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這一刻,看見回紇那位酋長骨力裴羅鐵青的臉色,裴烈方才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盡管如今他們處在比之前更多幾倍的兵馬包圍之內,可受挫的反而是對方,而不是己方。可是,他也明白現如今的上風隻是因為對方理屈,而在漠北這種地方,更重要的是實力,而不是道理。故而,即便他漸漸對陳寶兒刮目相看,仍是策馬靠近這位長史一步,隨即輕聲用漢語提醒了一句。

“陳司馬,小心狗急跳牆。”

聽到這提醒,陳寶兒就知道,比起之前的懷疑和不滿,裴烈對自己的態度已經大為改觀。他氣定神閑地從腰間取出一個小巧玲瓏的細長圓筒,當著好一陣**的回紇兵馬之麵,就這麽打起火石,直接點燃了管口的引線。倏忽之間,就隻聽嗖的一聲炸響,一道紅色火光直竄空中,繼而高高地爆了開來。

見骨力裴羅那張難看的臉上陡然一變,他方才淡淡地解釋道:“好教奉義王得知,這是出發之前,大帥親自交給我的發信筒,發信之後,十數裏之內都能輕易看見。紅色表示遇阻,綠色表示平安。”

之前陳寶兒還口口聲聲隻稱骨力裴羅為俟斤,如今卻突然改口稱奉義王,骨力裴羅自然聽得出來這其中隱隱的告誡之意。身為一手使得回紇壯大至今的雄主,剛剛在聽到對方挑撥吐迷突和自己的關係時,他就已經動了殺心,橫豎在漠北之地,馬賊橫行,部族又眾多,事後隨便找個替罪羊也就是了,說不定還能就此栽贓嫁禍,可是,陳寶兒這個突如其來的發信筒卻讓他大為意外。

從前大唐信使常常是以篝火燃烽煙報信,可那種方式需要準備和時間,現如今這樣的發信筒卻立時可用,那麽便意味著大唐軍隊彼此之間的溝通會比從前迅捷幾倍。而此刻更是意味著,很可能就有一支大唐軍馬埋伏在不遠處,哪怕對方的人數不夠馳援,可也足夠把消息一級一級傳出去,如果他真的痛下殺手,轉眼間就會成為眾矢之的。在現如今大唐兵鋒所指無往不利的時刻,回紇必定會成為另外三部口中的肥肉

於是,他強自壓下心中怒火,側頭看了一眼自己一向最為愛護的弟弟,一字一句地說道:“來人,把吐迷突綁起來”

吐迷突也正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而震驚,聽到兄長這麽一句話,他登時大驚失色,可在其痛心卻又不乏嚴厲的眼神下,他隻能恨恨地主動下了馬,任由左右親衛磨磨蹭蹭上前把自己五花大綁了起來。這時候,骨力裴羅方才沉聲說道:“杜大帥遷到牙帳之後,我還不曾前去拜謁,現如今又出了這樣使我回紇蒙羞之事,我便帶著吐迷突前往烏德犍山,向杜大帥親自請罪”

幾句言辭,一個發信筒,便迫得骨力裴羅做出了這樣的決定,裴烈隻覺得目弛神搖,心情激蕩不已,而那些隨侍的牙兵,也終於對陳寶兒心悅誠服。有跟著杜士儀時間最長的人甚至隱隱覺得,在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年輕長史身上,仿佛有一種和杜士儀類似的特質。

不戰而屈人之兵,不外如是

安北大都護府的牙帳之中,杜士儀正在和十幾位來自宥州的昭武族姓工匠商討建城之事。昭武九姓的粟特人和其他遊牧民族不同,在築城上素來很有一手,而他如今身處敵境,不可能真的和從前那些突厥可汗那樣,就這麽永遠住在營帳之中。

在他的心目中,在少有人真正建立城池的漠北建起一座真正的堅城,這才是長治久安的辦法。即便漠北很難尋找堅硬的木石,可夯土也能築城,更可以燒製磚塊,從古至今,很多城池乃至於綿延萬裏的長城,很多也是這麽建成的

康待賓之亂的餘波已經完全散盡,盡管在遷回宥州的最初,昭武胡戶曾經爆發過一陣騷亂,可這些年安居樂業,康庭蘭又恪盡職守恩威並濟,絕大多數人在回歸故土之後,隻覺得如魚得水,過得都還算富足。而素來巧手的粟特工匠們,則被杜士儀遴選出了一大批,在朔方從事從營造、設計等種種技術類工作,報酬優厚。他此行漠北也特意帶了一批,離家之前給予了其家中頗多酬勞和優待,故而人人都樂意效勞。

此時此刻,為首的那個粟特工匠從建築材料的取用,築城的時間,所用人力等等各種實際條件,充分肯定了在這附近建城的可能性,而精通堪輿的安北大都護府兵曹參軍曹佳年則是從地理風水角度加以補正,一堆人討論得熱火朝天。杜士儀在旁邊細細傾聽,偶爾插話一句,卻沒有對這些技術性的工作太過指手畫腳。每一項工作都需要相應的專家,他要做到的隻是高屋建瓴,總攬全局即可。

