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容也好,杜士儀也好,大約是早年家中貧寒,習慣了凡事自己伸手,全都不喜多用仆婢。即便如今杜士儀已經官至三品,王容也封了太原郡夫人,可夫妻倆身邊依舊從未婢仆成群。而且,早年服侍杜士儀和杜十三娘兄妹的竹影,如今已經婚配,正跟隨在杜十三娘身邊;王容最親信的白薑嫁了劉墨,夫妻倆在外為王容打理茶行的生意。杜士儀當年的乳母秋娘親自帶著杜廣元和杜幼麟兄弟倆,其餘婢仆就顯得不那麽得力了。

這也沒辦法,杜士儀和王容全都把最精於的人手放在外頭,都覺得身邊伺候起居用不著什麽太得得力的人,杜士儀那邊還有個吳天啟,王容則有秋娘幫手,他們覺得這就很足夠了。可是,這一天晚上,兩人商量起吳天啟即將回去接手吳九手上那一攤子事情,頓時便覺得事情有些棘手了起來。

“葉天果雖說自幼不受父親葉鈞喜愛,而後葉鈞又被你流放嶺南,終究識得是非,已經懂事,可總不能盡信於他;至於來碭,更是官宦子弟,侍從你一兩年權當學習不要緊,可總不能一天到晚操持賤役。至於秀實是你的弟子,而且心眼瓷實,不能和寶兒當年一樣為你料理機密牘,更何況廣元和他最為要好,我也得靠他約束廣元。這算來算去,哪怕奇駿仍然能夠幫你挑了機密這一檔子事,少伯也還可信,你身邊竟沒有一個妥當的人跟著。”

說到這裏,王容想起送到長安的杜仙蕙還有固安公主和玉真公主給她挑選得力人手,杜廣元和杜幼麟身邊倒是同齡的從者夠了,年長可以照顧人的也有,可真正能夠起到衛護之責的,卻是挑不出幾個。真正頂尖的,跟著赤畢從崔家過來的那一批從者,如今不是出去獨當一麵,就是和虎牙一塊在操練統領牙兵,抑或是隨同羅盈嶽五娘在都播辛苦創業打根基,哪裏會放在家裏?

杜士儀正想說,在從者中挑選個人接替吳天啟就行了,可這句話還沒出口,他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了一聲輕響。盡管那聲音極其輕微,但在寂靜的夜裏卻顯得格外磣人,即便他知道自己這靈州都督府應該猶如鐵桶一般,斷然不會讓刺客輕易闖了進來,可他還是立刻捂住了妻子的嘴。為了避免夫妻之間有人打擾,婢女都住在主屋之外的兩側廊房,這偌大的屋子裏隻有他們兩人。此刻,他一隻手舉重若輕地扣住了枕邊那兩枚銅膽。

多少年了,他已經能夠猶如健身球一般將這兩枚銅膽玩弄於掌心,因此雙手手腕無不異常靈活有力,這也是他在枕下不藏匕首,而是放了這兩樣東西的緣由因為常年的撞擊,兩枚銅膽的外表光亮如新,可終究跟隨他二十年了

叮——

隨著那一聲輕響,說時遲那時快,杜士儀幾乎脫手就要一枚銅膽打出去,可入眼的那張臉卻讓他愕然片刻,動作慢了一拍。而下一刻,那高大青年的動作極快,腳底抹油一般竄了上來,卻是不好意思地在床前行禮陪了個笑臉。

“大帥,夫人,對不住,是我一時莽撞,外頭……”

這外頭兩個字還沒接下去說,杜士儀就隻聽外頭聲響震天,顯然是被人發現有人夜闖靈州都督府。又好氣又好笑的他衝著人冷哼一聲,見其訕訕地退後幾步到陰影處自行麵壁了,他方才吩咐王容躺在**先別起身,自己披衣出去到了外間,打開門之後便隻見虎牙如臨大敵地站在外頭。

“大帥,有刺客”

杜士儀很想對虎牙說,不是刺客,隻是某個玩脫了的家夥,可此刻虎牙身後還有十幾個舉著火炬的牙兵在,他隻能正色說道:“不要聲張,先行四處搜索查看。橫豎這都督府後院中除卻我夫妻以及廣元幼麟之外,別無他人,你可以慢慢仔細搜查。到了天明若再沒有結果,外緊內鬆仔細巡查就是。”

別人聽不出杜士儀的言下之意,虎牙就在杜士儀麵前,見他嘴上這麽說,卻對自己使了個眼神,他不由得心中一動,當即答應一聲退下去部署了。等到片刻之後,他重新悄然來到這裏求見的時候,卻是王容親自來為他開的門。進門之後繞過那一座楠木屏風,來到了那一具如今還拉著帳子的大床前,他就隻見一個人滿臉尷尬地站在那裏,卻是老相識了。

“羅將軍”

“虎牙兄安好。”

虎牙曾經是固安公主身邊的得力護衛,而羅盈是雲州守捉使兼正將,本應故人相見喜相逢,可是一個在捉刺客的立場,一個卻是被當成刺客的立場,一時大眼瞪小眼。到最後,還是虎牙沒好氣地說道:“你要來有的是辦法,隻消給我送個信就得了,這半夜三更亂闖算怎麽一回事?萬一來一個萬箭穿心,你想讓嶽娘子找我報殺夫之仇嗎?她上次來,還是先和我打過招呼,我領她從後頭進來的。”

“是我的錯都是我不該聽人說,大帥對身邊這批牙兵不滿,打算另行遴選牙兵,所以想著是虎牙兄統領牙兵,沒道理發生這種事,於是就心生好奇潛入進來看看,誰知道小心翼翼用了一個時辰方才接近,還是給發現了。”說到這裏,羅盈卻並不氣餒,而是覺得頗為高興。

可這話聽在杜士儀和虎牙耳中,就不是那麽一回事了,就連王容亦不禁問道:“什麽叫杜郎對身邊牙兵不滿,打算另行遴選?何處竟有如此鬼話流傳?”

