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在雲州時,還是雲中守捉使兼正將,可被張守珪調回幽州之後,侯希逸的官路便始終坎坷,若不是一封血書最終調回了平盧,隻怕他連辭官不幹的心思都有了。好在改名白狼的李明駿有感於杜士儀當初拯救他們兄弟之恩,設法把他弄到了麾下,侯希逸這才有了幾天安生日子過。

故而張守珪因為冒功請賞事發而被貶,侯希逸隻覺得腦袋上那一塊大石頭給搬開了,烏知義在家裏宴請李明駿的這天晚上,他也在家裏擺了酒,一副肆無忌憚慶祝的勢頭。

他離開平盧已久,鎮守雲州多年,可憑著他送回來的銀錢以及人手,他家中這些表兄弟等人方才得以開拓出前往契丹的商路,故而即便他回來之後就官路不順,但昔日那些親友仍舊對他服氣十分。此刻酒酣之際,他便拍案而起道:“張守珪確實打了無數勝仗,確實對契丹對奚人無往不利,可那又怎麽樣,天下會打勝仗的,須不是隻有他一個!要知道,我當年初事杜大帥,曾經以雲州區區一座廢城,先破突厥三部聯軍,再退奚族兵馬,一樣都是奇功!”

大約是因為一直以來被壓製太久,再加上在雲州那最後一段日子,雲州武舊人一個個都被調走了,侯希逸的心裏積壓了太多憤懣。如果他不是家中還有親朋故舊,不像羅盈和嶽五娘那樣無牽無掛,他也想去漠北闖蕩一下,可他終究丟不開好容易靠軍功掙的前程。所以,他一邊喝酒一邊拍案罵了好一陣子張守珪,等到心氣好容易順了,他方才坐了下來。

“表兄,事到如今,你打算怎麽辦?”

問出這話的是侯希逸的表弟李懷玉。侯希逸的父親是漢人,母親是高麗人,而李懷玉則是侯母的侄兒,出生就在平盧,高麗語反而說得不如漢語嫻熟。此刻他問了一句後,見帶著醉意的侯希逸嘿然一笑,顯然是深有把握,他便更好奇地問道:“表兄是不是早有把握了?”

“把握這東西,如果沒有,我豈會真的如張守珪所願回幽州來?”侯希逸哧笑了一聲,沒好氣地說道,“我既然早就知道他和杜大帥不睦,調我回來也恐怕不懷好意,哪裏還會真的一無準備?這會兒,烏大帥大概正在宴請有先見之明的李將軍,而李將軍應該會舉薦我。我雖說沒有太過顯赫的戰功,但一來是平盧本地人,二來不是無能之輩,烏大帥之前隻是因為礙於張守珪,這才不得不晾著我,現如今他就沒有那樣的顧慮了。”

“這麽說,表兄終於能東山再起了!”李懷玉一下子高興地跳了起來,繼而就涎著臉道:“表兄若是能重獲啟用,可一定得提攜我!”

“那當然,你是我表弟,我怎會虧待你?”侯希逸帶著酒意嘿然一笑,隨即環顧左右,見其他人也都露出了熱切的表情,他方才一字一句地說道,“總而言之,你們都記好了,我有今天,多虧了杜大帥。而我若是得獲重用,當然不會忘記了你們,但你們也需得感恩!”

“那是自然!”四周圍的人全都滿口答應。

第二天,營州都督府就下了軍令任命,以裨將侯希逸為平盧軍兵馬使。這樣的擢升若在平時,定然會引起一片嘩然,人人側目,畢竟,誰都知道張守珪不待見侯希逸,這才以至於這位從雲州守捉使兼正將任滿後被調來的年輕將軍,在幽州一事無成,而後隻以區區裨將調任平盧。可如今張守珪剛剛左遷,侯希逸昔日戰功和資曆仍在,誰也不能說個不字。

尤其是當烏承恩烏承玼這一對被稱之為“轅門二龍”的兄弟親自下了邀約,侯希逸頻繁出入烏家時,每一個人都心中清楚,幽州且不必說,平盧至少已經變天了!

終於打了個翻身仗,侯希逸隻覺得心頭鬱氣一掃而空。他此前假作心灰意冷,回到平盧後除了點卯不幹別的,隻是暗中派人潛心經營北上商路,如今一朝振作,他自是拿出了此前自己在雲州為主將的諸般本事來,靠著他身為本地人的優勢,很快就在軍中打下了根基。而仿佛是為了感謝李明駿對自己的舉薦,他親自登門道謝之後,就順理成章與其常常來往。一來二去,他出入節度使府如入自家,人人都對他禮敬三分。

當杜士儀的信送到侯希逸的手上時,他早已不複最初蹉跎頹喪的樣子。屏退眾人單獨接見信使後,他拆開信箋一目十行一掃,便將其放在炭盆上燒了,隨即便對信使說道:“回報杜大帥,我侯希逸既身在平盧,自當盡心輔佐烏大帥,不會讓契丹人越雷池一步!”

正在門口偷聽的李懷玉頓時納悶非常,隨即慌忙後退幾步躲入了陰影處。等到信使匆匆出來,顯見是馬不停蹄就此回去複命了,暗自咂舌的他方才竄入了屋子中。他這一年才隻十五歲,想要入軍,卻始終不得門路,從前侯希逸仕途受阻,他也不敢提,如今哪裏還會錯過這個機會。進了屋子之後,他一掃四周,見那邊炭盆中還隱隱透著火苗,顯見是侯希逸看完信後就立時燒了,他更是心中一突。

“表兄,這朔方信使是杜大帥派來的?”

