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杜士儀的突然到來,仆固懷恩顯得有些措手不及。當年狼山大捷之後,郭子儀調守西受降城,來稹後因父喪歸家守製,隻有他一直都在杜士儀左右,人人都認為,他是杜士儀初到朔方後提拔起來的最受信賴的勇將,他自己亦是引以為豪。故而杜士儀來到漠北上任,從朔方挑上帶走的第一個人就是他,仿佛絲毫不在意他和父親乙李啜拔的關係,因此,他一直對此深受感動。

此刻,見乙李啜拔亦是麵色鐵青,仆固懷恩環顧左右,發現這寬敞的大帳中根本沒有可以躲藏的地方,而且就隻有前頭那一處門,此刻杜士儀不知道是否已經靠近此處,讓父親立刻避開出去,反而興許會迎頭撞上,他不禁更加急躁了起來。當此之際,還是乙李啜拔沉聲說道:“不要慌待會兒你什麽都別說,一切都推在我身上。本就是我悄悄來見你的,被杜大帥撞上,也是我行為不謹,和你無關”

“可是阿父,你我相見被人瞧見,就會惹出很多不必要的麻煩來,不若讓帳外親衛推說我不在……”

不等仆固懷恩把話說完,乙李啜拔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杜大帥必是知道你在此,這才親自前來。擋是擋不住的,不要說了,我是你的父親,聽我的”

“那我出去將杜大帥引到別處”

乙李啜拔正要開口,仆固懷恩卻不管不顧衝了出去。見此情景,他眉頭緊皺,麵色陰沉,隨即方才緩緩坐了下來

隻帶著虎牙和三五牙兵的杜士儀快到仆固懷恩的大帳前不遠處,就隻見幾個守衛的親兵連忙迎上前行禮。他微微一頷首算是還禮後,正要開口時,卻突然意識到,以往聽到自己來時,必會匆匆出來的仆固懷恩竟到現在還沒出現。正在他微微躊躇之際,大帳中一個人影快速鑽了出來,疾步迎上前來行禮道:“大帥有什麽吩咐,讓人叫我一聲就行了,怎麽親自來了?”

這話若是別人說,沒有半點問題,可杜士儀卻清楚仆固懷恩不是這樣假客氣的性子,心裏不禁有些奇怪。他突然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門前的幾個親兵。見他們有的心虛別開目光不敢和自己對視,有的則是麵露強笑,他在沉吟片刻後便微微笑道:“我找你本是為了安北牙帳城的事,不過並不緊急,晚間你到牙帳來,我與你詳談。最近有不少小部族來投安北牙帳,奇駿正在安置他們,我正打算去看看,隻是順道經過你這裏,於是過來看看。沒什麽別的事,你自去忙吧。”

仆固懷恩沒想到杜士儀主動改口,一直等到杜士儀離開,都仍然有些茫然。等到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大帳,乙李啜拔剛剛也聽到了外頭的所有對答,想了想便開口說道:“不管如何,至少這一關是過去了。你可千萬別太老實,自己去把此事招認出來。我也不便多留,托你之事,你打探打探就行了。你如今是安北大都護府的重將,不僅僅是我的兒子,不要太勉強了。有朝一日若是我父子不幸沙場對決,那也是時也命也,不能怪別人。”

虎牙陪著杜士儀離開仆固懷恩大帳,走了一箭之地他就忍不住輕聲問道:“大帥,仆固將軍分明是有事瞞著,為何……”

“每個人都有秘密,無需過分緊盯。”杜士儀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地說道,“更何況,懷恩是我親手提拔起來的,多年幾乎都在我身邊,我很了解他這個人。你越是不問,他越是憋不住,到時候說不定會主動說出來。如果為了一點小事就硬是深究,豈非壞了我和他之間多年建立起來的信任?”

盡管杜士儀這話隻是對左右牙兵說的,可人人都覺得入情入理,虎牙自也無話。可是,虎牙統管牙兵,負責護持杜士儀的安全,自然絕對不會有半點麻痹大意。就在這天晚上,他便得知了有形跡可疑之人悄悄與仆固懷恩相見之事,而且,那人身形極似乙李啜拔。他這個人除卻步戰馬戰盡皆驍勇,還有一個習慣是當初在固安公主身邊,協助張耀統管狼衛時養成的,那就是多疑。他心裏不禁存下了一個大疙瘩,思來想去,便索性親自前往牙帳。

他剛到牙帳之外,一個牙兵便快步迎了上來,卻是輕聲說道:“是仆固將軍來見大帥。”

虎牙知道杜士儀之前那個說法不過是借口,如今仆固懷恩竟是如約而來,他不禁心底犯嘀咕,隨即就打了個手勢示意那牙兵不用多說,竟是親自上得前去,在牙帳大門口把守。身後,隱隱約約的說話聲漸次傳來,聽著聽著,他便不禁眉頭一挑,繼而就漸漸舒展了開來。

“你是說,今天來見你的,是你父親?”

