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宮的時候,王忠嗣和杜士儀一路同行,卻隻交談了兩句很沒營養的話,就仿佛兩個人隻是平平常常的關係,而不是在雲州一戰合力大破敵寇,杜士儀又在王忠嗣為皇甫惟明構陷之時上書論救,而後在隴右精誠合作,分別節度朔方以及河東後又彼此托付長子,結下了遠勝尋常同僚的交情。直到出了興慶宮金明門,他才看了一眼杜士儀。

他和杜士儀加在一起,身兼河西、隴右、朔方、河東四鎮之要,如果還是彼此替對方管教提攜長子,他日萬一被人指斥為朋黨,那就是百口莫辯了。可安西四鎮那是什麽地方?之前在興慶殿中,就連李隆基在聽到杜士儀的奏請之後,都忍不住挑了挑眉。

“你剛剛還在朕麵前,力阻夫蒙靈察進為河西隴右節度使,奏請把長子調往西域,就不怕夫蒙靈察挾恨報複?”

“臣隻是就事論事,倘若他因此懷恨,臣也沒有辦法。臣之長子幼承庭訓,又從河東王大帥學習武藝韜略,成年之後先於中受降城為別將,後又到河東磨礪了幾年,可以放到更艱險的地方去了。如果他真有足夠的能力,那麽陛下他日就能多一個獨當一麵的大將;如若他沒有,那麽西域這塊試刀石也就是他的終點,日後他承繼爵位後,做個富貴閑人即可。”

正是因為杜士儀這句話,王忠嗣想到還在杜士儀麾下的長子王周,也提出把人放到劍南道去。果然,李隆基為之大悅,一再褒獎他二人大公無私,臨去還賞賜他們白金三百兩,各式宮綢兩車。不但如此,王忠嗣得以加銜兵部尚書,而杜士儀則在此前擁有同中書門下三品之銜後,又再兼禦史大夫。

即便隻是好聽,那也是賺夠本了!

注意到王忠嗣的目光,杜士儀便衝著對方頷首微笑道:“玉不琢,不成器,有時候作為父親,不狠心不行。”

王忠嗣知道,杜士儀的重點是那後半截話,前半截不過是說給別人聽的,而這就是他們此次能夠調任節度兩鎮的代價。他微微點了點頭,徑直前行預備和自己的隨從會合,卻不想背後突然傳來了一個極輕的聲音。

“夫蒙靈察此人雖驕矜自大,可陛下欽點送過去的人,他也不能如何。至於你家大郎,我會托劍南道的人好好照應。”

沒有回頭,王忠嗣隻是微不可查地一點頭,即刻就上前和那些隨從護衛會合了。上馬之後,他側頭瞥了杜士儀一眼,見其正在和那些牙兵護衛等說著什麽,他便輕輕一抖韁繩,沉聲說道:“走!”

若非杜士儀這些年和他書信往來,常常提醒他勿要忘記避嫌自保,興許這次他就疏忽了!皇甫惟明固然是他的敵人,可那樣的下場足可為戒!

當李隆基的手製送到了中書門下李林甫的手中時,這位剛剛鏟除了政敵的右相險些咬碎了銀牙。費盡心機趕走了韋堅,拉下了皇甫惟明,卻白白便宜了杜士儀和王忠嗣!而更讓他鬱悶的是,杜王二人主動請纓把長子調去西域和劍南道,如此一來,他連僅剩可以找茬的借口都消失了。哪怕杜士儀和王忠嗣交情甚篤,這一點是半公開的秘密,可兩人做出一副大公無私的樣子,妻兒家小不是留在長安,就是放在其他與己無關的地方,他還能說什麽?

如果是朝官,即便天子下製,李林甫日後還有的是可以挾製的地方,可對方是邊鎮節帥,杜士儀身上甚至還掛著同中書門下三品之銜,也就是所謂的掛名宰相,他也隻能氣咻咻地撂給了中書舍人擬旨。等回到私宅,他越想越是惱火,越想越是不甘心,直到外頭書童報稱,度支郎中楊釗求見,他方才按捺下了火氣,淡淡點了點頭吩咐讓人進來。可當楊釗進屋之後把話起了個頭,他就立刻又火了。

楊釗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直接說起了杜士儀和王忠嗣即將兼領二鎮之事!

“我還沒有耳聾眼瞎,這樣的大事不至於不知情!”

見李林甫分明是憋著滿肚子火,楊釗知機地不再撩撥對方的火氣,慌忙連聲賠禮,隨即方才岔開了話題說:“相國,如今韋堅和皇甫惟明雖則被貶,可這樣的處分終究太過低微了,不足以彰顯相國的威嚴。更何況,東宮太子妃仍然是韋家人,日後……”

這日後兩個字還沒說完,他就隻見李林甫冷冷看著自己,分明是示意他別說廢話。於是,他便長話短說道:“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李林甫對於心狠手辣的人從來都不反感,因為他便是這樣的代表。而且,比起王鉷、楊慎矜,楊釗的財計之能差得多;而比起吉溫、羅希奭的酷吏本事,楊釗也大有不及。此人唯一的憑恃便是宮中的楊玉瑤,可和楊家的親緣關係又遠得很,提攜任用這樣一個小角色,對他來說易如反掌。所以,聽了楊釗這言簡意賅的十個字,他便微微點頭道:“說明白些?”

