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骨力裴羅日夜兼程趕回自己的回紇牙帳時,已經是三天之後了。

自從突厥兩麵可汗相繼覆滅,葛邏祿和回紇,仆固和同羅,都不約而同地把自己俟斤的大帳稱為牙帳,仿佛如此一來就真的成了漠北的最新雄主一般。骨力裴羅盡管不稀罕這樣的門麵功夫,可他也不會在聲勢上落於人後。如今的回紇牙帳營地,從高處望去綿延數裏,從外圍到最中央,如同眾星拱月一般,圍繞著中央那座純白色的高大營帳。

踏入自己的牙帳之後,骨力裴羅無心去理會自己離開的這幾天是否還有別的事情,直截了當地吩咐道:“讓磨延啜來見我”

父親帶著五花大綁的吐迷突去安北大都護府向杜士儀負荊請罪,如今回來時卻隻剩下一個人,而且隨行親衛一個個全都對所見所聞諱莫如深,當磨延啜匆匆進帳的時候,心裏不是沒有忐忑的。尤其是看到骨力裴羅那張陰霾重重的臉時,他更是打心眼裏生出了一種畏懼。

那不但是兒子對父親的畏懼,也是對於整個回紇最具實力者的畏懼

“我不想過問你和吐迷突有些什麽過節矛盾,也不想過問你這次故意拖延時間造成的麻煩,我隻想問你,如果你將來坐了我的位子,可有信心在四麵八方無數大敵的窺伺下,將我回紇藥邏葛氏發揚光大?”

這麽一句簡簡單單的質問,讓磨延啜很有些措手不及。知道遮掩是沒有用的,他便把心一橫,單膝跪下道:“阿父,我有信心我這些年一直隨同阿父南征北戰,回紇的大軍一直把我當成是太子對於那些不服我的人,我會展現出我的力量對於那些對回紇有敵意的人,我會展現出我的智慧阿父當年能夠把岌岌可危的回紇九姓帶回漠北,而後建立起現如今的基業,我不但會守住這些,還會讓我回紇占有更廣闊的土地”

漠北諸族,無不是實力為尊,如果有足夠的實力,那麽一部之主的位子隨時都能發生更迭。磨延啜知道,如果不是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他做了那樣的事情,說了這樣的話,骨力裴羅很有可能反而會對他生出疑忌和不滿,可現在就不同了。不管吐迷突是真的死了,抑或是別的什麽下場,那麽,父親一定不會放棄他這個被回紇上下視之為太子的長子,因為損失了一條臂膀的父親不可能再斬斷另一條臂膀。

“好”骨力裴羅簡短地說出了這麽一個字後,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淡淡地說道,“想必我不在的時候,你已經對吐迷突的部眾下了手?”

這是怎麽都瞞不過骨力裴羅的事,事到如今,磨延啜也於脆打開天窗說亮話:“沒錯,他心腹的五位將軍被我先後找了理由,兩個人被打發去了色愣格河,一個人被貶為了奴隸,還有兩個人則是被我殺了。他統屬的兵馬被我打散了安置到各處,就算叔父回來,他也是沒有牙的老虎”

骨力裴羅一直都知道,自己這個長子頗有英武果決之氣,對於局勢也一直有不凡的敏銳直覺,正因為如此,他對於磨延啜和吐迷突的衝突方才一直沒有插手,心裏始終存著看看誰是寶刀,誰是磨刀石。此時此刻,聽到磨延啜已經趁著自己離開這七八天把牙帳清洗了一遍,他在苦澀地動了動嘴角之後,這才繼續問道:“你叔父的妻兒呢?”

磨延啜見骨力裴羅並沒有質疑斥責他的心狠手辣,心裏為之一喜,連忙恭敬地答道:“因為正值開春,牙帳西南突發疫病,叔母和侄兒他們都很不幸地染上了疾病,我已經吩咐封鎖了左近,讓回紇最好的大夫為他們進行治療。”

好一個心狠手辣的磨延啜

骨力裴羅目光驟然轉厲,可是,在死死盯著磨延啜看了許久之後,他卻不怒反笑了起來:“既然你已經做了這麽多準備,大概如果我這次回來之後,會因此對你興師問罪,你想必也已經打算憑借你手上的實力,讓我傳位給你。磨延啜,你比你的叔父果斷,也比他聰明,比得上我當年的心狠手辣,但是,你對局勢的判斷還有些偏差。”

見磨延啜麵色微微一變,他便冷冷說道:“我這次綁了吐迷突,去安北大都護府向杜士儀負荊請罪,是已經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如果杜士儀硬是不肯饒恕,那我就殺了吐迷突。我那時候也是這麽做的,但是一刀下去的時候,卻被那個陳司馬突然現身阻攔。也正因為如此,吐迷突並沒有死,而是被留在了安北大都護府效力。而我日夜兼程隻用了三天三夜就趕了回來,你應該知道,這是為什麽”

