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日,天子駕幸驪山華清宮,能夠陪侍前去的群臣之中,卻是多了幾個正當得幸的新鮮麵孔。戶部郎中王因財計得天子賞識,由是官拜禦史中丞,京畿采訪使;之前知太府出納,聚斂無數的楊慎矜亦為禦史中丞,諸道鑄錢使。兩人皆從財計起家,又趨附李林甫,故而風頭一時無二。然而,不論他們還是李林甫,都比不上驟然崛起的楊家人。

君新寡後,取代妹妹入主太真觀為女冠的楊玉瑤,就在這一年年中的時候拜封正二品淑儀。按照楊玉瑤的野心,自然希望封妃,可她畢竟曾是寡婦,且李隆基登基初年,將貴淑德賢四妃改成了惠妃、麗妃、華妃三妃,先後封了武惠妃、趙麗妃、劉華妃。她卻不想和他人用同一個封號,故而竟是隱忍了下來。

相比玉奴的精通音律,她靈巧善媚,妖嬈誘人,很快就抓住了天子之心。在她的枕頭風下,楊家眾人自是雞犬升天,兩個姊妹紛紛封了夫人,男人們一個個得了美官。就連之前在蜀中被章仇兼瓊委為節度推官,令上京交接權貴的楊釗,亦是靠著巴結楊玉瑤,再加上精通樗蒲的緣故,得以在天子麵前混了個臉熟。

後宮有人好做官,正因為有章仇兼瓊作為後援,鮮於仲通又屢屢厚贈,楊釗雖和楊玉瑤的關係已經有些頗遠了,可還是憑著那些金銀財帛,穩固了和楊家諸人的關係。這一日在溫泉宮陪著樗蒲之後,他成功得了天子一句度支郎中的承諾,頓時喜出望外。

他在蜀中各種活計都做過,很多官府都廝混過,卻始終不得出頭。楊家出了個壽王妃之後,他也曾經打過主意進京投奔,可轉眼間看到那些讓人眼花繚亂的變化,甚至好好的壽王妃成了女道士,而後又年紀輕輕就此夭亡,他又不敢輕舉妄動了。若非鮮於仲通把他舉薦給了章仇兼瓊,恐怕他仍舊難以打定主意到長安來,而正是這一趟奔走,他終於算是抓到了久違的機遇。

在溫泉宮前愣神片刻,楊釗突然隻見一行車馬迎麵而來。見前呼後擁,赫然是北門禁軍護送,他趕緊在旁邊讓路,等人過去時,他就隻見車簾見紅香綠玉,分明都是女子,不禁有些意外。思來想去,他便叫住了最末尾的軍士探問了一句,得到的答案卻讓他心中微微一沉。

“那是張美人,謝美人,還有幾位才人,奉陛下詔命,陪侍溫泉宮。”

這些所謂的後宮嬪妃是什麽出身,楊釗從楊玉瑤口中已經聽過無數次了,知道這些都是當年玉奴身邊的侍兒,身份卑微低賤。時隔多年,他已經有些記不清楚當年那個猶如粉團子似的女童了,從前那些情分也早已煙消雲散,更何況如今人已經不在,剩下的這些侍兒卻還分了楊玉瑤的寵。可是,按照楊玉瑤的話來說,若隻是一個人還好對付,這些侍兒隱隱擰成一股繩,什麽分化籠絡之計都不好使,她也徒呼奈何。卻沒想到這次前來溫泉宮,本沒有她們的份,可誰能知道,天子竟然又命人傳召了她們來。

盯著那一行人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楊釗終究輕輕舒了一口氣,把這麽一件事給撇在了腦後。據說這些女人全都是買來的奴婢,伺候玉奴多年,並無家人,可說是從宮外半點沒法入手,這些年和玉真公主等也沒太多聯係,隻消楊玉瑤能在宮裏掌控局麵就行了。現如今最要緊的是將自己的官職敲定,而這一點光天子說了不算,他得先去拜見右相李林甫。

李林甫身為右相,在溫泉宮中分到了單獨的一口湯泉,這也是獨一無二的待遇,就連左相李適之,也隻是和其他幾個高官共用一口湯泉而已。這些年他積威比從前更甚,但凡要對付的人,無論高低幾乎無往不利,因此盡管他已經六十五歲了,那種威壓卻不降反增。對於不久之前還在掙紮求存的楊釗來說,隻不過在李林甫麵前一站,竟是能體會到那種比在天子麵前更強的敬畏感。

“陛下金口玉言,要讓你當這個戶部度支郎中,自然沒人敢不當真。”李林甫的語氣很溫和,目光卻很犀利,“隻不過,如今王雖不是戶部侍郎,卻才是真正經管戶部這一攤子的人。這樣吧,回頭我對他打個招呼,讓他奏請你為判官,如此一來,旁人就不能置喙了。”

“多謝相國,多謝相國”楊釗沒想到李林甫這麽好說話,頓時連聲稱謝,可緊隨而來的“隻不過”三個字,卻讓他陡然一顆心懸了起來。

“隻不過,你這個劍南道節度判官自從進京之後,先為金吾兵曹參軍,又驟遷度支郎中,未免升得有些太快了。雖則你是淑儀娘家人,可若不曾立有寸功,異日的上升地步也就有限,你說是不是?”

