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中,於老大隻覺身上如同壓了一座大山,全身骨骸又酸又痛,四肢休想動彈分毫,又聽得手下一幹打手在七嘴八舌地叫:

“老大你怎麽了?快醒醒。”

“小子,你是混哪的?竟敢來飄香院生事。”

“小兔崽子,竟敢偷襲咱老大,快放開他,要不然老子活劈了你……”

“誒,這小子好囂張,還敢動手……”

“唉喲、唉喲、唉喲喲……”

“撲嗵、撲嗵、撲嗵……”

呼痛聲與重物墜地聲雜亂響起,隨即打手們又紛紛嚷叫道:“這小子厲害得緊,快多叫些人來幫手,別讓他傷了老大。”

於老大勉力睜開眼,這才發覺有一個年輕人單足踏在自己胸口上,低頭笑嘻嘻地瞧著自己,道:“你叫於老大對吧?喂,於老大,老子到這兒來消費,就是你家大爺,你不客客氣氣地招待,還在老子頭上玩跳馬,這算什麽意思?”

於老大想開口,但胸前一條腿踏得他連氣都快透不過來,哪能吐出半個字?勉強擺動一隻胳膊,擠眉弄眼配合著示意。

狄小石想了想才恍然明白,移開腿道:“娘的,看你這家夥壯實得像頭牛,原來是中看不中用的虛架子。”

於老大呼吸一暢,立即大口大口喘出一陣粗氣。他身為飄香院的管事兼打手頭目,原也有些功夫,對付十個八個普通人不費吹灰之力,誰知今天還沒弄清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就稀裏糊塗地栽在了人家手底下。又驚又駭,起身討饒道:“這位大爺,小人給您請安了。小人不是存心冒犯大爺,請您大人大量放過小人。”

在風月場所裏廝混,別的本事可以沒有,識人看事的眼色卻是萬萬缺不得。於老大其實並非膽小如鼠之輩,但他心裏明白得很,上京城中,天子腳下,拋開無數權貴豪勢不說,有大能耐的奇人異士亦是多不勝數,一不小心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物,隨便哪一位,撚死自己都跟撚死一隻螞蟻差不多。

狄小石捏著下巴盯住他,也不說話。於老大全身冷汗直冒,覺得自己就像是一盆端上桌的烤全豬,被人琢磨著該從哪兒先下手劃拉一刀,顫聲道:“大爺,小人,小人……”

混亂中,那歸拾兒早已溜得不見影子,鳳姑放下一樁心事,她的眼力可不比於老大差,亦是惶恐不勝,忙上來求情道:“公子爺,奴家有眼無珠,沒能侍候好公子爺。於管事並無心衝撞公子爺,請您開恩網開一麵。”

“沒意思。”

狄小石忽然搖了搖頭,他本想跟這些人逗逗樂子,這時大感無趣,轉身就這麽走了。

鳳姑和於老大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想不明白他說沒意思是什麽意思。半響,於老大抹了一把冷汗道:“差點就闖出大禍來了……鳳姑,今天我掃了你的臉麵,沒想到你還不計前嫌拉我一把,這份情我於老大一定會記著。”

鳳姑哼道:“大家是一個院子裏的,總歸也相處了這麽些年頭,老娘還能見死不救……哼,老娘也不稀罕你於老大領情,隻要你以後別偏幫著蘭姑那**跟老娘過不去,老娘就千恩萬謝了。”

於老大尷尬地陪著笑臉道:“是,是,鳳姑你放心,我於老大絕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今後鳳姑你凡有吩咐,我一定盡心盡力遵從效勞。”

鳳姑媚笑道:“是嗎?那我讓你跟蘭姑斷了那一腿呢,你做不做得到?”

於老大一呆,湊近來討好地笑道:“要是鳳姑你願意跟我……嘿嘿,那又有什麽難的?”

“滾,老娘可沒蘭姑那麽**,見不得男人。”

鳳姑臉一板,重重打掉於老大伸來的手,扭擺著豐臀自去前麵招呼客人。

狄小石出了飄香院,正想再找一間酒樓,一個人突然從邊上閃出來,納頭拜道:“這位大爺,多謝你的救命之恩。”

狄小石定晴一瞧,可不是正是那個歸拾兒。擺手笑道:“奶奶的,我救了你那門子的命?對了,你怎麽叫了這個古怪的名字?”

歸拾兒直起身,道:“大爺有所不知,我是一個棄兒,也不知道親生爹娘是誰,生下來就被扔在飄香院外麵。這條命雖然賤得緊,卻也硬得緊,在寒冬臘月天氣裏熬了三天三夜都沒死,後來飄香院裏的幾個姑娘聽我哭得太厲害,終於發了善心,湊了點錢讓龜公仆婦們把我撿回來帶活。”

這般身世可謂極慘,歸拾兒卻說得極是平淡,似是與已毫不相幹,頓了一頓時,眸底才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悲傷,轉眼唇角又掛上了些許玩世不恭的笑意,續道:“像我這種人,有名字沒名字又有甚麽打緊?大家都順口叫我龜拾兒。到年紀大一點,我在院子裏做小廝時,老板娘嫌這龜字不中聽,於是讓我取個諧音姓歸。”

狄小石默然,這歸拾兒年紀與自己相仿,但兩人際遇天差地別,其所經曆的一些事必定是自己想都無法想像得到的,一時也不知說些什麽好,拍拍他的肩膀道:“兄弟,我叫狄小石……呃,很高興認識你。”

歸拾兒呆了一呆,愕然道:“你叫我甚麽?”

