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佺前往北庭大都護府上任,杜士儀特意在朔方節使牙兵中谘詢意向,調了沒有家室負累的牙兵一五十人隨同李佺西去,待北庭的情形暫定後再回歸。李佺自己也有家丁家將,可他當然不會拒絕如此美意,欣然帶了人前往赴任。約摸大半個月後,杜士儀此前奏請的升賞朔方武事宜,便悉數批複了下來,上上下下各自遷轉他許諾地美職。

而最讓來聖嚴意外的是,杜士儀竟舉奏他為朔方支營田副使,朔方行軍司馬,檢校右補闕!

相較節判官,行軍司馬等同於漢時的軍師祭酒,也就是後世的參謀長,不打仗的時期掌管練兵以及狩事宜,戰時則掌管軍隊調派以及從軍械、糧秣、軍籍、兵備等等事宜。平時各節未必一定設此職,可隻要是設了,用的就一定是節使的心腹親信。至於支營田副使,雖不比節副使那般位高權重,卻終究是一個名義,同時更代表著,倘若杜士儀不在靈州坐鎮時,來聖嚴將會取代李佺,權總留後事。

杜士儀當初用深得信安王李禕信賴的節判官來聖嚴,其意義和蕭嵩任河西節使時,自己帶了一個裴寬,卻還任用了前任王君毚留下的牛仙客一樣。如今牛仙客拜相多年剛剛故世,而裴寬則是官居幽州節使,兩個昔日節判官全都位高權重,被人傳為佳話,以至於曾經因為牛仙童之事而受到牽連左遷刺史的蕭嵩,如今也已經調回朝中,拜師,一直被人稱道。

來聖嚴這一擢升,朔方上下全都認為理所當然,而其本人前往謝杜士儀時,亦是感激不已。至於空出來的另外一個節判官之職,杜士儀便擢升掌書記王昌齡以代,王昌齡一任朔方節掌書記已經六年,旁人自是無話可說。而剛剛從東受降城過夏州鹽州回來的杜甫,則是意外之地接過了自己的任命。

“少伯兄舉薦了我為掌書記?”

杜甫當初在隴右時於杜士儀左右幫過一陣忙,而後經其舉薦回朝應試,終於金榜題名,可讓他失望非常的是,苦苦守選後所得竟隻是一介偏遠之地的縣尉。他原本還打起精神,打算不管官職卑微,至少要盡到自己的職責,可殘酷的現實卻給了他狠狠一擊。上司貪婪,同僚冷眼,鄉民刁頑,以至於他捱到任滿後,一聽到杜士儀伸出了橄欖枝,他就義無反顧地投奔了朔方。此時此刻,確認自己沒有聽錯,他不禁訥訥赧顏,好容易才憋出了一句話。

“大帥,岑仲高比我先來朔方,兼且行雄渾大氣,其實我不及他……”

曆史上,杜甫的詩直到韓愈時期才大受褒揚,而在開元天寶年間,和李白並稱的是王維,餘下則有王翰、王昌齡、高適、岑參、王之渙、崔顥……在盛唐璀璨的天空中,杜甫絕不能說黯淡無光,但也隻不過滿天群星中並不突出的一顆而已。而杜士儀在雲州時,為左右士刊印雲州集,在代州有代州集,在鄯州則有隴右集,在朔方則有朔方集,以至於每一次這些名士的詩賦章一出,都能以最快的速傳播天下。

所以,岑參哪怕隻比杜甫早到朔方兩年,而且又年輕歲,可名聲卻絲毫不遜於他。再加上岑參的詩賦和杜甫風格不同,尤其擅長軍旅邊塞,和軍中將卒的關係都相處得很好,也難怪杜甫心中不安

“是仲高自己提出的,他比你年輕,又尚未應試科舉,理當讓賢。你們就不用讓來讓去,事情就這麽定了。而且仲高家淵源,沒有科舉出身,他總覺得有些遺憾,大約這一兩年便會赴京應考。”說到這裏,杜士儀不得不感慨這就是盛唐風氣,一個進士比什麽都金貴。見杜甫這才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他便繼續說道,“當然,我將仿當初高達夫的舊例,遷仲高為支,所有案牘卷,你們倆商量著辦,我就樂得當個撒手掌櫃了!”