“杜大帥告訴我,新任幽州節度使的人選有七八分定了,應該是禦史大夫李適之無疑。李適之出身宗室,地方官的資曆倒也不缺,可此人唯獨沒掌過兵馬,所以,多半會和當年張守珪不同,一動不如一靜,不會動不動就發兵打仗。”

盡管表弟李懷玉尚年輕,但侯希逸對其頗為信任,除卻杜士儀格外囑咐不可對人言的,這一條馬上就會傳遍整個河北道的消息,他卻沒有瞞李懷玉。見其麵露悵然,顯然還惦記著他初為平盧軍兵馬使,希望能夠借此奪下軍功,他便沒好氣地勸道:“好了,別太得隴望蜀。杜大帥當初常對我們說,善戰者,無赫赫之功,故而哪怕名將,馬失前蹄也是常有,否則烏大帥之前怎會先勝後敗?”

“可杜大帥特意命人不遠數千裏送信來,就是為此事?”

“你還以為是為了什麽?好了,別和婦人似的隻知道四處打探!你入軍之事我已經對烏家兄弟和李將軍說了,先為我身邊親兵,回頭若有缺則補隊正。”

把渾身消息一點就動的李懷玉打發了下去,侯希逸方才思量起了杜士儀交待的另兩件事,一是和李明駿一起,交好烏家兄弟,在平盧軍中盡快建立自己的班底。二則是,讓他小心留意安祿山,甚至不妨假作與他杜士儀決裂,而與其曲意交好。盡管有些不甚明白此中關節,但侯希逸還是決定照做。

遙想之前那波折重重的十二年,已經不再年輕的侯希逸早已沒有早年的自以為是躊躇滿誌了。他

隻知道,如果他隻是孑然一身沒有依靠,那麽就算埋沒塵泥也沒人知曉;同樣,如果他沒有那條商道,沒有錢,那麽回到平盧時也隻會成為親友的笑柄,斷然不會有如今起複的這一天。

他能夠熬到頭,是因為他還年輕,背後有杜士儀鼎力支持。可是,昔日自以為功勳彪炳無人能及的張守珪,是否還能等到重獲啟用的這一天?

滄州長蘆縣地處河北道東緣,因鄰近海灣,中有鹽池,一直都吸引了不少商人。大唐並不設鹽業專營,但凡商人都可以曬鹽取利,故而驛館旁邊的旅舍客館鱗次櫛比,反而比接待往來官員的驛館更加熱鬧。對於大多數寄宿的官員來說,這種熱鬧有利無害,可對於正當貶官滿心憤懣的張守珪來說,外頭那些吵吵鬧鬧的聲音,簡直讓他難以忍受。

可是,他已經不是昔日人稱幽州王的張大帥了,讓人出去喝令肅靜的結果,是還沒到一炷香功夫後,那些喧囂便卷土重來,而且仿佛更加變本加厲。

“該死,該死!就連這些市井小民都敢欺我!”

張守珪在幽州任上時並不帶妻兒,故而此次陡遭貶職,隨行的從者不過十餘人,此外就是一二十個家丁家將,婢妾雖也有跟來的,可那種倉皇之色他看都不想看,半路上就陸陸續續遣散了。想到自己離開幽州大都督府時,相送者雖眾,可真正露出悲戚之情的竟沒幾個,而他養為義子的安祿山,在送行的時候眼淚汪汪,可當他提出讓其跟隨到括州任上的時候,安祿山卻含含糊糊推了個幹幹淨淨,而且拿出的理由噎得他心頭發慌。

因為安祿山也已經被調職了,和他一樣,他這個素來愛重的義子也不能留在幽州,而是會調去平盧!想也知道,烏知義之前因為他的部將白真陁羅趙堪假傳軍令才會吃敗仗,而後他又令其緘默閉嘴,安祿山調去那會有什麽好下場?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可一人失道呢?”

張守珪憤憤不平地劈手砸了一個茶盞,隨即使勁揉著兩邊脹痛的太陽穴。他起自卒伍,一路拚殺方才到了今天,如今卻因為這點小事就被貶職,他不甘心!

“大帥,大帥!”

一個家將快步進了屋子,見張守珪麵色猙獰,他不禁打了個寒噤,沒敢太靠前,而是就站在了門口,小心謹慎地說道:“安將軍有信送來?”

“信?什麽信?不過是找我訴苦罷了?”

張守珪冷笑一聲,上前從那家將手中一把奪過了信,三兩下撕開後展開信箋,隻看了一眼,他便怒喝一聲道:“欺人太甚!”

果然是人走茶涼,他還未離開河北境內,烏知義那老貨竟然急不可耐地提拔了侯希逸平盧軍兵馬使!

可是,在大怒過後,他最終頹然坐了下來。事到如今,他還能怎麽樣?從前因為居功自傲,他在朝中幾乎沒有和哪位高官建立良好關係,現如今人家不落井下石就不錯了,還指望有人雪中送炭?

信安王李禕那樣的赫赫戰功,鎮守朔方**年,被貶之後,如今也不過一州刺史,他也是一樣。他們這些所謂名將的時代,恐怕是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