狄小石笑道:“我叫你兄弟啊,怎麽了?咱們差不多大,難道我還真是什麽爺不成?看得起我狄小石,你也就叫我一聲兄弟,看不起我,就當我這話沒說過。”

聽他語出真摯顯然發自內心,歸拾兒怔怔地張開嘴道:“我,我……”說了兩個字,忽覺眼角有些濕潤,心潮激蕩,忙偏過頭去,伸袖用力在臉上揩了兩揩,才又轉過頭來,道:“大……大哥,謝謝你。”

歸拾兒自小在妓院中無親無靠,地位比龜奴仆婦猶要低下卑賤幾分,任何人都可以呼之即來揮之則去。

妓院裏仆役之流受客人的氣自是常事,這氣無處可出,當然就順理成章地撒到了他身上。天天受罵挨打是決計免不了的,若是哪天少捱幾個耳光幾下拳腳,那就是老天爺額外開了恩,其中的辛酸與苦楚便幾日幾夜也數之不盡。

長大後,雖然結交了一些朋友,但以歸拾兒的身份,與他交往的不外是些上不了台麵的潑皮無賴之流。大家聚在一起吃喝玩樂時哥哥弟弟雖是叫得親熱無比,不過其中有幾分是真情幾分是假意,彼此間卻也清楚得緊,又當真會有誰拿他這樣的角色當朋友當兄弟看?

此際歸拾兒聽得狄小石這番話,胸間突然湧上一股熱流,忍不住要奪眶而出,好在從小到大的經曆已然將他的心性磨礪得有如鐵石,才生生抑了下去。

狄小石喜道:“兄弟你叫我大哥麽?哈,那敢情好,交了好些朋友都隻能當老弟,今天總算也嚐到了做大哥的滋味……老弟,走,陪大哥我喝幾杯去。”不由分說,拖著歸拾兒就走。

歸拾兒從小混跡於市井中,還從沒遇到過這樣豪爽的主兒,兼見慣各種各樣謀奪他人錢財的詭計勾當,初時的激動過後,不禁又犯起了疑。心想,自己隻是個窮得叮當響的小混混,別人見了躲還來不及,這狄小石一出手就將武藝高強的於老大打得服服帖帖,不用說都是個極有本事的人物,無緣無故為什麽對自己這般熱情殷切?

狐疑間,歸拾兒已被狄小石拖進了一座頗是氣派的大酒樓,一時找不出借口推脫,隻得橫下心來隨之入座。暗忖,小爺我橫豎赤條條光棍一條,又怕他娘的甚麽?且看看他到底能玩出什麽花樣。

上樓進包間坐下,叫過店小二,狄小石也不看譜點菜,隻豪氣幹雲地讓他撿好的送上一桌。

店小二心知來了出手闊綽的大主顧,滿臉堆笑,先自奉上一壇陳年花雕和幾色開胃拚盤。稍後,十來道色香味俱全的山珍海味走馬燈般端至,把一張大桌擺得滿滿當當。

打娘胎裏出來,歸拾兒還未享受過這等規格的席麵,勉強認出其中兩三道菜肴,估計了一下,這桌酒菜起碼不低於百兩銀子,自己坑蒙拐騙一整年還撈不到這個數,眉毛不禁又跳了一跳。

席間,狄小石杯到酒幹,一個勁地勸歸拾兒多喝多吃。美酒佳肴當前,歸拾兒亦不拒絕,大口吃菜,小口飲酒,心中打定了主意,若是狄小石中途借故離席,自己說什麽也要寸步不離地跟著。

但直至席終,也未見狄小石施出尿遁**,歸拾兒不由又暗自納罕,更提高了警惕,怕他另行施出什麽防不勝防的花招來。

酒足飯飽,狄小石哈哈笑道:“這一頓吃得爽快。”準備取銀錢結賬,隻是手伸到懷裏後,麵色忽地變得古怪起來。

歸拾兒本來隻是猜臆,這時再無懷疑,心下了然,知道好戲即將上演,隻作不知,唇角泛起一絲哂笑,不動聲色端起茶來慢條斯理地抿。

日哦,老子身上寶貝帶了許多,怎麽就不記得揣些金銀銅錢?狄小石嘀咕。糗然道:“老弟,我忘記帶錢出門了,你先墊著,回頭我再給你。”

歸拾兒沒想到他會挑明了來說,愕然之餘心念急轉,道:“這下可糟糕了,我身上向來一貧如洗,更沒錢付賬。”

狄小石搔頭道:“那怎麽辦?難不成要吃霸王餐?”