“是那些去拜會公冶先生學劍的人。隻是各說紛紜而已,畢竟,大帥沒留著公冶先生為牙兵教習,而是將其聘為經略軍教習,由是自然有牙兵覺得,大帥對他們有所失望。”羅盈見三人眼神,就知道自己誤打誤撞,恐怕不無裨益,他如今好歹也是一方雄主,當即就明白了過來,“大帥,雖說我今夜貿然闖入有錯,可我也得提醒一聲。牙兵既然居親近之重,還是需得提高他們的地位或者其他,讓他們以此為榮。”

杜士儀因為並不曾親自上戰場,對於牙兵雖不能說不重視,可也確實並未上升到最要緊的高度。而虎牙昔日給固安公主統帶護衛,要的是絕對的忠誠,決不能有半點質疑,而且那是私兵,不像現如今杜士儀的牙兵乃是從軍中揀選出來,不具備這樣的要素。故而,主從二人對視一眼,都意識到了大公無私之外,仍然還亟待解決的問題。於是,虎牙起初的那點

點惱火全都丟到爪哇國去了,立時對羅盈拱了拱手。

“羅將軍,多虧你提醒。今夜你這所謂刺客來得正是時候,所言更是字字珠璣。外頭我去料理,不會讓人打攪了你和大帥商談要事”

見虎牙匆匆出去,杜士儀這才看著如今已然沒有半點青澀和勉強的羅盈,笑嗬嗬地問道:“說吧,你這位都播之主親自跑到我這來,究竟所為何事?”

“一來,是報喜。”羅盈撓了撓頭,隨即小聲說道,“五娘有喜了。”

羅盈和嶽五娘成親已經好些年了,卻一直都沒能有個一男半女,雖說夫妻倆感情很好,可有時候杜士儀和王容說起此事,仍不免唏噓。此刻聽聞喜訊,王容頓時喜出望外:“總算是讓她如願以償了。她嘴上常說不在乎,可心裏卻一直都惦記著。無論兒女,都能圓了你們夫妻一樁心願。”

“對對,而且嶽母也高興得很,說即便不是兒子,而是女兒,也可以將來承襲她的衣缽。”

“如今都叫起嶽母來了,公孫大家多出你這麽個女婿,一定覺得這詐死一場也不冤了。“

被杜士儀這樣打趣,羅盈不禁笑開了花,緊跟著方才想起了最重要的事:“五娘和嶽母在都播收留了不少當年被突厥劫掠到北疆的孤兒,查其心性後,擇選天賦好的教給劍術。這次我來,她們硬是讓我帶上了兩男兩女,都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大帥和夫人以及小郎君小娘子留在身邊,關鍵時刻絕對可靠這四個都是五娘早年便挑了他們在身邊的,日夜熏陶考察,調教他們快四年了,也透過我們的真實身份,教以忠義,他們對大帥都崇拜得很,忠心可保無虞

正缺人的時候,羅盈就送了人來,這可正是瞌睡有人送枕頭,杜士儀和王容對視一眼,當即笑著領了這份人情。

緊跟著,羅盈方才說道:“當然若隻為這些,我也並不會自己跑一趟。前一陣子,回紇拔悉密葛邏祿三部會盟,聲勢就連突厥登利可汗以及右殺伊勒啜都不能小覷,都播如今雖掩有千裏之地,又有子民數萬,精兵八千,可無論和哪一邊相比仍然有所不及。

所以,寶兒的意思是,西邊這裏遲早有一場大戰,我們往東邊遷徙,比如同羅一直都屬於突厥左廂,而拔曳固更是大多為回紇吞並,而且因為回紇在鐵勒九姓中最為強大,這兩部都西遷了一段路。而奚族度稽部據說如今處境維艱,不如將他們吃下來事關這樣的大政,我不敢讓人帶信,隻能自己親自來”

聽到這裏,杜士儀不禁眼睛一亮。想起當年自己從蜀中帶出來的那個年少童子陳寶兒,其後跟著自己多年為記室,在雲州獨當一麵主持培英堂,如今更是在都播儼然為謀主,提出了這樣一個冒險卻又合理的發展策略,他不能不生出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心思自從張興見過骨力裴羅,帶來了其提出的條件之後,他就一直在思量羅盈嶽五娘那批人的出路,現在看來,終於是時候了

“遷徙之事,能保證上下齊心?盡管突厥牙帳這邊將是日後爭奪的重心,可東邊也不是那麽好立足的”

“能。”羅盈點了點頭,斬釘截鐵地說道,“草原上的規矩就是,誰的兵馬多,誰的力量大,誰就有說話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