骨力裴羅提醒到了這個份上,磨延啜終於恍然醒悟,一時麵色鐵青。他隻以為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隻以為就算父親不動手,安北大都護府的主人杜士儀也不會放過這樣一個冒犯自己權威的人,可他萬萬沒想到,吐迷突沒有死成,不是因為父親的心軟,而是因為杜士儀授意人阻止了一想到吐迷突因為陰差陽錯得到安北大都護府支持的後果,一想到回紇即將麵臨的真正難關,他方才真正明白,自己自以為聰明的一係列反應竟都在別人意料之中。

“現在,你知道你並不是最聰明的人了?”骨力裴羅哂然一笑,見磨延啜之前那股自信和從容瞬息盡去,他方才眼神深沉地說道,“以有心算無心,安北大都護杜士儀算是給了我們一個最深刻的教訓正因為他每一步都出人意料,所以我們才會忽略了那些藏在平靜水麵下的變化。我們以為他要立足漠北就已經不是易事,以為他會第一時間籠絡回紇、葛邏祿、同羅、仆固這漠北四大最強的部落,卻沒想到他直接挑了我回紇下手”

磨延啜終於從最初的震驚中回過神,他咬了咬牙便開口說道:“阿父,能否聯絡葛邏祿,背水一戰?”

“大唐這些年四麵交戰,戰績如何你應該都看到了。雖說河西隴右節度使蓋嘉運丟了石堡城,可是大唐對吐蕃總體而言占據優勢;在西域,莫賀達於死了,突騎施一蹶不振,西突厥名存實亡;契丹的可突於死了,如今奚族和契丹雖說仍未徹底降服,可也終究不再是大患;至於北麵,曾經雄踞漠北幾十年的東突厥已經覆滅了。”犀利地揭開了這些年來唐軍無往不利的勝績後,骨力裴羅方才一推扶手站起身來。

“當然,我回

紇也並不怯戰當年王君鼉誣陷我的父親承宗,事後阿父一手帶大的侄子護輸就伏殺王君鼉給他報了仇,雖然事後遭致淩厲的報複,可借著大唐在河隴與吐蕃大戰連場,我帶著回紇九姓北遷,於是有了現在的領地。可你想一想,現在大唐進一步進駐漠北,回紇還能遷到哪裏去,難道真的要一直往北,遷徙到每年之中有九個月是冬天的色愣格河?”

說到這裏,骨力裴羅已經是聲色俱厲,見磨延啜難堪地低下了頭,他方才疲憊地說道:“而且,杜士儀寬宏大量地留下了吐迷突,就給了其餘各部一個信號,這是我回紇自己的事情,不用外人插手。誰都知道,吐迷突是我素來器重的弟弟,現在你清洗了他的部眾,軟禁……或者已經於脆殺了他的妻兒,吐迷突如果本來還存有一丁點理智,可在得知這些情況之後,也不會再保有任何理智了。所以,我隻能給你唯一一個機會。”

帶上你的本部精銳人馬,讓你的叔父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盡管沒有明說這句話,可是當看到磨延啜行過禮後一言不發地反身出去時,骨力裴羅便知道,接下來的不久之後,他一定會接到一個噩耗,或者是弟弟的,又或者是長子的。在弱肉強食的漠北,這是每一個部族都常常會發生的一幕,沒有選擇,也不需要外人的憐憫。

無論是誰贏了,他這個回紇之主都會成為過去式。他一路回來的時候已經打探過,回紇周遭應該並沒有大唐兵馬隱伏,可這並不代表著,那個早就算定了一切的陳司馬,不會事先對吐迷突的心腹部眾做出某些暗示。磨延啜已經算是心狠手辣,可他還不夠狠的一點就是,既然已經下了手,竟然沒有把那些人全都斬草除根,而是把人放逐去了色愣格河。要知道,放逐從來都是最不保險的被放走的人很可能會回來,成為吐迷突的臂助。

“來人”

“俟斤有何吩咐?”

看著進來的那個紅衣衛士,骨力裴羅深深吸了一口氣,旋即驟然下令道:“將我最親信的藥邏葛氏親衛全都召集起來。”

當年他和乙李啜拔一同跟著杜士儀進京時,大唐的天子曾經邀他留朝效力,那時候他辭以隻有一個弟弟,兒子們卻尚未成年。而如今,這一問題已經不複存在了。以大唐那位天子的雄心勃勃,好大喜功,隻要他入朝,就一定會得到相應的職位,屆時就可能為回紇找到打開局麵的機會

即使撐,他也要努力撐上這一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