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普普通通的杉木長榻前,圍著六個人,盧鴻艱難地辨別著他們,目光最終落在了身前的人身上,竟是又驚又喜。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杜士儀了,可即便時光能夠改變一個人很多,他仍然輕而易舉地認出了自己的得意弟子。見杜士儀身子一矮,顯然是屈膝跪了下來,他不用再抬頭仰視,他不禁微微笑了笑。

“十九郎,你來了。”

這樣一個平平常常的稱呼,這樣一句平平常常的話,杜士儀卻不禁聽得心酸,他用力握住了盧鴻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道:“是,弟子不孝,這麽多年方才回草堂一次。”

“你又不是富貴閑人,還記得我,我就很高興了。”盧鴻一邊說,一邊又看著齊齊矮了一大截的弟子們,因笑道,“這麽多年,從草堂走出去了多少人,我都已經記不清了。如果我當年答應了去做官,未必能夠有什麽功績,可我留下來教書育人,為弟子們答疑解惑,這些年就沒白過。每逢有名士路過河洛,都會想到來看我,官府對於草堂的事情也總是有求必應,你們一個個都奮發有為,我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沒錯,沒有盧師,便沒有大家的今天。”盧望之輕輕地給盧鴻把被子拉上來了一些,這才笑著說道,“而且,十九郎還把幼麟給帶了來。盧師不但教了我們這一代,如今就連下一代的孩子們,也已經長大了。”

“是啊,當年十九郎求學嵩山的時候,也不過十三歲,如今幼麟卻已經十五了,比他阿爺當年還大兩歲。”裴寧跟著笑語了一句,繼而就用猶如哄孩子一般的口氣說道,“而且,這次十九郎帶著幼麟來,卻還有一樁喜事想要盧師和二師兄首肯。”

此話一出,不但盧鴻有些意外,就連宋慎也是麵色茫然。顯然同樣知道內情的盧望之看了一眼麵色微妙的杜幼麟,這才附在恩師兼養父的耳邊,低聲說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幼麟已經十五了,二師兄的女兒錦溪今年十四,所以,十九郎想替幼麟聘錦溪為婦。”

“什麽!”

宋慎一下子叫出聲音來,他遽然扭頭去看杜士儀,見他臉上沒有絲毫的玩笑之色,鄭重點了點頭,他不禁又瞥了杜幼麟一眼。當年他離鄉求學,妻子在家教養兒子,如今兒子已經成婚,娶的不過尋常寒門之女,讀書雖勤勉,可稟賦有限,能得明經已然要慶幸了。至於老來得女,女兒稍長之後,他確實說動盧鴻,由她親自侍奉起居,言傳身教受益匪淺,可要嫁入如今已經赫然門前列戟,封公拜相的杜家,還是著實太高攀了!

盧鴻也同樣訝異地看著杜士儀,隨即就笑了:“十九郎若是真的決定了,這不失為一樁美滿婚姻。”

孫太衝站在旁邊,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已然明白,盧鴻的這些弟子們是想要盧鴻在欣喜安樂之中,度過生命中最後一點時間。他想了想自己剛剛的用藥和針灸,算了算時間,默默挪開了幾步,把地方讓給了這些已經不再年輕的弟子們。

盧鴻都這麽說,宋慎本想反對,可卻已經說不出話來,隻能愣頭愣腦地應付著四周圍亂哄哄的恭喜聲。直到杜士儀把杜幼麟拉了過來,他這才如夢初醒,霍然起身看向了角落中同樣瞠目結舌的女兒。可還不等他開口說什麽,就隻聽耳畔傳來了盧鴻的話。

“阿慎,把錦溪也叫過來。趁著我還有點力氣,讓我看看這兩個孩子。”

情知這是盧鴻最後一點願望,盡管宋慎對於這樁突如其來的婚事仍然感到措手不及,但不得不依言起身,去把女兒拉了過來。眼看杜士儀也讓出了長榻前的位子,讓這一雙少男少女站在了盧鴻跟前,他從側麵看去,就隻見男的俊俏,女的秀美,仿佛般配得很,一時竟是微微一呆。

“很好,很好。”盧鴻見宋錦溪的臉上漲得通紅,而杜幼麟則是已經平靜了下來,他便笑著說道,“十九郎能來看我,我很高興;能夠讓我看到一樁第三代的婚事,我更高興。幼麟和錦溪,你們將來也要和和睦睦,白頭偕老,和你們阿爺阿娘一樣。”

杜幼麟連忙屈膝跪下,輕輕握住了老人的手,重重點頭道:“師祖放心,我會和阿爺對阿娘一樣,對她一心一意。”

對於男人來說,這樣的承諾無疑分量極重,就連心中不安的宋慎,聽到這句話時,也不禁為其中那種堅定的信念而感動。至於剛剛完全猝不及防的宋錦溪,則是在這時候方才醒悟了過來。她微微紅臉緊貼著未來夫婿跪下,看著長榻上這個自己一直當成親生祖父一般的老人,竟是突然忍不住伏下頭來,一時淚流滿麵。在她的低聲抽泣中,盧鴻顫顫巍巍伸手,將左右一雙男女的手放在了一起,臉上隨即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將來,草堂就交給你們了。”

說完這句話後,盧鴻緩緩閉上了眼睛。為之大駭的杜士儀幾乎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手,等到發現仍有微弱的脈搏,盧鴻隻是昏睡了過去,他才稍稍放心。而這時候,孫太衝已然趕了過來,再次切脈之後,他便環視了眾人一眼,搖搖頭道:“雖則還撐得住,但大約也就是這一兩天的功夫了,你們都得有個預備。”

盡管這是每個人都不願意聽到的消息,可事到如今也隻有默默接受。當眾人相繼退出寧極堂,把地方留給孫太衝和隨行的道童用藥調治之後,宋慎就臉色不善地瞪著盧望之和裴寧,沒好氣地質問道:“杜師弟是今天方才抵達的,他也就算了,大師兄,三師弟,你們倆是怎麽回事?這麽大的事情,就不知道事先和我通個氣打個招呼,讓我心裏有個準備?”