“大帥”

打了個手勢,吩咐曹佳年和那些粟特工匠繼續討論,杜士儀便抬起頭來吩咐道:“進來”

進了牙帳之後,龍泉便快步來到杜士儀身側,低聲說道:“大帥,陳司馬回來了,同行的還有回紇俟斤,奉義王骨力裴羅以及其親弟吐迷突。我看到吐迷突竟然是被綁著帶過來的,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聽到這裏,杜士儀頓時笑了起來:“定然是季珍又耍了什麽花招走吧,這地方讓他們去討論,我們去看看到底怎麽回事”

那場東西兩麵可汗同時隕落的大戰,至今也隻過去了不到幾個月,可造訪烏德犍山下這片突厥牙帳故地的骨力裴羅,卻隻覺得仿佛過去了數年甚至更久。鐵勒和突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係出同源,隻是以阿史那氏為核心的那個鐵勒部落在建立突厥後,反而對其他同族大加欺壓,這才有了之後數百年的彼此爭戰。現如今,阿史那氏終於成了曆史,即便烏蘇米施可汗還餘下一個弟弟在部眾的護衛下逃出生天,可也如同無根浮萍,再不可能有所作為了。

因此,當看到陳寶兒在眾人的簇擁下往深處而去,他卻依舊約束左右停在轅門處,這才看向了身邊有些狼狽的吐迷突。連日趕路,他在白天都把這個嫡親弟弟捆綁在馬上,晚上才為其鬆綁,這麽做的理由,他也都已經對其解釋過了。可是從吐迷突那不滿的目光中,他還是能夠覺察到,自己這個弟弟並不能理解這些。換言之,對於如今波譎雲詭的局麵,吐迷突遠遠缺乏深刻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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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阿兄,他們還要於晾著我們多久”

聽到這句話,骨力裴羅的眸子一片深沉。他沒有開腔,目光望向了這上千營帳的最深處。須臾,他就隻見內中數隊兵馬匆匆出來,一時間列隊兩側按刀而立,筆直矗立,巋然不動,顯然訓練有素,即便他素來自信回紇強軍不輸給任何人,仍舊不禁心中悸動。

大唐如今強盛一時,又在這種節骨眼上進駐漠北,控禦諸部,他想讓回紇取代突厥君臨漠北的野望,要什麽時候才能成功?

很快,他便看到自己還算熟悉的仆固懷恩在左右親兵的簇擁下大步出來,到他麵前不遠處停下了腳步,微微拱手道:“大帥在牙帳等候,奉義王請隨我來”

如果按照大唐冊封的爵位,骨力裴羅是王,杜士儀是公,不論如何,杜士儀都應該親自來迎一迎自己,可骨力裴羅自知這次是吐迷突理虧,他說是綁了人來負荊請罪,其實自己親自走這一趟,也是為了彌補之前杜士儀上任漠北之初,自己出於觀望以及表示不滿,故意避而不見。因此,他絲毫不以為忤,和仆固懷恩客套了兩句後便隨其入內,卻把吐迷突以及隨行兵馬都留在了轅門之外,以示心懷赤誠。

從陳寶兒口中得知事情始末後,杜士儀便把曹佳年和一眾工匠暫時挪到了另一座大帳中去討論,騰出牙帳接見骨力裴羅。此時此刻,當他看到門簾被親衛高高打起,緊跟著,骨力裴羅隨同仆固懷恩進來時,他有意多端詳了對方片刻。

不過數月的功夫,骨力裴羅看上去仿佛瘦削蒼老了不少,也不知道是憂心的事情太多,還是傷病所致。對於這位當年敢孤身以失涅於之名到西受降城打探虛實的回紇之主,他素來有很高的評價和警惕,此刻便站起身來。

“奉義王遠來是客,我原本該迎你一迎,可因為之前我正在和下屬商討建城之事,一時疏忽,怠慢了。”

骨力裴羅本就無心計較杜士儀的慢待,可現如今,建城兩個字給他的衝擊更大。他對於突厥的習俗素來不以為然,早就打算在回紇腹地建造城池,可如今有了杜士儀這一舉動,不論回紇異日興建起再宏大的城池,其象征意義都和烏德犍山下突厥牙帳故地的城池意義大不相同。突厥牙帳也曾經建起過低矮的夯土圍牆,可是在這些年的戰火中早已化為了烏有,可如果是大唐建城,照他曾經見過的長安雄偉之姿,恐怕將是對漠北諸部的空前震懾

也正因為如此,他竟是忘了吐迷突之事,強笑問道:“敢問大帥,可想好了城池之名?”

“當然。”杜士儀微微頷首,大笑道,“既然此地曾經是突厥牙帳,如今卻是大唐安北大都護府所在,那麽,這座城池,便叫做安北牙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