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便是八月千秋節,作為大唐第一個將自己的生日定為節日的天子,李隆基收獲了無數臣子獻上的各式各樣的寶鏡。政事堂三位宰相中,李林甫敬獻的寶鏡極盡精美,裴耀卿的中規中矩,而張九齡的則是最出人意料——他竟是將自己編撰的一套勸諫之書《千秋金鑒錄》送呈。作為天子,李隆基即便不高興,也隻能捏著鼻子收了,而且還裝模作樣大為嘉賞。

而除卻張九齡,滿朝就沒有第二個人敢於這樣煞風景了。就連各地邊臣,亦是不遠數千裏敬獻自己的千秋鏡。這其中,這些年來一直中規中矩的杜士儀,此次卻突然敬獻了一麵據說是從黃河中打撈起來的古鏡。當古鏡經高力士之手呈遞到天子麵前的時候,李隆基便發現,這鏡子雖曆經歲月,仍然幽而古樸。宮中也有那麽幾件據說是傳自商州的青銅器,和這麵鏡子相比做工仿佛,可這麵古鏡的背麵,卻有老子騎青牛之象

因大唐素來尊崇老子,甚至尊其為玄元皇帝,李隆基本人又鑒於武後和韋後當初全都是借著佛教意圖自立,對於道教的扶持素來不遺餘力,見此鏡不禁喜上眉梢,老子騎青牛旁邊的八字篆則更讓他驚異了。因為那“道基弘方,既隆且昌”八個字,不但蒼勁古樸,而且從某種角度看去,竟然連鏡麵上也能呈現出這八個字

如若旁人敬獻這樣的千秋鏡,他嘉賞歸嘉賞,得意歸得意,總還有幾分保留,可呈送此鏡的是曆來不出挑隨大流的杜士儀,這意味就不同了。

要知道,杜士儀在當年尚未入仕之前,就敢在關宴上呈上雷擊枯梅,諷喻梅花風骨,貶低牡丹富貴,而後多次強諫直諫,深得宋憬讚譽,韓休賞識,素來被認為是年輕直臣第一人。而杜士儀在中書舍人任上時,對於太子被人誣為勾連外臣之際,還在他麵前直言不諱。更不要說連身為近侍的牛仙童,也是被杜士儀掀翻了。換言之,和那些很可能是生造出來討他歡心的祥瑞相比,杜士儀這麵古鏡十有**真的是從黃河上撈起來的

繼司馬承禎之後,他的弟子——茅山上清宗的這一代宗主李含光一樣深得李隆基寵信,也不知道是不是厭煩了天子沒事就試探如何煉丹長生,他在觀瞻過古鏡之後便一口斷定這是老子隨身之物,甚至從道德經中引經據典加以詮釋,既隆且昌四個字更是被其作為天子聖壽綿長的證明。

曆來皇帝最怕死,尤其李隆基眼見當初表現得兄友弟恭的兄弟們,須臾隻剩下了寧王一個,就更加怕死了,聖壽綿長這樣的描述無疑令他感到無比的欣悅。於是,如獲至寶的他甚至命人在洛陽宮中專設鏡閣,供奉這麵古鏡,隨即又要因此蠲免朔方貢賦。

眼見得天子如此離譜,張九齡終於忍不住了,在禦前義正詞嚴地反對免朔方租調,因和杜士儀共事多年,他即便犯嘀咕,倒也沒認為這是杜士儀自己生生假造出來的東西,隻是一再以天下其他地方也有災患,而朔方並無水旱之災作為理由,總算是讓李隆基就此收回成命。然而,和他同列的李林甫卻在和他一起告退出了宣政殿之後,對送出來的一個中官低聲嘟囔了一句。

“朔方有太上玄元皇帝古鏡打撈出水,如此祥瑞,加恩也並不過分,張相國好歹和杜君禮共事過一段時間,怎的如此不解風情?”

這話自然瞬間就傳入了李隆基耳中。他此前聽說過一二風言風語,道是李林甫和杜士儀不睦,因而舉薦其轉任朔方,實則是故意把人趕到火上去烤,可聽得這話,他不禁覺得傳言不免言過其實。張九齡和杜士儀還是曾經一塊知製誥的同僚呢,不過朔方免賦稅的小事卻不肯成全,李林甫卻反而顯得通情達理

類似的想法他已經在心中積壓了不少,如今也是想想便罷了,等到他在千秋節當日於城樓上觀賞廣場百技樂舞的時候,早已把此事丟到了九霄雲外。一時高興多喝了幾杯的他在高力士親自攙扶下上了肩輿回寢宮之後,半夢半醒之間,他突然聽到耳邊傳來了低低的說話聲。

“杜大帥呈送的那麵古鏡是真的嗎?從前不是聽說,不少所謂古鏡的千秋鏡,其實都是偽造來哄了大家開心的贗品?”

“別人獻的興許是假的,可杜大帥什麽人?據說李相國還曾經請過有名的鑒寶者觀瞻過,道是從鑄鏡之法到銘畫像,都是和太上玄元皇帝那會兒的年代類似。再說了,杜大帥獻鏡子的時候除了一句黃河撈上的古鏡,別的可一個字都沒說,這時分若是一並獻上一篇妙,豈不是更加錦上添花?”

