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之初,上元節之夜,諸王全都會派出歌姬樂者,用車馬載行,穿梭坊市大街,以音樂歌舞來拚個高下。。。那時候,寧王、岐王、薛王、申王、邠王,這些天子的嫡親兄弟以及堂兄全都正受恩寵,這樣的一幕一幕一直都是長安百姓口耳相傳的佳話。

時過境遷,天子兄弟輩的諸王已經都過世了,安國寺東,興寧坊和永福坊中單獨圈出一塊地,圍繞禁苑修建的十六王宅中,居住的皇子皇孫數量越來越多,甚至衍生出了百孫院,如此盛況卻再也不複存在了。身為天子的嫡親兒孫,他們卻沒有自己的伯叔那樣好運,仆婢夠用,卻沒有財政大權,養不起那麽多妓人,也不敢如此招搖。至於百孫院中的皇孫們,那就更加窘迫了,每家不過三四十人服侍,身為天子的祖父恐怕都未必能夠認得全他們。

就連皇太子李亨,也並不住在東宮,如今竟是住在十王宅中單獨一處可以車馬往來的別院。名義上的東宮屬官除了講讀的時候,平日裏也就是通名問安,一個都見不著,左右內侍宮人多數都是天子所賜,就算犯了錯也不敢輕易驅逐,每日裏就是所謂的讀書讀到昏天黑地。當年的李瑛還有李瑤李琚這樣的兄弟可以嚐嚐往來,他卻連這個自由都沒有。也就是每年上元節這樣金吾不禁夜,宮門亦不下鑰的時節,他還能夠出去散一散心。

可今天這一次的散心,絕對和平時不同。隨著韋堅官拜刑部尚書,盡管是他的內兄,可他也不敢如同從前一樣,讓其隨便出入自己的居處了,連支使李靜忠進進出出傳遞消息,都要小心了再小心。可是,今天晚上的見麵至關緊要,他不得不冒險行事。為此,他甚至還把韋妃帶了出來,隻為萬一被人窺破的時候,可以用思念親人這個借口搪塞一下,至少能夠有幾分轉機。

見身邊隻有五六個心腹,韋妃不禁有些擔心地輕聲說道:“郎君,是不是帶的人太少了?萬一有刺客……”

“我又不是李林甫,得罪人的事情做了無數,仇家遍布天下,所以平時最大的事情就是防範刺客。刺殺了我這個太子,你認為有好處嗎?”李亨見韋妃聞言麵色發白,他便淡淡地說道,“廢太子的下場人人都看見了,我的處境也人人都看見了。十八弟當年何等受寵,可現在呢?身材發福,醉生夢死,也就是個廢人而已,父親倒是又大發善心讓他娶了個妃子,可即便這樣,他依舊是別人眼中的笑柄!所以,就算今天隻我一個人,也不會有什麽安全問題。”

這樣的大實話說出來,夫妻倆全都心中沉重,接下來自是再無多言。等到順利到了會合地點,見一身便裝的韋堅正等候在那裏,韋妃便親自帶著心腹在稍遠處把風,把地方讓給了這對身份尊貴的郎舅二人。

“殿下……”

“閑話少說。”李亨知道能有這樣的見麵機會殊為不易,深深吸了一口氣後就沉聲說道,“過了上元節,杜士儀、王忠嗣和皇甫惟明,應該都會陸續回去。他們都是一鎮節帥,不能離開太久,尤其是杜士儀。”

“是,我已經讓人打探分明,他們今天晚上都帶著家人賞燈。”

“所以,這是最好的機會。”李亨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道,“你代替我去一一見他們,告訴他們,朝中有李林甫在,他們縱使天大的功勞,也隻會遭人嫉恨,別看如今風光無限,可隨時隨地都會朝不保夕。他們這些年也應該有相應的勢力,如若能和你一起攜手,未必就不能扳倒李林甫!”

韋堅沒想到李亨今天晚上和他約在此地,並不是為了讓他出麵去爭取三大節帥的支持,而是為了約那三人扳倒李林甫!這不啻是一次賭注極大的冒險,可這也讓他不由自主怦然心動。他如今沒了那些使自己一度風光無限的使職,隻剩下一個空頭刑部尚書的頭銜,即便他再想把李林甫拉下馬,奈何根本沒有這樣的能耐。可如果能夠說動杜士儀王忠嗣和皇甫惟明三個人,這就不同了!

裏應外合的話,李林甫未必招架得住!

於是,心頭大熱的他壓低聲音問道:“機不可失,殿下就真的不打算爭取那三位的支持?”

“我還沒那麽蠢,這三人能得阿爺這樣恩寵,哪裏敢和我扯上關係?更何況,他們都在邊鎮,能給我什麽樣的支持?當年武惠妃的死疑點重重,可李林甫卻奇跡一般得以幸免,我想來想去,恐怕阿爺就是留著李林甫牽製我。如果能夠設法把李林甫這個釘子拔了,無論換成誰是宰相,我的處境都不會比現在更糟!”說到這裏,李亨就斬釘截鐵地說道,“更何況,李林甫權傾朝野,他們三個卻與其都沒什麽瓜葛,李林甫怎會不將他們當成眼中釘肉中刺?”

