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東臨東市,西臨啟夏門大街,北瞰chun明大街,南接宣陽坊的平康坊,就如同那一夜所聽到的王維王縉兄弟談話一般,在前世今生都不曾踏入過此地的杜士儀想象中,一直以為此坊既然諸ji群居,必然是聲sè犬馬胭脂水粉之地。

然而,車馬入平康坊西門,他立時知道自己錯了。

在這種三月末天氣正適宜的chun光明媚時節,路上的女子並不多,錦衣華服策馬揚鞭的風流郎君也不多見。一路行去,反而可見一處處屋舍整齊規製幾乎一模一樣的院落,門前懸著除卻打頭一兩個字,餘者全部一模一樣的匾額。

見杜士儀若有所思打量著這些地方,劉墨就知道他恐怕是第一次來平康坊,當下便笑著解釋道:“京城諸坊之中,就屬平康坊進奏院最多,計有同、華、河中、河陽、襄、徐、魏、夏州、容州等眾多進奏院。這些進奏院皆列於十字街之北,最是顯眼。每逢歲舉,常有各州士子借住。坊間北門東邊三曲,私ji雲集,也是因為這許多進奏院年年眾多鄉貢進士和鄉貢明經雲集的緣故。”

果然,正如劉墨此言,平康坊興許有那麽些銷金窟,但總體卻頗為清淨,寺廟道觀便有數座,此外還有不少官員府邸。其中,黃門侍郎崔泰之的宅邸位於南門之西北,南邊則是緊挨著刑部尚書王誌愔的宅第。若以崔泰之曾經當過工部尚書來說,竟是南北二尚書的格局。

然而,和東都永豐裏崔氏六房同居,因而宅院寬廣庭院深深相比,崔泰之的這座宅邸便要簡樸得多。門前不但未列戟,更因為沒有挨著坊牆,雖位列正三品,卻也沒法向坊牆開門。

進了崔宅那座樣式簡樸的烏頭門,便是第一重大院,待到第二重正門之際,早有管事迎了出來。大約是早就得了東都那邊的吩咐,那中年管事分外殷勤,親自領了杜士儀等人在前院東南隅的一處兩進院子安置了之後,又笑著解釋說這從前就是崔宅招待客人的小院,清幽雅靜雲雲,又把杜士儀隨行的那幾個石工安排在前頭的那東西廊房中,至於劉墨這些家丁們,也都各有安置之處。

而等到這一切都安頓好,已經是傍晚時分了。當那個殷勤而又不失小心謹慎的管事崔武再次進屋,字斟句酌地詢問,是不是要撥兩個婢女來的時候,杜士儀便搖頭說道:“不用,舍妹那兒已經有一個婢女一個ru媼在,我在山中時習慣了一個人打理起居,若是其他雜役閑事,還有田陌在。”

“那倒也是。”崔武笑著點頭答應,思量片刻卻又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杜郎君連ri奔波辛苦,未知今ri可打算出去鬆乏鬆乏?近ri平康坊北曲之中聽說是連場酒會,名士雲集,常有好詩傳唱出來。”

杜士儀冷不丁想到昨夜王維和王縉的談話,一時莞爾。可還不等他回答,就隻聽外頭傳來了杜十三娘的聲音:“鬆乏什麽,那種風月之地,都是些虛情假意強顏歡笑,縱有好詩,也不過是香豔之詞罷了!”

進了屋子的杜十三娘有些不悅地斜睨了崔武一眼,見其打了個哈哈附和稱是,不消一會兒就溜了出去,她不禁氣惱地說道:“看他這鬼鬼祟祟的樣子,要是崔家主人知道他竟然如此不領顏sè,肯定要責他多事!”撂下這話,她卻又衝著杜士儀挑了挑眉,“阿兄,你可不能對不起五娘子!”

杜士儀被杜十三娘這自說自話逗得哭笑不得,當下隻得站起身來沒好氣地扳著她的肩頭,把人往外推道:“之前說崔家有意把九娘子許配給我也是你,如今又讓我不要對不起五娘子也是你……你這人小鬼大的丫頭,別隨隨便便把你阿兄給賣了!好好回房去歇著,秋娘畢竟是乍離鄉裏,麵上不露,心裏必然傷心,你去好好陪著他,我這不用你瞎cāo心!”

好容易把如今越來越愛管閑事的杜十三娘給哄出了屋子去,杜士儀這才擦了擦額頭那些許汗漬,隨即來到西邊的寢室,直接重重倒在了那矮矮的臥**。從東都到長安這一路上,他已經遇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乍一到長安回樊川,又是另一件讓他沒法高興的事,此時此刻腦袋裏滿滿當當是各式各樣的念頭,足以讓他昏昏沉沉。半眯著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看著那有些晦暗的屋頂,他不知不覺就生出了深深的困意。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田陌探頭進來張望的時候,發現屋子裏靜悄悄的,不免躡手躡腳進來查看,待發現杜士儀睡著了,他不敢貿貿然叫醒他,連忙退了出來,又去稟告了杜十三娘。

等到杜士儀一覺醒來的時候,就隻見室內隻餘一盞火苗如豆的小油燈,外頭一片漆黑。他有些迷迷糊糊地爬起身來,揉了揉眼睛一掃四麵環境,這才意識到自己今夜是宿在崔宅之中。可下一刻,他又聽到了一陣清清楚楚的咕咕聲,愣了一愣才意識到竟是肚子在抗議。

中午在杜思溫那兒用飯的時候,他因為思量那些話而心不在焉,本來就沒有填飽肚子,這晚飯再一錯過,這會兒是真的餓了!

