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多年,已經年過五旬的公孫大娘,看上去卻並沒有實際年齡那樣蒼老。開元之初,她在北地創下了赫赫聲名,而後被召入宮中,一身技藝隻能在禦前施展,想要出宮一次都需要層層奏請,難如登天,尋常百姓亦是再難看到她的劍舞。那時候,她一直都認為,自己的人生恐怕就是如此了,一直到嶽五娘托人捎帶來了那樣一個信息。她詐死脫出宮中,而後又輾轉來到了北疆,看到了自己從未企及過的一片廣袤天地,劍術竟是不知不覺又有精進。

正因為精氣神渾然一體,她此刻看上去竟好似比薛氏更年輕,一如當年宮廷大宴上神采煥發的光景。

“三位郎君,薛娘子。”

李瑛和李瑤李琚已經見過公孫大娘幾次,見薛氏滿臉震驚,李瑛想起當年他們是大殿上尊貴無匹的東宮太子和太子妃,公孫大娘不過是一介舞者,如今時光飛逝,彼此的身份卻天差地別,聽到這一聲郎君,心中不禁苦澀難當。他定了定神後,這才開口說道:“公孫大家,如今我們一個個都到齊了,你是否可以帶我們去見都播那位所圖甚大的俟斤了?”

薛氏一路上不是沒有警惕擔心過,可這些在剛剛見到李瑛兄弟三個之後都忘得一於二淨,此刻立時又完全驚醒了。她看看一臉凝重的李瑛,臉上沒了適才輕鬆戲謔之色的李瑤和李琚,當即上前一步來到李瑛身側,伸出手去緊緊握住了他的手,卻沒有吭聲。

“薛娘子還沒有見過你那兩個弟弟,趁此機會,我便一並帶你去見他們。”見李瑛麵色一沉,公孫大娘便淡淡地說道,“薛娘子的兩個弟弟所在之處,便是俟斤的大帳。之前他之所以一直都不見三位郎君,隻是想給你們多一點時間,看看和長安洛陽截然不同的這片天地。你們到得最早的,比薛娘子早到一年,到得最晚的也就隻比她早到三個月,而且你們並沒有被限製離開營地的範圍,想來也看到了很多自己想看的東西。”

李瑛也知道,他們在這裏的生活比起之前流放嶺南,算得上極其寬鬆,隻要出入時有人隨從,去哪都無所謂。事實上,當初倘若沒有別人暗中供藥求醫,在氣候和長安截然不同的嶺南,他們即便年輕,但也早就熬不住了。所以,他收斂了那僅餘的一點敵意,想了想便拱手行禮道:“公孫大家見諒,是我曆經這許多年,竟然還總以為自己還是當年的李瑛。勞煩帶路吧,這麽多年來我們承蒙照顧,也應該謝謝伸出援手的人”

“俟斤也隻是受人之托,真正伸出援手的另有其人。”公孫大娘看著麵前四位曾經風光無限的天潢貴胄,見他們全都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便笑著解釋道,“至於今日,之所以我前來迎候,是因為想必各位都還認識我這個人。好了,各位還請緊緊跟著我。”

這最後一句話薛氏最初有些迷惑,可等到在那無數的營帳中穿行,最初還暗自記路的她漸漸就完全迷惑了。不止是她,就連早先就曾經試圖探索過這片營帳的李瑛和李瑤李琚兄弟,也最終氣餒地放棄了打算。每一座營帳看上去都似乎相同,也似乎不同,東拐西繞之下,也隻有日頭能夠稍微讓人分辨清楚方向,可對於前進的路線卻早已完全記不清楚了。就連兄弟三人中,素來記性最好的李瑤,也不禁按著太陽穴搖了搖頭。

“如果是當年,也許我還能勉強試一試……”

他的這句嘀咕,不過是感慨自己流放嶺南的那麽多年中,辛苦和磨難使得記憶力和集中力都有些減退。可前頭帶路的公孫大娘卻仿佛聽到了,回過頭來瞥了他們一眼,便開口說道:“這是仿照武侯八陣圖以及易經八卦布置的營帳,你們如果不是精研這些玄乎的易理,瞬息之間記住路途是不可能的。這不是為了防你們,隻是為了防止細作輕易混進來。要知道,都播從突厥右廂東遷到此地,最初不顯山不露水,但現在關注的人多了,自然要多多防範。”

聽到公孫大娘這麽說,李瑤不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更加疑惑了起來。他和李瑛交換了一個眼色,見李琚已經放棄記路的努力,去找薛氏說話了,他們兄弟二人的心中不禁有些沉甸甸的。如果隻是一介夷狄酋長,他們自然怡然不懼,可對方能夠籠絡到同樣詐死的公孫大娘,而且竟然能夠布置出符合易理的營帳,那就至少說明對方是深通漢學的,這樣的夷狄之君一旦羽翼豐滿,簡直比突厥還要可怕

終於,眾人跟著公孫大娘,來到了一座和來路上一些規模大的大帳幾無二致的營帳前。唯一不同的是,營帳前守衛的並不是那些衣衫統一的親衛,而是一行二三十個約摸十六七歲的少年男女在周圍巡行。一見公孫大娘,他們立刻止步,齊齊右手按劍低頭施禮道:“師祖。”

公孫大娘掃了一眼他們,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她微微頷首,而後開口說道:“免禮,繼續吧。”

眼見公孫大娘隻是一句話,這些少年男女就仿佛沒見到他們似的,繼續去巡行了,心直口快的李琚便於脆問道:“這些人既是稱呼公孫大家師祖,莫非是你的徒孫?”

