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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要是杜佛少校這個老頭沒有在湯頓賽馬場上突然中風死去,吉姆是根本不會到瑟斯古德學校來的。他沒有經過麵試就在學期中來了。時間是在五月末,不過從氣候來說,誰也沒有想到已是五月末了。他是通過專門為預備學校介紹教員的一家不太可靠的介紹所來的,暫時應付一下杜佛老頭的課,等找到合適的人再說。“是個語言專家,”瑟斯古德在教員休息室對大家說,“是臨時性的。”他把額上的一綹頭發往上一撩,有點為自己分辯地說。“姓普萊多,”他把字母一個個拚出來,“p—r—i—d”——法語不是瑟斯古德的專長,因此他參看一下手裏的紙條——“e—a—u—x,名叫吉姆。我想他幫我們應付到七月沒有問題。”教員們不難聽出他話裏的暗示。吉姆·普萊多是教員裏的窮白人。他跟以前的勒夫戴太太和馬特貝先生屬於同一類,都不怎麽樣。勒夫戴太太有一件波斯羔羊皮大衣,頗受年輕人崇拜,結果她卻是個開空頭支票的。馬特貝先生是鋼琴家,但在為合唱團練唱伴奏時被叫了出來,協助警方進行調查。就目前所知,他至今還在繼續協助,因為他的衣箱仍放在地下室裏等待處理。好些教員,其實主要是馬喬裏班克斯,主張開箱檢查。他們說,其中一定有一些大家都知道的失物,例如阿普拉米安的黎巴嫩母親的銀框相片、貝斯特-英格拉姆的瑞士軍用折刀、女舍監的手表。但是瑟斯古德板著他那沒有皺紋的臉,堅決不為他們的請求所動。他從他父親那裏接手管理這所學校才五年,可是這五年的時間已經教會他,有些東西最好還是鎖起來為妙。

吉姆·普萊多在某個星期五的滂沱大雨中到達。大雨像大炮硝煙似的從昆托克山的褐色山溝裏滾滾而下,流過空曠的板球場,滲透到了快要傾圮的校舍的沙岩石牆基裏。他是在剛吃過午飯後不久到的,開著一輛紅色的阿爾維斯牌舊車,後麵拖著一輛旅行住房用的拖車,原來是藍色的,幾經易手,如今已說不上是什麽顏色了。瑟斯古德學校的午後一片寧靜,上課的日子裏每天從早到晚都吵吵嚷嚷的,惟有這時才有片刻的安靜。學生們都被打發到宿舍裏去午休了,教員們則坐在休息室裏一邊喝咖啡,一邊看報紙,或者改作業。瑟斯古德在替他母親朗讀小說。因此,整個學校裏隻有小家夥比爾·羅奇親眼看到吉姆到達,看到阿爾維斯牌汽車從坑坑窪窪的汽車道上吱吱地濺著水開過來,車頭上冒著汽,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子不斷地來回掃劃,後麵的拖車在水潭裏顛簸地跟著。

那時羅奇還是個新生,大家都認為,如果不說他天賦有什麽缺陷的話,至少也有點笨。他在兩個學期裏已經換過兩個預備學校了,瑟斯古德學校是第二個。他是個胖乎乎、圓滾滾的孩子,患有氣喘病,大部分午休時間裏都跪在床頭上,趴在窗口向窗外瞭望。他的母親住在巴斯,生活闊綽。大家都認為他父親是全校最有錢的家長,這樣顯赫的地位卻叫兒子吃了不少苦頭。羅奇既然來自父母分居的家庭,天生就是個喜歡留神觀察的人。羅奇觀察到吉姆沒有在校舍前麵停下來,卻繼續往前開,一直開到馬廄那邊去,可見他對這個地方的布局早已了若指掌。後來羅奇想他一定先來勘察過地形,或者研究過地圖。他開到馬廄那裏以後,也沒有停下來,仍保持原來的車速,一直向濕草叢中開過去,接著就翻過了土墩,倒栽蔥似的掉到大坑裏去,沒有了蹤影。羅奇原來以為吉姆開得那麽快,拖車會跟前麵的車子折成直角掛在坑邊上,可是結果卻像一隻大兔子翹起尾巴跳進洞裏一樣,沒有蹤影了。