對於仆固懷恩的坦白,杜士儀並沒有太多意外;可對於其坦白的這個人,他卻有些意外。可再細細一想,葛邏祿俟斤聶赫留致力於推進左廂右廂的統合,同時在已經日暮西山的突騎施身上咬下一塊肉來,沒工夫顧及安北牙帳城;回紇如今是有心無力;阿布思在他的籠絡政策下,縱有異心,也會稍稍按捺一下;反倒是當初和他關係最密切,多年來也受惠不少的仆固部之主乙李啜拔,會生出某種進退兩難的情緒來。

要知道,仆固部一麵和同羅部接壤,更東麵是都播,西麵是安北牙帳,如果乙李啜拔還是當年的區區夏州一群胡戶的首領,當然不會在乎這些,可現在就不得不考慮,他杜士儀對於仆固部究竟是一個怎樣的態度。

“大帥,我之前不該蓄意欺瞞……”

“這是本能,不算蓄意,你如今能來坦陳此事,就已經很難得了。”杜士儀伸出手將單膝跪著的仆固懷恩攙扶起來,想了想便索性開口為其父子釋疑。

“你可以明確告訴你父親,他用不著如此試探我的心意,大可明著前來詢問。漠北廣袤無比,大唐兵員有限,不可能真的派兵將這數千裏山河完全占據,所以仆固部世世代代保有的領地,大唐自然予以承認,放任其自治,絕不會派兵侵擾。至於回紇內亂,雖則是季珍用計,可你想一想,倘若不是吐迷突盛氣淩人,圍困他一行;倘若不是他們兄弟父子叔侄的關係本就不佳;區區一計,是否會有那樣的結果?與其因為回紇內亂惶惶難安,不如約束部屬,不要讓仆固部任何人做出犯我大唐官軍之事”

仆固懷恩沒想到杜士儀如此輕巧就寬宥了父親偷偷來見自己的事,而且還索性挑明了他最擔心的問題,不禁喜形於色。而下一刻,他就感覺到杜士儀伸手在他肩頭重重按了按。

“懷恩,今天的事情,你不說,也許很快就有人來對我稟報。那時候我縱使不深究,心裏也許就會存下一個大疙瘩。而你亦是因為有事欺瞞,而會動輒疑神疑鬼。你做得很好,我沒看錯人”

聽到這樣的話,這樣的評價,仆固懷恩隻覺得又慶幸,又感動,鬆開手又退後了一步後,他便深深下拜道:“若無大帥提攜,懷恩怎有今日?日後,懷恩定當忠心耿耿,絕無隱瞞”

等到又交待了仆固懷恩一些需要向乙李啜拔轉達的話,而後又吩咐其明日啟程前往仆固部領地,杜士儀親自把人送到了牙帳門口。眼看其在三五隨從的簇擁下漸漸消失在了夜色中,他就一瞥門口如同一根木樁一般矗立不動的虎牙,笑著打趣道:“若是懷恩不來,你大概就會稟報乙李啜拔悄悄混進來見他地事情了吧?”

“職責所在,不敢輕忽。”虎牙用這樣言簡意賅的八個字回答了杜士儀的疑問,繼而就用沒有摻雜任何感情因素的口氣建議道,“大帥雖說信賴仆固將軍,可有句話說得好,不能把所有果實放在一個籃子裏。如今安北牙帳城兵馬近萬,而且接下來便是築城大事,不容任何閃失,大帥最好能夠另外再用一位有能力的將軍。即便郭將軍輕易調動不得,也可用一個老將坐鎮。”

杜士儀很明白,虎牙的話確實中肯,他如今調來的兵馬,其將領多為偏裨,和仆固懷恩相比就有些不夠看了。統帥兵馬不能單單用人不疑,更不能完全倚靠一個大將,以免把人嬌慣出毛病來。更何況,他如今身在漠北,和在朔方武人才濟濟卻又不相同。而且,調動歸調動,卻不能傷及朔方人事根本。

於是,他在思量片刻後,便點頭說道:“你此意很好,少時我便會行朔方。”

乙李啜拔日夜兼程趕回仆固部牙帳,當確定上上下下並無任何,一片安定祥和的時候,他方才如釋重負地出了一口大氣。自從回紇那場內亂,他生怕仆固部也被人來上這麽一招——這絕不是他瞎擔心,陳寶兒對於回紇都能有那樣真切的了解,更何況呆過多年的仆固部?可是,一想到此去安北牙帳和兒子仆固懷恩見麵,可竟是險些就被杜士儀撞破,他的一顆心仍然不能就此放下。

即便今次涉險過關,可如果杜士儀真的懷疑他和仆固懷恩父子裏外勾結呢?

“俟斤。”

門外傳來了一個嬌嬌柔柔的聲音,乙李啜拔先是一驚,而後不禁啞然失笑。正妻同羅夫人施那仍舊留在夏州仆固部,他身邊除卻當初判闕特勒的女兒之外,還有好幾個姬妾,外頭的那個女人娜羅詩雖是漢蕃混血,但在仆固部牙帳卻和別人一樣,會被人尊稱一聲小可敦,正是他的一個愛妾。這來回一路上,他積攢了太多鬱結,此時當即便霍然站起身來。

該做的他已經做了,何必一直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