杜士儀這義弟的眼光和謀略,如果河隴之地重起戰火,她並不擔心,可若有人想借此把杜士儀拉下馬,那卻將敗壞他們多年來一步步打下的根基

“阿耀,突厥那邊情形如何?”

“貴主放心,伊然可汗去歲剛剛即位不久,就死於人暗殺,眼下那位登利可汗和兩位叔父爭得如火如荼,根本顧不上嶽娘子那一邊。而有羅盈他們在,和周遭部族大戰連場,如今已經徹底站穩了腳跟,又和回紇等部通商交好,一切都上了正軌。”

張耀說到嶽五娘和羅盈那邊的進展,頓時眉開眼笑,但繼而又想起了雲州那邊的情形,心情登時沉甸甸的:“雲州刺史王使君和郭長史他們,明年就要離任了,而王泠然和王芳烈,已經先行任滿。今日貴主和玉真貴主出門的時候,他們曾經來投過帖……”

王泠然在雲州一呆多年,曾經對自己有過傾慕之心,固安公主是知道的。然而她先後嫁給李大酯李魯蘇兄弟時就業已心死,又知道和蕃公主的身份是障礙,所以早早婉拒了對方的心意。而如今她回到兩京,還要靠著這公主的身份為杜士儀交接權貴,主持大局,就更不打算找一門婚姻拘束自己了。

“阿耀,你替我傳話給他二人,君禮不在洛陽,我在。除卻河隴,不管他們想謀的官職在天南地北,我都會盡力相助權錢二字,就是要用在刀刃上的

貴主竟是自信如斯

張耀心中又驚又喜,暗想本擔心固安公主回京後會鬱鬱寡歡,看來她真是白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