大坑的來曆在瑟斯古德學校裏傳說紛紜。它位於果園、果房和馬廄之間的一片荒地,看上去不過是地上凹了一塊,雜草叢生。北麵有幾個小土墩,每個土墩都有一個孩子的身子那麽高,上麵有一叢叢的灌木,一到夏天就長得密密麻麻。就是由於這些小土墩,大坑成了孩子們遊戲的好地方,因之出了名,關於它的傳說隨每一屆新生的想像力而異。有一年說,這些小土墩是露天銀礦的遺跡,於是大家都起勁地開始挖掘寶藏。又有一年說,這是羅馬帝國時代的一個堡壘,於是大家都揮舞棍棒、投擲土塊,在這裏布陣廝殺。也有一年說大坑是戰時的炸彈坑,土墩是炸彈開花時被埋在裏麵坐著的人體。實際情況卻要平淡無奇得多。六年以前,也就是瑟斯古德的父親突然與城堡旅館女職員私奔之前不久,他發起修建遊泳池,動員學生挖了一個大坑,一頭深一頭淺。但是募捐來的錢總是不夠實現這個雄心,因此就在別的計劃上零零碎碎地花掉了,像替美術課購置了一台新的投影機啦,在學校地窖裏人工培植蘑菇啦,等等。愛挖苦的人甚至還說,那對私通的情人最後逃到女方故鄉德國時,還卷走了一部分捐款。

吉姆不知道這些事情。事實是,他選擇瑟斯古德學校裏那個在羅奇心中有著神怪傳說的角落,這完全是碰巧。

羅奇趴在窗口上等著,不過再沒有看到什麽了。阿爾維斯牌汽車和拖車都已陷在坑裏,要不是草地上有車輪的紅泥濕印,他很可能以為這一切都是自己在做白日夢呢。但是車輪印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因此午休結束打鈴時,他穿上長統雨靴,冒雨蹚水到了大坑邊上,爬到高處往下望。吉姆身穿軍用雨衣,頭戴一頂很特別的帽子,帽簷很寬,像非洲獵帽,但是毛茸茸的,一邊卷起,像個**不羈的海盜似的滿不在乎,上麵的雨水就像順溝而下那麽直灌下來。

阿爾維斯牌汽車現在出現在馬廄院子裏。羅奇始終沒有弄明白,吉姆是怎樣把它弄出大坑的,但是拖車卻還在下麵坑裏,就在原來預定挖得比較深的一頭,停在磚砌的坑底上。吉姆坐在車門踏級上,用一個綠色塑料平底杯喝酒,一隻手揉著右肩,好像碰到了什麽地方似的。這時大雨如注,從他的帽簷上直灌而下。帽子抬了一下,羅奇看到了一張赤如烈火的臉,褐色的胡子被雨水粘在一起,像兩撇犬牙,在帽簷的掩映下,他的臉色顯得更紅了。臉上盡是橫一道豎一道的皺褶,又深又彎曲。羅奇突發奇想,他一定在熱帶的什麽地方挨過餓,餓癟了以後又飽餐一頓,才把身上填補起來,因此臉上有這麽多的皺褶。他的左臂仍橫在胸前,右肩高聳在頸後。但整個蜷縮的形狀靜止不動,像一頭凍僵了的動物,凝住在背景前。羅奇一時又突發奇想,希望這是一頭雄鹿,一種高貴的動物。

“你這小子是誰?”問話的聲音非常像個軍人。

“我叫羅奇,先生。我是個新生。”

帽影下麵紅磚一般的臉打量了羅奇大半天。接著,使羅奇感到放心的是,他的臉色和緩了下來,露出了狼一般的笑容,左手仍按在右肩上,慢慢地又按摩起來,同時他又就著寬口塑料杯喝了一大口。