他話音剛落,盧望之便嘿然笑道:“二師弟對幼麟這個女婿不滿意?”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見宋慎被噎得一時啞然,裴寧方才接口道:“說句實話,十九郎自己也是才剛得知這麽一件事,算是他先前不問幼娘,就為廣元和薑家定下婚事的報應。本來

我們是等十九郎到了之後,再和你商量著辦,可沒想到盧師的身體突然到了這樣的地步,既然是肯定能成的事情,也想著借此機會,讓盧師能夠心無牽掛含笑而去。你也不是第一次見幼麟了,他聰明懂事,剛剛在盧師麵前又有那樣的承諾,莫非你擔心十九郎和幼娘委屈了媳婦?”

“你們……”宋慎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隨即氣咻咻地說道,“好,算我說不過你們!杜師弟,你跟我來,咱們單獨說!”

見宋慎不由分說抓了自己就走,杜士儀唯有苦笑跟去。等二人到了草堂之外,天上夕陽已經西下,分明是金燦燦的陽光,照在身上卻無甚暖意。宋慎鬆開了手,好一會兒才低聲說道:“京兆杜氏乃是關中名門,顯赫不下於韋氏,你如今又是這樣的官職,我家女兒卻不過尋常寒門之女!”

“我再怎麽官高爵顯,總不能不認二師兄吧?”杜士儀想到之前盧鴻那欣慰的笑容,就覺得今次這一趟來得恰當其時。因此,用一句簡簡單單的開場白,安撫了宋慎顯然被前頭氣得不輕的情緒後,他方才娓娓說道,“再者,婚姻大事,我怎會兒戲?我家裏如今都有些什麽人,二師兄你應該最清楚,廣元如今遠去西域,六娘也隨著去了,蕙娘已經嫁為崔氏婦,我遠在安北牙帳城,家裏就隻有幼麟和他的母親了。不用錦溪應付層出不窮的親戚,也沒有那許多麻煩的家務,你說說,還有誰比我家更省心?”

宋慎被杜士儀這後半截話給說得做聲不得,好半晌才歎了一口氣道:“我哪是因為怕錦溪嫁過去受苦,我是擔心她配不上你家中門楣,應付不了偌大杜家的中饋。”

“二師兄,你剛剛也聽三師兄說了,這個兒媳是幼麟他母親看中的,自有她手把手教導。”

麵對這樣的回答,宋慎頓時無言,尤其是想到杜士儀這一上任,必然無法看到幼子成婚的喜慶,再想想之前娶媳嫁女,杜士儀亦是不在,此次恐怕也一樣,他不禁長歎一聲道:“你這些年看似飛黃騰達,威風八麵,可妻兒和你天各一方,雖婚姻大事也不能參加,實在是苦了你。”

“所以,就要勞煩二師兄多多包涵了。”杜士儀誠懇地點了點頭,這才無奈地說道,“即便已經知道這是代價,可我早已無路可退了。”

宋慎突然間有些同情杜士儀,剛剛的點滴不快早就丟到爪哇國去了:“你若退下來,豈不是讓李林甫等輩一手遮天?你放心,哪怕盧師不在,我等也不會廢了這嵩山草堂!”

另一邊,如今都可以算得上是閑人一枚的盧望之和裴寧來到那座熟悉的瀑布之下時,師兄弟二人卻全都沒有開口,最後還是盧望之打破的沉寂。

“你在河北道連著當了三任官,可下任該去何處,至今也不見消息。你和崔十一不同,你兄長裴寬雖說避過了之前裴敦複那一劫,可終究是李林甫的眼中釘,肉中刺。十九郎雖說看似正烜赫一時,可在朝中騰挪的餘地已經越來越小了。你有什麽打算?”

裴寧輕輕吐出一口氣,這才輕描淡寫地說道:“我如今孑然一身,已經打算好了,這就因病求致仕,然後對外宣稱入山中求仙訪道。即便兄長遭忌,也不會有人在乎我區區一個刺史,到時候我便隱身幕後,幫十九郎打理一下那些他不方便交給外人的事務,比如說,那已經規模很大的書坊。倒是大師兄你呢?十九郎節度河東,你就不太方便繼續在河東開你的私學了吧?”

盧望之不想轉眼就被裴寧反將一軍,頓時沒好氣地斜睨了對方一眼,緊跟著,他便嘟囔道:“盧師一去,你我不論是誰執掌,官營草堂必定會遭忌,交給二師弟和四師弟,就沒有那麽多問題了。更何況你說印書,那也得有書可以印才行!否則光是先賢那些經史,隻有教化之功,而沒有洗腦之效。大不了我寫書,你印書,如此一來,方才能潛移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