“倒也是。李天師也說,那方寶鏡乃是寓意福壽,是說大家聖壽綿長,能如上古聖天子一般,活過百歲。大家能活得久,我們也就能活得久。”

李隆基雖說醉意醺然,可腦袋卻還有幾分清醒,隻有眼皮子耷拉著沉沉的抬不起來。盡管憤怒於有人會在自己的臥榻之側悄悄嘀咕這些話,可別人說古鏡是真的,說他能夠活過百歲,他也不是沒有欣喜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強撐著睜開了眼睛,迷迷糊糊往四周圍一看,卻發現靜悄悄的並沒有人在,提高聲音喊了兩聲,方才有人快步進來。

“大家有何吩咐?”

“適才……適才誰在朕耳邊聒噪?”

那宦官訝異地瞪大了眼睛,茫然搖頭道:“高將軍親自送了大家回來,安置過後就吩咐不要擾了大家的千秋之夜,故而讓我等在外守候,並沒有人膽敢在陛下臥榻之側呆著,更不要說聒噪了。”

李隆基有些難以置信,他環目四顧,突然發現在一旁的鳥籠中有兩隻白色的鸚鵡,想到這是一年前西域進貢來的,自己一直愛若珍寶,登時為之色變。他仔細回憶了一下那說話的聲音,感到確實陌生得很,從前絕對沒聽到過,他不由得支撐著坐起身,也不披衣裳,就這麽趿拉著鞋子蹣跚走到了鳥籠前。黃金打造的鳥籠中,兩隻白鸚鵡見著他絲毫沒有任何異狀,跳上跳下異常歡快,可看在他眼中,卻更加確證了之前的念頭。

說話的……是這兩隻白鸚鵡?這麽說,他真的能夠長命百歲?

那一瞬間,李隆基的眼神中迸發出了難以名狀的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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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惠妃探明了李隆基的心意,卻在武溫有的案子上栽了個大跟頭,固然她已經不那麽在乎杜士儀,可杜士儀能夠平平安安地從隴右轉任朔方,而且還是通過的李林甫舉薦,她不禁生出了幾許奢望。李林甫早已自陳願保護壽王,杜士儀又是壽王妃的師傅,興許他日這一一武,真的能夠保她的兒子登基?故而,當宮中一下子滿是杜士儀獻寶鏡,而後茅山上清宗這一代宗主李含光斷定天子聖壽綿長等等傳言之際,她不禁隻覺得心裏沉甸甸的。

如若當初王皇後在的時候,她聽到這樣的傳言興許會高興,可現在……李隆基的心思就連她這個枕邊人都捉摸不透,一想到興許還要這樣忍耐幾十年,她就隻覺得前途一片灰暗。她的那位姑祖母武後,是在高宗死後方才真正權傾天下的,即便臨終前已經是被軟禁的狀態,可後來坐在皇位上的始終是嫡親兒孫。而韋後沒了親生兒子,篡權之後自是沒有好下場。相形之下,她有兩個親生兒子,比起當惠妃,太後自然不用擔驚受怕

盡管也許是杜士儀頌聖,李含光給天子戴高帽子,可眼見得天子雖然漸漸倦政,可很少有什麽病痛,她心裏怎會沒有起伏的念頭?

“惠妃。”瑤光快步走來,見武惠妃麵色怔忡,她行禮之後便低聲說道,“駙馬來了。”

所謂駙馬,在武惠妃這兒自然是專指楊洄。這位鹹宜公主駙馬進殿後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阿娘,隨即便一刻都沒有耽誤地說起了正事,卻是太子和光王鄂王聚在一塊誹謗君上。這一年年初,所有皇子再次換了個名字,太子李鴻改名為李瑛,壽王李清則是改名為李瑁,對於最年長的太子而言,改名字已經是開元以來的第三次了,即便每個人都不可能高興,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李隆基乃是君父,他們大抵都隻能乖乖接受,而楊洄稟奏的就是這一點。

若是平日,武惠妃怎麽也會立刻設法捅到李隆基麵前,可此刻她隻覺得意興闌珊。而楊洄敏銳地看出了這一點,自然想起了如今朝野內外的傳言。

於是,他眼珠子一轉便低聲說道:“阿娘,陛下福壽綿長,這是臣民歡欣的好事,隻有別有用心者方才會心中耿耿,例如那位郎君。咱們大唐的太子素來不易為,他熬油似的熬了二十年,安知不會盼著某一天?隻要讓其表現出那種激憤來,則東宮轉瞬便會易主”

這楊洄果然大膽

武惠妃倒吸一口涼氣,繼而不禁怦然心動。等到她屏退了楊洄,複又召來追隨了她一輩子的瑤光,低聲說出了楊洄的計策時,後者猶豫許久,這才低聲說道:“聽說,昨晚上千秋節之夜,陛下夢到那兩隻白鸚鵡開口說話了,而且也是斷言聖壽綿長。”

“竟有此事”想到那個突然死遁的神異道士張果老,武惠妃不敢不信這種靈異之說,眉頭頓時皺成了一個死結。而這時候,瑤光想到近日自己一位遠親進京投奔她時,偶爾露出的一句話,她不禁想了又想,最終低低說出了一番話。

“惠妃,我說一句大不敬的話。當初中宗那位節湣太子奮起謀逆,若真的和中宗皇帝同歸於盡的話,興許後來韋庶人反而能站得住腳了,那時候誰還能指她謀害中宗皇帝?”

“噤聲”武惠妃立刻讓瑤光閉嘴。然而,話語戛然而止,她的心裏卻不禁滿是那種大逆不道的念頭。

如果……隻是如果……李隆基能夠和太子李瑛乃至於那討厭的鄂王光王同歸於盡的話,內有李林甫,她何愁大事不成?至於外頭的邊臣,隻要有一兩人首先響應奉詔,誰會節外生枝?至不濟,就算李瑛失敗了,東宮之位也就能順理成章騰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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