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李啜拔率族民三千北歸,仆固懷恩帶的兩千北上閻洪達井的兵馬,也都出自仆固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似乎並不是朔方鎮的一次戰略,而是仆固部父子二人的野望。

漠北的仆固部在當年被打散附庸了突厥之後,因為同羅部酋長阿布思常常照顧一二,多年來倒也總算保持著相對的獨立性,直到大半年前,被推選為族酋的乙李啜拔的堂兄去世,沒有子嗣,上上下下群龍無首,一時爭鬥不休。可當乙李啜拔軟硬兼施收服了幾家貴族,最終隻剩下了另外兩個競爭者時,登利即將大軍壓境的消息猶如一股北方來的凍雨寒風,一下子席卷了整個仆固部領地。

當初鐵勒諸姓聯合起來,殺了默啜可汗的時候,無數人認為,他們定然能夠從突厥的奴役中解脫出來,重新成為北方草原的主人,可事實卻是他們錯得離譜。殺了默啜的拔曳固部遭到了最殘酷的報複,闕特勤的兵馬將他們殺得血流遍野,四分五裂,除卻成功前去投奔大唐的那一支,其餘人被並入突厥,在最初的那些年中遭到了無與倫比的壓榨。而同羅、仆固部屈服於突厥鐵蹄下的這兩支也是一樣,他們既要向突厥牙帳進貢牛羊、女奴,各種各樣的東西,此外還要自備戰馬和武器,隨時聽候牙帳的召喚,為可汗衝殺在前,戰後卻隻能分到最少最差的戰利品。

這種日子,他們忍受了二十年!幾乎沒有人想過要反抗,要自立,當年那血淋淋的一幕實在是讓老一輩的人一想起來就心有餘悸。

所以,如今當再一次即將麵對牙帳的鐵蹄時,就連那兩個爭鬥不休的仆固部貴族,第一反應不是別的,而是立刻逃走。可是,在半日之內,乙李啜拔隻帶著十數牙兵,旋風似的拜訪了當初還在騎牆中立的那些貴族,最後又帶著這些被自己努力說服的貴族,來到了此前拒不接受自己首領地位的兩個人麵前。站在寬敞的大帳中,他二話不說,隻是拔劍在自己的胳膊上搪開了一條大口子,任由那鮮血直接滴在了腳下的土地上。

麵對一雙雙或驚訝或疑惑或敵意的目光,他一字一句地說道:“登利的兵馬,不日就會抵達我們仆固部的這塊土地,我也知道,大多數人的想法是,我們的兵馬加在一起也不過上萬,而牙帳若是動員上下,輕而易舉就能有三五萬兵馬,所以隻有逃跑一條路。可是,各位想過沒有,我們腳下這塊土地,滲透了我們仆固部多少先民的鮮血?”

他這聲色俱厲的一席話,頓時讓四周圍的人全都沉默了。而隨著他那手臂上的鮮血一點一滴掉落在地,他又提高了聲音說道:“當年毗伽和闕特勤帶著突厥人反撲的時候,我們鐵勒九姓是曾經被打得大敗虧輸,可是,那是我們真的力不能及,還是因為我們根本就在那血腥的屠殺下被打怕了?你們都想一想,如果鐵勒九姓能夠穩住腳步,能夠如同當初我們斬殺默啜一樣,打出我們的氣勢來,我們是否還會敗得那樣淒慘?不會,因為我們在殺了默啜之後就自滿了,以為就此可以高枕無憂了!打了勝仗便自滿,而如今又是還沒開打就先想著跑,仆固部可還有臉自稱九姓強部?”

九姓強部!

這四個字就猶如刀子一般,紮在在場所有人的心裏,哪怕剛剛還曾經嚷嚷著不跑就得死的人,也是麵色鐵青。許久,方才有人澀聲說道:“可就這樣應戰,不過是以卵擊石!而且,我們敗了之後,就要如同野狗一般在草原上逃竄,那時候又該怎麽辦?”

“那時候我們便遷徙朔方。”見眾多人臉上都露出了異樣的表情,乙李啜拔眉頭一揚,氣定神閑地說道,“我知道你們一定在想,也許我是想借此仆固部戰後元氣大傷之際,帶著族民南投大唐,可我雖說降唐多年,但我首先是仆固部的首領,我還記著祖上的榮耀!南投是最後沒有辦法的辦法,而我們現在要做的,不是想好一條退路,而是怎麽打贏這一仗!”

看到乙李啜拔手臂上的傷口還在汩汩流血,終於有人被打動了。一個年邁的老貴族默不作聲走上前去,將手按在乙李啜拔的傷口上,蘸著那鮮血在前額微微一點,隨即便轉身看著眾人道:“我已經很老了,不想再如同野狗一樣四處逃竄,我願意追隨都督應戰!”