“新生,噯?”吉姆對著杯口說,仍在微笑,“這我倒沒有想到。”

吉姆現在站了起來,把駝著的背轉向羅奇,開始仔細檢查起拖車的四條支腿來。這次檢查非常嚴格,把車下的彈簧搖晃了半晌,又把裝扮奇怪的車頭不斷抬高一些,以不同的角度,在不同的地方墊上了幾塊磚頭。在這當兒,春雨如注,下個不停,淅淅瀝瀝地打在他的雨衣上、帽子上、拖車的車頂上。羅奇注意到,在這一切動作中,吉姆的右肩紋絲不動,高高地鼓在他的頸後,好像雨衣下麵塞了一塊大石頭似的。因此,他心裏想,吉姆是不是一個大駝背,凡是駝背的人是不是都像吉姆那樣容易碰痛。而且他還注意到一個普遍規律,值得記住,以後可以應用,那就是背駝的人走起路來步子跨得大,這是為了要保持平衡。

“新生,是嗎?我可不是新生,”吉姆一邊拉一拉拖車的一條支腿,一邊繼續說,口氣要比剛才友善多了,“我是個老生。你要知道到底多老,那麽我告訴你,像瑞普·凡·溫克爾一樣老,還要老一些。有朋友嗎?”

“沒有,先生。”羅奇簡單地回答。學生在作否定的回答時都用這種有氣無力的口氣,肯定的話是讓問話的人說。可是,吉姆卻什麽話也沒有說,羅奇突然覺得有一種奇怪的親切感,一種希望感。

“我的名字叫比爾,”他說,“我受洗時的正式名字就叫比爾,可是瑟斯古德叫我威廉。”

“比爾,是啊。沒付的賬單。有人這麽叫過你嗎?”

“沒有,先生。”

“反正名字不錯。”

“謝謝您,先生。”

“我認識不少叫比爾的,他們都是好樣的。”

這樣,兩人都算是作了自我介紹。吉姆沒有把羅奇攆走,因此羅奇就在坑邊上待著,透過他雨水淋濕的眼鏡往下望去。他吃驚地注意到,磚塊是從黃瓜架上卸下來的。有幾塊已經鬆了,吉姆一定又弄鬆了一些。羅奇感到很高興,居然有人剛到瑟斯古德學校就敢這樣自作主張,真的挖起學校的牆腳用在自己身上。尤其使他感到高興的是,吉姆打開了自來水龍頭取水,因為那個水龍頭是學校特殊規定誰也不許碰的東西:碰一下就會被罰一頓揍。

“喂,比爾,我問你。你

身上有沒有正好帶著彈珠什麽的?”

“什麽,先生,什麽?”羅奇摸一摸口袋,有點茫然。

“彈珠,老兄。圓圓的玻璃球,那麽小的。難道現在學生不玩彈珠啦?我上學的時候,我們可是玩的。”

羅奇沒有彈珠,可是阿普拉米安卻有一大堆,從貝魯特用飛機運來的。羅奇花了大約五十秒鍾急忙跑回學校去,冒了極大的風險搞到了一顆,又氣喘籲籲地跑回到坑邊。他一到坑邊就遲疑起來,因為在他的心目中,大坑已是吉姆的產業了,羅奇要下去得取得他的許可。但是吉姆已經到拖車裏麵去了,所以羅奇稍微等了一下以後,就躡手躡腳地從坑邊走下去,從門口伸手把彈珠遞進去。吉姆一時沒有瞧見他,他正在喝著杯裏的酒,呆呆地望著窗外天上的烏雲在昆托克山頂上聚起來又散開去。羅奇注意到,這個喝酒的動作實在很困難,因為吉姆要站直身子對著杯口喝,不容易做到。要達到這個角度,他得把佝僂的身子往後仰。這時雨又下大了,像小石子似的劈裏啪啦打在拖車上。