李林甫親切得猶如鄰家老人,可楊釗卻越發凜凜然如對大賓:“相國說得極是。倘若有什麽我能做的,定當萬死不辭。”

對於楊釗這樣戰戰兢兢的態度,李林甫不以為奇,事實上,在他麵前如此態度的人多了。因此,他隻是笑眯眯地說道:“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為了奪下石堡城,才剛剛和吐蕃再次大戰了一場,結果卻一敗塗地,就連副將都死了。為此,他這次到長安來說是獻捷,其實也有想開脫這次戰敗的意思。隴右軍費在這些節鎮中也是數一數二的,你既然即將當上度支郎中,也應該好好留心一下。”

盡管李林甫口中所說的隻是軍費,但楊釗哪會真的如此認為。他連聲答應,又盤桓片刻退出來之後,心裏早已明白,李林甫接下來要對付的人便是皇甫惟明。可是,皇甫惟明縱使這些年扶搖直上,頗為得寵,可再怎麽都是區區一個外臣,又不是杜士儀那樣直接佩相印的節帥,難道李林甫還擔心人家回來爭搶宰相的位子?還是說,李林甫有別的意思?

楊釗本就是玲瓏心竅的人,一時想不通卻也不氣餒,上馬回自己居處的時候,他仍然一直在努力琢磨其中關節,以至於幾乎和人迎麵撞上。當他踉蹌後退幾步好容易穩住身形,卻聽到迎麵哎喲一聲的時候,他就發現麵前的竟是一個麵貌醜陋的中年宦官,一愣之後就想起了這是誰。倘若是其他在宮中當差的宦官,他一定都會好言好氣相待,可對方卻偏偏是東宮的人,無論從楊玉瑤還是李林甫的立場,他都不能給什麽好聲氣。

因此,楊釗當即沒好氣地喝道:“以後走路小心些幸好是撞著我,撞到哪位

位貴人可就糟糕了”

區區一個金吾兵曹參軍,竟敢在中官麵前如此倨傲,那中年宦官自是心中憤怒。然而,他隻是唯唯諾諾地連聲賠禮,等楊釗遠去之後,方才露出了仇恨的表情,繼而便頹然歎了一口氣。

他李靜忠如今已經四十好幾了,卻依舊一事無成,當年奉武惠妃之命被調到還是忠王的李亨身邊,可卻沒想到沒多久武惠妃便一命嗚呼,而入主東宮的不是壽王李瑁,而是李亨他也曾慶幸過自己陰差陽錯跟對了主人,李亨對他也還算不錯,太子妃的娘家韋氏亦是因為出了一個韋堅而赫一時。可自從韋堅成了刑部尚書,他卻隱隱感覺到韋氏似乎在走下坡路,就連宮裏宮外那些人對東宮的態度都有些不對頭了

李亨此次亦是隨駕來到了華清宮,身為太子,他自然也分到了一口湯泉,但位置卻反而不及那些天子寵信的朝官,而是有些偏遠。素來低調的他隻帶了韋妃以及寥寥幾個宮婢和內侍,因此李靜忠回來之後,問明太子所在便匆匆趕了過去。行過禮,他便壓低了聲音道:“郎君,陛下宣召了張美人她們幾個到華清宮來,而且聽說賜了蓮花湯左近的一口湯泉。我在路上遇到了楊釗,他的口氣殊為不客氣。”

李靜忠早年就表明當初是奉武惠妃之命來侍奉的,李亨對他也還算信任,此刻聽到這個消息,泡在湯泉中的他隻是輕輕揉了揉眉心,隨即便開口說道:“楊家人如今正得意,別去惹他們,至於那幾個阿爺寵幸的美人,也不要隨便去下注,後宮這些事,不是我能摻和的”

見李靜忠答應了一聲,他方才開口問道:“這次正月要進京的各鎮節度使,可確定了都有誰?”

“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是鐵定要來的,還有朔方節度使兼安北大都護杜士儀,河東節度使王忠嗣。應該就是這三位。至於範陽節度使兼平盧節度使安祿山,據說會派義弟阿史那早於來。”說到這裏,李靜忠頓了一頓,觀察了一下李亨的臉色,這才輕聲說道,“安北牙帳城已經落成,杜士儀此來應該是向陛下奏報此事的。”

李亨對於大腹便便的安祿山沒有什麽好感,而皇甫惟明當年曾任過忠王友,也就是他的王府官,兩人頗有舊交。而對於杜士儀,他的感情就更加複雜了。他這些年不聲不響,有些事卻打探得極其清楚,想當初李瑛本來早就逃不了被廢的命運,可卻因為杜士儀一番話而暫時延緩了這一進程。這樣一個能夠在關鍵時刻仗義扭轉大局,而且還手握大權的節度使,他一直在竭力爭取,可偏偏每次都沒法成功。至於王忠嗣,他現如今最後悔的就是在王忠嗣養在宮中時,他沒有和人多多交往,可那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會成為太子,更不知道王忠嗣會成為大唐名將中極顯眼的一個

想到這裏,他便輕輕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去見韋堅,讓他安排一下,我要和他在宮外單獨見一麵。然後,皇甫惟明也好,杜士儀也好,王忠嗣也好,他自己設法安排一下,看看能否見一見,曉以利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