歸拾兒暗忖這廝大可腳底抹油一溜了之,自己在京城裏討生活,指不定會被人認出來,這間酒樓的老板勢力不小,自己到時卻能跑到哪去?忙道:“這可使不得,不若這樣吧,大哥你在這兒稍坐片刻,我去外麵找朋友籌點銀兩來就是了。”說罷欲起身離席。

狄小石搖頭道:“不用這麽麻煩了,我另外有個主意。”

歸拾兒早料到自己沒這麽容易脫身,心中冷笑不已,坐下來問:“大哥有什麽主意?”

如意戒裏有不少煉製法寶的材料,其中相當一部分是玉石之類,狄小石隨便拿了一塊出來,道:“酒樓邊上有沒有當鋪?用它去當點錢來先付了酒賬再說。”

這種老掉牙的伎倆還使出來丟人現眼,歸拾兒大是不屑,搶著道:“那也隻有這樣了,不必勞大哥動步,小弟對這一帶熟悉得很,我去便成。”

他心想:“這廝充作道具的假寶石紅光閃閃,看起來倒也像那麽回事,不知是怎麽做出來的?換了旁人多半會就此上了大當,不過我歸拾兒一窮二白,更是這行當中人,魑魅魍魎的下三濫勾當不知見過多少,碰上我算這廝沒長眼。”又想:“如果他硬要強行獨自離開,我又該怎麽應付?這廝身手超強,撕破這副虛偽麵具動起粗來,小爺我可會吃大虧。”

心下正自惴惴,急思應對之策,狄小石順手已把寶石遞了過來,點頭道:“老弟說得沒錯,那就麻煩你跑一趟了。”

歸拾兒不禁愕然至極,不明白他究竟打著什麽主意,一時忘了伸手去接。

狄小石疑惑道:“老弟怎麽了?要是哪兒不舒服,還是我自己去算了。”

歸拾兒回過神,忙道:“沒,沒什麽,還是我去更方便,大哥你在這歇著。”

滿腹疑慮地出了酒樓,歸拾兒還沒想通是怎麽一回事,若自己就這樣一去不複返,對方的把戲還怎生耍下去?難道是自己猜岔誤會了?歸拾兒自幼見慣無數肮髒醜惡之事,更因親身受騙犯下錯事,導致被趕出飄香院流落街頭,深知人性險惡難測,實在難以置信世上真會有這般憨直慷慨之人。

胡思亂想中,一陣冷風襲過,頗帶寒意的蒙蒙細雨隨風飄入頸後。歸拾兒緊了緊身上衣裳,突然覺得手中傳來一股溫熱,卻是攥著的那塊紅色寶石所發,暖洋洋地直透掌心,感覺十分舒適。

歸拾兒舉起仔細瞧了一會,以他的眼力見識自然是瞧不出它的價值,尋思其實也不必亂猜那狄小石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隻看這塊寶石是真或假便可知曉。

正巧前麵偏街中就有一家歸拾兒相熟的義記典當行,他想明此節後,便快步趕去。

時辰已經不早,義記典當行中冷清清地沒有一個顧客,一個左麵頰帶條長長刀疤的中年漢子正準備吩咐夥計關門打烊,忽見歸拾兒匆匆進來,不由笑道:“嗬,歸老弟這麽晚了還來光顧,肯定是弄了什麽好貨色來。”

這漢子叫鍾義,早年是遠近幾條街有名的潑皮頭子,打拚出一些錢財後便開了這間典當行,平時經營轉手的多是些見不得光的贓物,兼放重利債。若是往常,歸拾兒自會與他親親熱熱地寒喧一陣子,此刻卻沒有這個心思,應了一聲,便道:“鍾老板,我這有個玩意,麻煩你讓朝奉先生瞧瞧。”

他剛拿出紅寶石,從櫃台後麵站起的朝奉雙眼就立時一亮,欠身接過去,湊在燭火下眯起眼翻來覆去瞧了好一會,忽然啊地一聲,震驚道:“難道這竟是蟒血紅?”

鍾義極少見到朝奉如此動容,急問道:“什麽是蟒血紅?貴不貴重?”

朝奉像捧住自己的**一樣,小心翼翼地捧著這塊紅寶石,嗓音裏都帶上了一絲顫悠:“純紅寶石已是玉石當中的上品,蟒血紅更是紅寶石中的極品,便一萬塊紅寶石裏麵也不見得能產出一塊蟒血紅來,如何不貴重?便稱價值連城也不為過啊,想不到老夫此生還有幸親眼得見這等奇珍。”

歸拾兒和鍾義都聽得愣住,半響,鍾義又問道:“你能肯定這真是蟒血紅?”

朝奉不答,忽然吹熄了燭火。

黑暗之中,晶瑩透亮的蟒血紅散發出近乎妖豔的紅芒,像一朵火焰般閃爍著,將眾人的麵龐映得如同染上了一層濃濃的鮮血,詭異莫名,仿若噬血妖魔。

偌大的店鋪突然陷入一片死寂,唯聞急促粗濁的呼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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