朔方武皆有所歸,上上下下皆大歡喜。而漠北東麵西麵兩位全都得以冊封可汗,固然讓阿史那施和烏蘇特勤欣喜,可骨力裴羅和乙李啜拔全都得了大唐天的郡王冊封,這也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引來了重重波瀾。但是,在對麵尚有大敵的情況下,無論是頡跌伊施可汗,還是烏蘇米施可汗,都顧不上骨力裴羅和乙李啜拔的問題,想方設法地擴充實力,那些鼠兩端的小部族一個個或被連根拔起,或不得已舉族並入,竟是再沒有能夠置身事外者。

於是,都播的東遷自然便顯出了足夠的先見之明。利用奚族如今各部爭鬥不休,以及稽部俟斤吉哈默舉族歸附的契機,羅盈不斷運用蠶食策略,收攏吞並周邊的小部落,而西麵有仆固部作為屏障,無論烏蘇米施可汗,還是同羅部領阿布思,全都沒法把手伸過來。而有他在東邊擋著奚人,乙李啜拔也就不用擔心背後受敵,兩邊卻也互惠互利。而與此同時,來自東邊的種種消息也不斷經由都播這個中轉點,傳到河東和朔方。

自從平盧軍使改成了平盧節使,營州都督府之名就漸漸被平盧節使府代替了。任平盧節使烏知義已經在兩年前去世,安祿山靠著自己當年憑借張守珪寵信,對奚人頻頻用兵而積攢下來的豐厚家底,成功謀取了此職。

而讓他更高興的並不僅僅如此,而是比自己早在平盧的李明駿,竟是旗幟鮮明地倒向了自己,侯希逸也在他的利誘下欣然投效,再加上素來和阿史那崒幹交好的烏承恩烏承玼兄弟,他這個平盧節使如今穩若泰山,又覬覦起了幽州節使,也就是範陽節使的寶座。

須知平盧節使所統兵馬不過萬餘人,如果能夠兼領統兵九萬餘,兵力為十節之最的範陽節使,他就是名副其實的河北王!

這一日,安祿山邀了親信諸將於節堂集會,一開口便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已經拜書,請求明年正月前往長安謁見陛下。你們都給我好好想個主意,怎麽才能夠兼領範陽節使?”

如今沒了張守珪的製約,安祿山能夠放開肚大吃大喝,身量比從前何止又胖了一倍。可是,若以為他隻是憨肥,那就真的是怎麽死都不知道了。對於肯投效跟隨自己的人,他從官職到金銀,全都出手大方,而對於不肯投效跟隨自己的人,他的手段也其狠辣,如此殺一儆擼掉

幾個之後,軍中再無異聲。烏承恩如今喪服已滿,一複出他就許其盧龍軍副使,平盧節左先鋒使,和官居平盧節右先鋒使的烏承玼官職相當。至於仍居兵馬使的李明駿和侯希逸二人,他一個命之以平盧軍副使,一個命之以都知兵馬使之職,可謂是恩禮備至。

若非李明駿和侯希逸都是早就被杜士儀收服的,而且還獲得了無數好處,麵對安祿山這樣的主帥,早已不知不覺就被拉攏了過去。

所以,此刻安祿山一問,侯希逸就嗤笑道:“裴寬一介吏,節幽州期間乏善可陳。大帥素來奉承他,他自然對大帥信之不疑。隻要大帥打一個勝仗,明年正月正好報捷,而後再隨便報一個祥瑞,範陽節使之位唾手可得。”

對不起了裴寬,雖說當初在雲州時還與你有一麵之緣,可你和李林甫鬥,心有餘而力不足;節幽州期間,又沒有那些讓人不可忽視的政績,對安祿山也從不加提防。既然早晚都要離任回京,還不如讓我做個順手人情!

侯希逸此話一出,阿史那崒幹不禁眼睛一亮,立刻開口問道:“什麽祥瑞?”

“陛下改元天寶是用的什麽祥瑞?一片來曆不明的玉符而已!而如今大帥要用祥瑞,最好不是這些虛的,要知道,函穀關玉符之後,下一個報玉符的可是被查出來流放了。可如果是實的呢?比如說,原本一場殃及整個州的蟲災,結果卻被飛來的神鳥啄食殆盡;又比如說,一大片原本已經幹涸的農田,卻突然得以湧現甘泉?接下來就不用我再說,諸位應該都明白了吧!”說到這裏,侯希逸環視眾人一眼,臉上滿是笑意。

被這一啟發,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紛紛就這樣的祥瑞出起了主意。而李明駿則是直到末了方才沉聲說道:“可這樣的祥瑞,最重要的是州縣官員需得配合,至少得閉嘴。否則大帥在陛下麵前如此一說,卻被人揭穿,那就沒意思了。”

這話雖是潑冷水,可無論安祿山還是阿史那崒幹,全都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一個問題。盡管事後收拾人並不難,可如果好端端的計劃卻被人給捅破了,臉上無關方才是最大的麻煩。然而,安祿山在軍中已經基本上全都牢牢掌控住了,可在州縣官上,他這個節使卻還遠未如臂使指。更何況,平盧節使所轄隻有平州和營州這兩地,更大的責任在於控製契丹奚族和渤海黑水。於是,安祿山不禁問道:“李將軍說得有道理,爾等誰有主意?”

見四座一堆人苦著臉,顯然打仗容易,和治政的官打交道不容易,而安祿山自己則是似笑非笑,侯希逸便施施然站起身,嘿然笑道:“各位,此事既然是我提議,那麽也就還是我出馬吧!我雖說這十幾年一事無成,可好歹當初還有幾個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