此前婉拒了崔武撥兩個婢女過來,這會兒趿拉著鞋子,掌了那一盞小小的油燈起來找吃的東西,杜士儀便隱隱之中有些後悔。他是不喜歡身邊杵著個陌生人,而且是別有用心的陌生人,可難不成此時此刻要忍饑挨餓到天明不成?借著那昏暗的燈光一路找到了西邊辟作書屋的那間房,這才在居中堆放書卷的矮足大案上,發現了一個用厚厚皮套子包裹的東西,解開一看,卻隻見是一個四四方方的木盒,裏頭一碗青jing飯,另有兩個小巧玲瓏的酥卷。

盡管青jing飯還有些溫熱,但別無佐菜,在夜半時分自然難以下咽,杜士儀自然隻得拿了那酥卷果腹。然而,此刻肚子正餓的時候,這兩樣東西下肚非但沒有解餓,反而因為不頂用,而讓他更加饑餓難耐。就當他掌了燈一路摸索到門口時,卻聽到外頭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他微微一愣連忙上前開門,卻隻見是秋娘披著一件外衫站在外頭。

“大媼?”

“郎君,奴睡得輕,聽到動靜就出來看看。見這屋子裏掌了燈,想來郎君不及吃晚飯,是不是餓了?”

杜士儀原本想搪塞過去,可肚子偏偏極其不爭氣地在這時候咕咕叫了一聲,他頓時赧顏,不禁訥訥說道:“是有些耐不住饑……”

“幸好奴晚上就問過附近是否有小廚房,也好自己預備些點心吃食。那位崔武管事有心,說是前頭院子裏會留著灶,晚上也會頓著熱水。”秋娘微微一笑說了一句,隨即便說道,“郎君且等一等,奴去那兒瞧瞧還有什麽。”

眼見其披衣而去,杜士儀不禁愣了一愣。回到屋中坐具上坐下,他一時思緒繁雜,時而想想杜十三娘,時而想想遠在嵩山的盧鴻和一眾師兄弟,偶爾崔儉玄那張臉也會浮現出來爭搶回憶的空間,腹中饑餓倒是漸漸有些忘了。然而,當屋子的門被人推開,繼而一陣香氣傳了進來的時候,他立刻又驚覺了過來。

“一時找不到什麽東西,就下了一碗雞蛋湯餅,郎君將就些用吧。”

所謂雞蛋湯餅,便是用手撚成一片一片的麵片下鍋,然後打上一個雞蛋,再撒上碧綠的蔥花和幾滴香油,就算成了。盡管簡陋,但在眼下餓得能夠吞下一頭牛的杜士儀看來,自然沒有比這更美妙的美食了。一碗下肚,他隻覺得身上冒汗,原本腸胃那種極度空虛的感覺也得到了填補,一時竟是舒服地長長籲了一口氣。想到秋娘大半夜地爬起來,隻為自己做一碗雞蛋湯餅,他少不得謝了一聲,卻不料秋娘笑著搖了搖頭。

“奴本已經想一死了之的時候,是上天把郎君和娘子又送到了奴眼前。些許小事,何值得郎君說一個謝字?”她一麵說,一麵怔忡地端詳著杜士儀,許久才開口說道,“更何況,郎君不嫌棄奴是不祥之人,不啻是給了奴第二條命!不早了,郎君吃完漱口早些歇了吧,明ri還有明ri的事。”

等到秋娘服侍他漱過口重新躺下,杜士儀聽著那遠去的腳步聲,心裏已經明白了她為何要拋棄舊宅跟隨他兄妹二人的緣由。無論是前世今生,他記憶中的母親印象都很模糊,可此時此刻的秋娘,卻給了他幾分母xing的感覺。

說是崔家清淨更適合預備解試,但解試和歲舉一樣,雖然考三場,但第二場雜文方才是重中之重,反而第一場那死記硬背的帖經即便萬一不成,可以用詩賦來彌補,所謂贖帖,便是這意思,第三場策論因是最後一場,便為人看輕了。因而,臨場抱佛腳自然是大多數士子都不會采用的笨辦法。有這等時間,還不如多謁見幾位朝中有名的公卿,抑或是赴幾場文會詩會,一揚名聲來得劃算。

杜士儀既然住進了崔宅,第二天便喚了管事崔武來,仿佛不經意似的問了長安城中近來發生的各種事,尤其是東市西市的鬥寶大會,他更是問得極其仔細。當得知自己想打聽的那個人果然常常出入其間時,他便若有所思盤算了起來。

就如同杜思溫說的,既然杜家不足以助力,他也不能事事都靠崔家,事到如今,便隻有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