有人帶頭,漸漸地,跟著乙李啜拔前來的那些仆固部貴族一一上前以血蘸額,表達了血戰不屈的信念。麵對這樣的一幕,起先爭位不遺餘力,如今麵對強敵卻打算逃的那兩個貴族頓時麵上一陣青一陣白。盡管他們並不相信乙李啜拔真的能夠力抗牙帳大軍,可這會兒要是他們還堅持逃跑路線,將來仆固部萬一真的能夠得以幸存下來,他們也就再也無法在這塊土地上立足了。所以,兩人在掙紮許久之後,終究不得不和別人一樣,上前服軟。

而直到這種時候,乙李啜拔方才不慌不忙地包紮了傷口。他也不挑地方,直接就在這大帳中從容布置了一應戰略。雖說應戰,卻也不是貿貿然把所有人馬都拉上去,而是先撤西邊最靠近突厥牙帳那邊的老少婦孺,留下空的營帳,然後在這裏集中全數兵力反攻。當有人提出質疑時,他便一把抽出了腰刀。

“這一次的戰爭,並不是單單仆固部一部的戰爭!事到如今,我就對你們直說了,邀請我率眾北歸的不是別人,是同羅部之主阿布思,而代阿布思下邀約的,是突厥左殺判闕特勒!”

乙李啜拔直到這時候,方才第一次揭開了自己北歸的真相,就隻見眾人麵色各異,尤其是那兩個此前爭鬥最凶的家夥,臉上都如同掛了霜似的,顯然沒想到一貫和仆固部交好的同羅部之主阿布思,竟然在關鍵時刻想到的不是漠北仆固部中人,而是乙李啜拔。而且,就連判闕特勒這樣的突厥左廂之主,竟然也更看重乙李啜拔這樣一個身在大唐的外人!

“所以,我已經派人去見阿布思和判闕特勒。我告訴了他們,我的兒子,朔方節度兵馬使仆固懷恩,已經率兵北上閻洪達井,如果在這種時候,他們袖手旁觀,那麽,我也不會給人坐收漁翁之利的機會,幹脆率仆固部全部投效了登利!到了那時候,登利本就據有右殺伊勒啜的全部兵馬,再吞並了仆

固部,接下來就輪到判闕特勒和阿布思了!”

仆固部上下最怕的就是他們和登利所率兵馬拚光了,而其他人卻作壁上觀,然後坐收漁翁之利。得知乙李啜拔有朔方兵馬為助,而且又派人對判闕特勒和阿布思下了那樣的最後通牒,每一個人都不禁為之精神一振。

“所以,同羅部兵馬很快就會趕到,就讓我們在這裏好好打一場,讓天下人都知道,鐵勒九姓之中,不是隻有回紇欣欣向榮!”

當登利可汗帶著大隊兵馬來到仆固部最西邊的營地時,就隻見空空落落的營地裏不見半個人影,隻是偶爾有掉隊的牛羊如同沒頭蒼蠅一般四處亂撞。知道敵人是望風而逃,他不但不惱,反而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仆固部這些人跑得比兔子還快!隻不過他們還有老幼婦孺,跑不了太遠!隻要能把仆固部一口吃下去,我會讓那些覬覦汗位的人知道,和我作對的下場!好了,別管這裏,追!”

這一追,登利這三萬兵馬就追出去幾十裏,當他看見前方陡然旌旗招展的時候,遂勒馬停下。正當他抬起手來,打算下達軍令就此衝陣的時候,突然就隻見仆固部的大旗之外,驟然又升起了另外一麵大旗,赫然竟是同羅!

那一刻,原以為此次必定輕鬆愉快的登利可汗隻覺心頭咯噔一下。可緊隨著,他就隻聽後隊傳來了一陣**。

“大汗,不好了!判闕特勒帶著軍馬直撲牙帳,朔方也陳兵於閻洪達井!”

前方不止仆固部兵馬,同羅也插了一腳,判闕特勒又抄了自己的老窩。那一刻,登利可汗出兵時的雄心勃勃全都丟到九霄雲外了。他甚至沒有注意到,那個驚慌失措的信使並不是對他密報,而是當著他麾下所有軍馬的麵大聲說出了這個壞消息,頃刻之間,原本激昂的軍心已經被不安和驚惶取代。直到他回過神來,這才發現情形已經很不妙了。

而就在這時候,剛剛一直沒有動作的同羅部和仆固部軍旗突然動了。那鋪天蓋地的喊殺聲撲麵襲來,讓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

“應戰,應戰!”

隨著登利那聲嘶力竭的叫聲,麾下軍將非但沒有就此平靜下來,反而陷入了一片更慌亂的情形中。前有狼,後有虎,歸家的路已經被堵死了,就算這場仗打贏了又如何?眾多軍將無不在心中暗罵登利,早知道如此,就不應該貿貿然東擊仆固,都怪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可汗吃下右殺伊勒啜的牧場子民後,自信心太膨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