“不錯。”公孫大娘也不遮遮掩掩,直截了當地點頭承認道,“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批的劍營弟子,確實是我的徒孫。”

李琚見公孫大娘竟然如此說,立刻好奇地追問道:“既有徒孫,莫非公孫大家還在此收了弟子?”

“沒錯,有我這個師傅的嫡傳弟子在此,自然可以在此開宗立派”

說話間,眾人就隻見大帳之中有人打起簾子出來,卻是一個姿容明豔的女人。她一身胡裝,身材高挑,容貌映麗,顧盼之間那股旁若無人的傲氣更是讓李瑛覺得似曾相識。而他正躊躇曾在哪見過這個女人時,一旁的李瑤突然把人認了出來:“你是公孫大家的弟子嶽娘子,早年就得了陛下允準離宮的”

“沒錯,若不是師傅自己留在梨園,卻把我摘了出來,說不定我早就困在深宮,成了沒牙的老虎,怎還會有今天”嶽五娘對於所有皇家人都沒有任何好感,此時的口吻也分外不客氣,“想來你們東猜西猜,一定以為把你們弄到這裏,是為了奇貨可居。我現在就實話告訴你們,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沒工夫

耍那麽多的陰謀詭計。要知道,你們一個個在別人眼中都已經是死了的人了,就算再出現在人前,一個冒充皇親的罪名,你們還有命在?”

這話異常犀利,李瑛頓時又尷尬又羞怒。他不想承認這一點,因為潛意識中那種顯赫出身帶來的優越感,總讓他覺得自己至少還是皇子,可現如今卻被人無情地揭開那個最嚴酷的現實。李瑤和他一樣都是心思細膩而又敏感的人,此時同樣沉默了。

隻有李琚滿不在乎地說道:“橫豎我早已經什麽都沒了,就算奇貨可居,我也沒什麽在乎的。隻不過,所謂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嶽娘子可否告知一聲,究竟是誰這麽好心?”

“這你們就不必知道了。”

此時此刻從大帳中出來的,正是羅盈。這位都播之主如今也正是盛年,虎背熊腰,身材壯闊,即便是當年的安國寺舊人,或是嵩山少林寺的人,也決計認不出他便是當年那個小和尚。多年掌兵,而後雄霸一方,他的聲音低沉而又渾厚,隻站在那裏,便給人一種撲麵而來的威勢。

端詳著麵前這四個當年自己連仰視都沒有資格的貴人,他沉聲說道:“我隻是受托收留你們,至於這些年是誰來暗地裏幫了你們,而後又把你們送到這裏的,你們不必知道。你們是龍子鳳孫也罷,是皇親國戚也罷,原本和我無關。五娘是我的妻子,公孫大家也就是我的嶽母,我生在大唐長在大唐,如今是都播之主,卻也從不否認我是唐人。而你們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而遭劫多年,所以當年於嶽母、我和五娘有恩的人幫了你們,我自然也不會拒絕收留你們。”

把這一層關係剖析清楚之後,他便繼續說道:“薛娘子的兩個弟弟,當年流放時還年幼,脫身到我這裏最早,自願入劍營學劍,不改薛氏之姓,但願意成為我都播子民,永不回長安,我已經答應了他們。待會兒他們就會過來,薛娘子盡可詢問。至於各位,可以選擇先留在我這裏,等再過幾年風頭完全過去後返回中原定居,做一個富家翁。也可以選擇一直留在這裏,做一個出身大唐的塞外遺民。當然,也可以選擇就此遠行西域,去更遙遠的地方一觀異域風光,路費和從者都不成問題。總而言之,我今日相見各位,想說的就隻有這麽多。將來的路,要你們自己選。”

當薛氏的兩個弟弟終於得以過來團聚,而後羅盈命人把他們送回去時,兄弟三人終於意識到,人家大費周章讓他們金蟬脫殼到了這裏,竟然真的是一無所圖。即便他們並不相信天下竟然有這樣的美事,可三條路清清楚楚地擺在他們麵前,他們卻反而彷徨猶疑了起來。這一夜,久別重逢的他們全都失眠了。就連多年之後終於得以同床共枕的李瑛和薛氏,亦是五味雜陳,難以入眠。

而同樣的深夜,毗鄰羅盈大帳的一座營帳中,另一個人也同樣輾轉難眠。自從被護送到這裏,玉奴麵上固然歡笑,實則卻一直惦記著長安那邊的情形。可今天得到的那個消息,卻讓她打心眼裏感到歡喜。

師傅杜士儀竟然還會回來,而且竟然即將入主那座已經失去了主人的突厥牙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