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胡酋起了個頭,其他胡酋亦是有不少伏拜於地,泣淚交加地懇求。

杜士儀情知當年隨同康待賓叛逆的,大多乃是昭武九姓的族民,也就是粟特人。其中康待賓出自昭武九國之首的康國。當年,昭武九國被突厥擊破之後有所分裂,其中遷徙到蔥嶺以西的康國石國等西域諸國,如今被大唐分封為康居都督府等,由安西大都護府統轄,內附大唐稱臣;還有一部分則是依附突厥,而後隨著頡利可汗降唐而內遷入塞,定居朔方之地的,就是這批人了。而其餘的,散居碎葉鎮、伊州、肅州、敦煌等等各地,其中商人尤其多。

而一些粟特人時而依附大唐,時而叛投突厥,首鼠兩端的例子不在少數。康待賓昔日被突厥攆得如同兔子一般倉皇投奔大唐,而後卻又勾結其他昭武九姓胡酋背叛大唐去投突厥,不啻是最最忘恩負義的典範。當然,在曆史上不遠的將來,還有另一個冒了昭武族姓,險些席卷天下的安祿山。

因此,盡管杜士儀剛剛麵色溫和,可此時此刻卻儼然沉下了臉,不悅之色溢於言表。

這時候其他事不關己的其他胡酋之中,卻有一個年輕人輕蔑地冷笑了一聲:“十多年遠離故土?叛逆之罪豈是等閑,饒過他們的性命就已經是陛下的恩德了更何況,河洛以及江淮都是土地肥沃的地方,又不是遠竄嶺南這等苦地,還叫什麽委屈現在委委屈屈如同婦人似的,當年起兵的時候怎不想清楚

其餘胡酋大多年已四五十開外,畢竟來謁見這種大事都生怕年輕人不牢靠,再加上想要懇求杜士儀出麵轉圜,故而都是族長乃至於長老出麵。可那年輕人卻不過二十五六光景,人亦是英挺俊偉,即便在譏諷了別人之後招致怨怒的目光,他也怡然不懼,反而還對杜士儀從容一禮。

“杜大帥請不要怪我話說得露骨難聽。在我看來,令行禁止,不但治軍如此,治民也同樣當如此。不是說一句已經知道痛悔就可以一筆勾銷前事的,軍中還有戴罪立功之說呢,這些人若隻知道請饒恕寬宥前罪,卻又沒有建立寸功,何德何能讓杜大帥為爾等上書請求轉圜?”

剛剛在節堂時要應付那些驕兵悍將,如今又要敷衍這些各懷鬼胎的胡酋,杜士儀麵上固然不顯不耐,心裏卻乏味透頂,因此,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年輕胡人讓他不知不覺生出了興趣。而事到如今,他也隱隱聽了出來,此人話固然說得難聽,卻也為求情者指出了一條康莊大道。

那就是要求寬宥,首先總得先拿出必要的行動來表示誠意

杜士儀聽得出來,剛剛跪地相求的那些胡酋年老成精,又怎會聽不出來?可他們事先早就商量好了,隻不過見杜士儀年輕溫和,想看看能不能不付出什麽代價,就能輕易打動這位新任朔方節度上書為他們陳情,可誰知道杜士儀沉下臉不說,又冒出來一個人突然三言兩語,結果就把他們擠兌到了不得不接招的境地。彼此對視了一眼後,最先求情的康族長老康無延不得不行下大禮匍匐在地。

“若是杜大帥肯憐惜我那舅父以及遷徙河洛江淮的族人,我願意出康族兵馬六百人,從大帥號令征戰”

其餘人立刻群起附和,你出六百我出五百三百,一旁的張興屈指數了一數,竟是發現這些胡酋須臾便已經湊足了一支足有四千人的兵馬王昌齡和高適對視一眼,亦是不覺心動,可想到自己對朔方情形都不是那麽熟悉,他們都沒有貿然開口。

杜士儀卻知道,胡人大多老少皆兵,就連婦人也能粗通騎射,而且各部既然答應出這些胡兵,也就意味著他們會各自負擔這些胡兵的軍器和糧草戰馬,並不需要朔方節度使府額外負擔,可以說這是一個巨大的誘餌

當然,要吞下這樣一個誘餌,就得請求天子赦免那些當年參與過叛亂的胡人,而後把他們弄回故地。可是,這些人散居河洛江淮十幾年,在他們背井離鄉的這些年,在朔方的家園早已荒蕪多時,而散居在外就意味著沒有那麽強的凝聚力,而且未必能有強有力的首領,回來之後還要還這些胡酋幫忙求情的恩情,說不定下場根本就是被這些部族三下五除二瓜分了人口。更何況,安置這些人也需要耗費朔方巨大的人力物力。

對於胡人來說,除卻牧場土地,牛羊馬匹,最重要的就是人口求情是假,覬覦那數萬人口方才是真,所以湊出區區幾千兵馬算什麽

洞悉這一點,杜士儀微微沉吟,最終自然不會立刻答應。他用嫻熟的辭令表示自己會仔細考慮這件事,而後好言安撫了這些胡酋,又讓張興代自己去款待他們後,他便留下了剛剛那個年輕胡酋。

最初眾人報名拜見的時候亂哄哄一片,他又被那些昭武九姓的胡酋纏住,沒有太留意此人名姓,但這會兒單獨接見仔細端詳時,他就發現,與剛剛那些胡酋相比,這年輕人身量魁梧,氣勢出眾,腰背結實雙臂有力,顯然是勇武之輩。