“韋堅的兩個弟弟韋蘭和韋芝,連日以來四處奔走,想替韋堅設法轉圜。等到他們無可設法完全絕望的時候,便讓人給他們出個絕戶計……”

楊釗說著說著便壓低了聲音,等他說完之後,果然就隻見李林甫麵色欣然,他不禁心中暗喜。

“不錯,你這一計倒是兩全其美。”今天一度被杜士儀和王忠嗣氣得七竅生煙的李林甫,此刻終於心情平複了下來。不論杜士儀和王忠嗣在外頭如何蹦躂,橫豎不會在朝中礙他的事,短時間內應該還不至於回朝拜相。既然如此,他還是集中精神清除那些礙眼的釘子,例如因為韋堅和皇甫惟明被貶而惶惶難安的李適之,也該讓他挪一挪把位子騰出來了!至於太子,他並不奢求能把人扳倒,可把人整得半死不活,也足夠他出氣了!

李林甫在楊釗的建議下,決定把重心從杜士儀和王忠嗣身上暫且挪開,集中精力斬草除根。而杜士儀在回到家裏之後,亦是第一時間將自己即將兼領河東及朔方的這個消息告訴了妻兒,緊跟著方才是杜廣元調任西域之事。對於前者,王容自是欣喜不已,

因為那就意味著,當年杜士儀起家的雲州,將再一次重新納入他的管轄範圍;可對於後者,她就沒辦法高興得起來了。

同樣惶惑的還有薑六娘。她不由自主地緊緊拉著夫婿的手,卻並沒有問杜廣元在王忠嗣麾下好好的,為什麽要轉任西域。至於杜廣元自己,在即將前往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之際,也有一種難以掩飾的不安。

“阿爺……”打破沉寂的,最終還是杜幼麟,“記得當年二十一叔就曾經在安西大都護府任職,如今人雖在北庭,可應該能夠照拂一下阿兄吧?”

聽到幼子的這般言語,杜士儀見妻子若有所悟,而長子長媳則是仍有些茫然,他便點頭說道:“廣元,你去了龜茲鎮之後,安西四鎮都知兵馬使高仙芝應該會看在你二十一叔的情分上照拂你。至於夫蒙靈察此人,切記唾麵自幹,不要和他頂撞。要知道,有時候固然是忍字頭上一把刀,可隻要日後有了資本,未必不能傲視同儕。廣元,你這次去西域,行兵打仗用不著我教你,我隻交給你一件事,把我給夫蒙靈察拉下馬來,把高仙芝換上去。”

高仙芝在曆史上遭受了讓大唐在西域勢力大幅度縮水的恒邏斯之敗,可前期依舊不失為名將。而且,對於眼下來說,與其留著和他不對付的夫蒙靈察,還不如推上高仙芝一把!

杜廣元沒想到父親在囑咐他忍氣吞聲的同時,卻還布置了這麽一個不得了的任務。他當即挺直了胸膛,大聲說道:“阿爺放心,我會做到的!”

杜士儀不禁笑了,他衝著薑六娘點了點頭,隨即溫和地說道:“六娘是否隨行,不妨和你爺娘商量,又或者等到廣元安頓之後再去。”

薑六娘情知這時候做決定太莽撞,當即答應了下來。等到小夫妻兩個告退,杜士儀見杜幼麟看著兄嫂的背影微微出神,想到其為了家人放棄科場,寧願放棄自己的前途,他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歉疚,卻也知道在其心意已決的情況下,什麽別的話都隻是蒼白無力。於是,他和王容回房的路上,便忍不住提及了這個太過懂事的幼子。

“想想幼麟那麽小便不得不跟著你回長安,如今又放棄了科場,我真是對不起他,也對不起你,還有從小就長在長安的蕙娘。”

聽到杜士儀說對不起自己,亦對不起兒女,王容不禁停下步子,緊緊握了握杜士儀的手:“杜郎,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幼麟也好,我也好,廣元和寧寧也好,蕙娘和阿朋也好,就連十三娘還有妹夫,大家都願意相信你,支持你。”

頓了一頓之後,王容便岔開話題道:“倒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幼麟的婚事也容不得再耽擱了。”

想想一轉眼連幼子都已經十五歲了,杜士儀不禁苦笑。知道妻子留守長安,應該也留心過很多閨秀千金,他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可有什麽看中的人?”

“幼麟是少子,不能承爵,雖有恩蔭五品官,可終究比不上廣元。所以,縱有看中他的人家,門第暫且不提,女方卻也都談不上多般配,所以此事才一直拖到了現在。隻不過,他之前猶猶豫豫對我說,已經有意中人了。”

見丈夫大吃一驚,王容便笑吟吟地說道:“此事容我賣個關子。對了,杜郎,你這次即然要去河東上任,不如請示一下,去嵩山草堂探望盧師一趟。這麽多年了,你都在任上奔波,很久不曾去過嵩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