“殿下放心,我明白了。”

郎舅倆的碰麵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李亨就帶著韋妃和隨從們匆匆離開了,甚至韋妃都來不及和嫡親兄長多說兩句話。而韋堅亦不敢在這裏多做停留,等李亨走了之後,他便召集了在四周把風的隨從,也趕緊溜之大吉。而在夜幕之中,不遠處很快也有黑影沒入了夜色之中。

盡管不知道這對郎舅究竟商討了些什麽,但這次會麵仍然早就被人盯上了。

薑度既然告知了李亨竟然也微服出遊這上元燈會,杜士儀頓時遊興全消。等到和這位親家道別之後,他回到家人麵前,便挑明了這個消息,果然,無論王容還是杜十三娘,對這些帝王家狗屁倒灶的麻煩事全都討厭得很,杜十三娘更是主動開口說道:“逛也逛過了,今夜既然閑人太多,幹脆咱們回家去吧,圍爐燒上火鍋,大家熱鬧熱鬧,豈不是比在這裏人擠人的強?”

王容立刻讚成,杜幼麟正要自告奮勇去通知兄嫂,杜仙蕙卻笑吟吟地說道:“與其回家,不如去玉真觀叨擾師尊和姑姑吧?”

杜士儀隻一想便滿口答應,卻又召來一個從者吩咐了幾句,一行人當即轉道輔興坊玉真觀,讓韋堅派出的跟蹤之人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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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韋堅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人早已進了玉真觀。他也顧不上捶胸頓足暗自懊惱,當機立斷地說道:“還是按照原定的計劃,先去見皇甫惟明!”

大唐開國之初,王府官全都是一等一的重臣,整個班子就猶如一個小朝廷,盡管此後王府官漸漸都是他官兼任,但受寵的皇子一度都是宰相兼任長史。直到武則天在位,王府官方才漸漸式微,中宗時曇花一現紅火了一陣子,到開元之初,就更加儉省人員而無權了。所以,皇甫惟明當初任忠王友,說得好聽是還有從五品下的品級,可卻是一等一的閑職,如果不是費盡心思以議和吐蕃得寵於天子,如今早已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了。

正因為如此,韋堅很清楚,李亨和皇甫惟明也就是講讀的情分,根本談不上太多的舊情,倒是他與皇甫惟明有些私交,即便如此,也不敢擔保對方一定站在自己這一邊。可有了李亨交底,他對於這一趟就有把握多了。他早就通過安插在皇甫惟明私宅中的人,得知這上元節之夜,其會帶著家人暫且在崇仁坊景龍觀歇息,故而甚至連觀中道士的關節也打通了。

從後門悄悄潛入觀中後,他就隻聽後院傳來了一陣女子嬌笑聲。情知必定是皇甫惟明的姬妾婢女等等,他也不著急,令心腹再去打探,自己就在幽暗的院子裏來回踱步。

“尚書,皇甫惟明屏退了姬妾,正在花園涼亭獨酌。”

“獨酌?這麽冷的天?”

韋堅心頭納罕,可是,這怎麽看也不像是圈套,皇甫惟明就算因為他的突然到訪而聲張出去,到頭來也隻會跟著一塊倒黴。於是,他想了想便立刻隨著那扮成道士的心腹悄悄前往花園。遠遠看見那涼亭的時候,他就認出了正在大冷天裏坐在其中小酌的皇甫惟明。於是,他輕輕擺了擺手示意人退下守著,自己則放輕了腳步走上前去,直到距離人不過七八步遠處,這才輕輕咳嗽一聲。

“皇甫大帥真是好興致。”

轉頭一看,認出是韋堅,皇甫惟明眼神一閃,繼而就嘿然笑道:“我就覺察到這景龍觀中道士仿佛有些奇怪,原來是韋尚書早有安排。”

韋堅這才意識到皇甫惟明竟是坐等自己送上門來,吃了一驚的同時,卻也放下心來。他並不介意和聰明人打交道,在皇甫惟明對麵欣然坐下後,便直截了當地說:“當年長安一別,皇甫大帥連戰連捷,聲震河隴,我也為故人感到高興。”

“此次和杜君禮王忠嗣一同回來,就顯得我老了,比不上年輕人。”皇甫惟明嘴上這麽說,但臉上分明流露出譏誚和不服,“子金,你我也不陌生,有什麽話直說。”

“好!我隻問皇甫兄,李林甫如今獨霸朝堂,政出一門,人人仰其鼻息。你在河隴威名遠播,就不曾想過回朝拜相,更上一層樓?”

“唔!”這樣一個開場白讓皇甫惟明震動不小。他還以為韋堅會代太子李亨來當說客,已經預備好了推托之詞,可韋堅拋出的這個提議卻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在長久的沉思之後,他就低聲說道,“你的意思是,設法扳倒李林甫?”

“我如今是刑部尚書,你如今是隴右節度使。這些年我搜羅了李林甫不少把柄,倘使你我聯手,李林甫就此倒下,我們便可以攜手入政事堂!就隻看皇甫兄是否有這個魄力膽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