而那年輕胡酋仿佛看出了杜士儀對他的陌生,再次恭敬地行禮,用嫻熟的漢語說道:“家父仆固乙李啜拔,世襲金微都督,我乃家父長子仆固懷恩。因父祖皆言,若非大唐曆代天子加恩優撫,便沒有我仆固氏一脈存留至今。如今鐵勒諸姓離散,甚至有人背信叛唐,家父和我一直痛心疾首,深以為憾。因此此次我代家父來拜見杜大帥,一則表示仆固氏一脈的忠誠,二來也是鬥膽向大帥自薦從軍”

鐵勒仆固氏當年和同羅交好,鼎盛時期一度擁有三萬帳,故地在多濫,也就是鄂嫩河以及烏勒吉河一帶,當年李世民曾經將仆固舊地作為金微都督府,以仆固部首領為世襲金微都督。隻不過,突厥默啜可汗崛起,而後毗伽可汗和闕特勤兄弟亦是雄毅勇武,鐵勒九姓早已分崩離析,除卻葛邏祿回紇拔悉密這三部得到壯大之外,餘者不複據有故地,這一點曾和鐵勒諸部打過多次交道的杜士儀再清楚不過了。

比如拔曳固,現如今已經基本上被其他各部給吞並了

然而,相比這些錯綜複雜的局勢,送上門來的仆固懷恩無疑是一個驚喜。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麵前這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青年,最後笑了起來:“你剛剛

剛出言激得那些康國胡酋狼狽不堪,如今又向我自薦從軍?好,隻是軍中不要無名之輩,爾可敢下場一試身手否?”

杜士儀並沒有一口答應,而是明言要先試一試自己的武藝,仆固懷恩反而為之大喜,當即慨然應諾。待隨杜士儀來到靈州都督府的演武場,他看到場邊兵器架子上的諸多兵器,一時為之技癢,不及請命便大步上去,竟是挑選了一把步戰利器陌刀。鐵勒九姓最善馬戰,可此時那沉重的陌刀在他手中竟仿佛輕若無物,或劈或砍或橫卷或側翻,竟是矯若遊龍,就連高適和王昌齡也不禁發出了一聲讚歎。

“好勇武”

“步戰竟是如此精到,也不知道他怎麽練出來的”

眾多胡酋先前來拜見時,早已經過搜檢,並不許帶兵器,再加上張興在側,杜士儀也並未帶著虎牙。此刻他饒有興致地觀賞仆固懷恩這一通刀術演練,見是虎牙匆匆趕了過來,他便朝陣中努了努嘴,笑著說道:“此子如何?”

當初固安公主在雲州遍攬豪俊組成狼衛,以心腹婢女張耀統領眾人,其中虎牙作為副手,懾服群雄,如今又被固安公主指派給了杜士儀,自然頗有一番不凡藝業。他盯著場中的仆固懷恩看了好一會兒,麵上的輕鬆之色一時盡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肅然。最後,當仆固懷恩收勢而立時,他便直言說道:“此子正當盛年,精氣神無不出眾,如果是陌刀步戰,盞茶功夫我若不能勝他,則必敗無疑至於弓馬卻也說不好,但若是近戰相撲,我有十足把握”

高適和王昌齡都見識過張興和虎牙的比試,那一場真是打得天昏地暗,他們都對二人武藝歎為觀止。如今虎牙自陳若陌刀步戰,短時間之內不能取勝則必敗,他們對這仆固懷恩的勇武更有了深刻的印象。當人交還陌刀氣定神閑地上前見禮時,他們無不好奇杜士儀如何任用此人。

“果然好武藝,你既出身鐵勒,弓馬自不用說,而步戰卻也同樣不弱,我這家將之首亦是勇力非凡,你二人相較一回相撲何如?”

聽到杜士儀如此說,仆固懷恩覷了一眼虎牙,見其雖已經是四十五六,可身材健碩有力,眼神深沉,立刻收起了小覷之心:“敢請一試”

相撲和馬球一樣,大唐軍中盛行,最是考較力量和身手。兩人下場之際,杜士儀就隻見他們在最初的試探之後全都拿出了真功夫,你來我往各展絕學。正當他看得聚精會神的時候,突然隻覺身邊多了一個人,側頭發現是封常清,他不禁微微有些分神。

“大帥,此前我隨同奇駿兄去洛陽之後,又抽空回了一趟外祖父的故鄉,所見隻有物是人非,已無可戀。今大帥身側文武俱全,常清一粗鄙之輩,無可效力之處,想請命回歸安西。”

嘴裏這麽說,封常清心裏卻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從張興出使吐蕃,他也算是小有功勞,可隨同回京之後,杜士儀驟然從隴右節度副使遷朔方節度使,張興固然被奏為節度判官,他卻著落全無。如今杜士儀文有來聖嚴張興王昌齡高適,武雖未如隴右那般遊刃有餘,可他本就不是以勇武出眾的,對於朔方之地又不熟悉,可謂是優勢全無。倘若真的不能得到任用,他厚顏留在這裏又有什麽意思?

說話間,場中兩人終於分出了勝負,卻是仆固懷恩覷了虎牙一個空子,伸手抓住其腰想要將其撂倒,卻不料這隻是虎牙賣了個破綻,此刻趁勢一下腰將其過肩摔了出去。見那邊仆固懷恩不服氣地爬起來要一報前仇,杜士儀便擊掌示意暫歇,隨即就看向了旁邊的封常清。

“常清不用妄自菲薄。術業有專攻,便如同這仆固懷恩步戰馬戰雙絕,異日統大軍也許會大放異彩,可在這相撲上卻決計勝不過虎牙,此是一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