“先生。”羅奇叫他,但是吉姆一動也不動。

“阿爾維斯汽車的毛病是,他媽的沒有彈簧避震,”吉姆終於開腔道,與其說是對著他的客人,不如說是對著窗戶說的,“你開著車,屁股等於挨著路麵白線,誰都會變成殘廢的。”他又往後一仰,喝了一口。

“是啊,先生。”羅奇說。他沒有想到吉姆居然以為他會開車。

吉姆已經摘掉帽子。他的淡褐色頭發剪得很短,有幾塊地方剪刀下得太狠了些,露出一道道刀痕,都集中在一邊。因此羅奇猜想,吉姆是用他那條好胳膊自己剪頭發,這樣一來,他看上去更是歪一邊了。

“我給您帶來了一顆彈珠。”羅奇說。

“很好。謝謝你,老兄。”他把彈珠接了過去,放在他硬邦邦的粗糙手心裏慢慢滾來滾去。羅奇馬上知道他對什麽東西都非常在行,他這號人物對什麽工具、什麽家夥都非常得心應手。“這車不平,你瞧,比爾,”他仍一心一意端詳著彈珠說,“一頭斜,像我一樣。你瞧。”他轉身到大窗戶一邊。大窗戶下麵有一條鋁邊,放在那裏承接流下來的水。吉姆把彈珠放在上麵,看著它朝一頭滾去,掉到了地上。

“一頭斜,”他又說,“朝車尾一頭斜。這可不行。喂,喂,你這小家夥,你上哪兒去啦?”

羅奇一邊彎下身去找彈珠,一邊注意到這拖車一點也不舒服。盡管裏頭收拾得特別幹淨,隨便誰都可以是它的主人。車裏有一個床鋪、一張凳子、一個船上用的爐灶、一個液化氣罐。羅奇想,他妻子的照片甚至連一張也沒有。羅奇還沒有碰見過單身漢,不過瑟斯古德先生除外。他能找到的僅有一些屬於個人的東西,是掛在門上的一隻網袋、床鋪旁邊放的一個針線包、一個自製的淋浴噴頭,用餅幹筒打了洞,幹淨利落地焊接在車頂上。桌子上有一瓶無色的酒,不是杜鬆子酒就是伏特加酒,因為羅奇在假期到他父親住的公寓度周末時,他父親喝的就是這種酒。

“看上去東西向還可以,但是南北向肯定是一頭斜。”吉姆試一試其他的窗框,“你擅長什麽,比爾?”

“我也不知道,先生。”羅奇木然說。

“得有個專長,人人都是這樣。足球踢得怎麽樣?你會踢足球嗎,比爾?”

“不會,先生。”羅奇說。

“那麽你是個書呆子?”吉姆漫不經心地問,一邊哼了一聲,倒在**,喝了一口杯裏的酒。“不過我說,你一點也不像是個書呆子,”他有禮貌地又補了一句,“不過你愛獨來獨往。”

“我也不知道。”羅奇又重複了一遍,朝著打開的門挪了半步。

“那麽你最擅長的是什麽呢?”他又喝了一大口,“你總有個專長,比爾,人人都是這樣。我最擅長的是打水漂。祝你健康。”

在此時此刻向羅奇提出這個問題,很不得當,因為他自己正一天到晚為這個問題感到苦惱。他最近甚至懷疑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究竟有沒有什麽目標。不論在學習或玩樂上,他都覺得自己有嚴重的欠缺;甚至學校生活中的日常事情,例如疊被子、收拾衣服,他也覺得自己不能勝任。而且他也不夠虔誠,這是瑟斯古德老太太對他這麽說的;他在教堂裏不該常常板著麵孔。對於這些缺點,他都怪自己不好,但是他最責怪自己的,還是破壞了父母的婚姻,他應該早有預見,采取步驟來防止的。他有時甚至想,他是不是有更加直接的責任,例如,他是不是天生邪惡、破壞成性、懶散成習,他的這種惡劣性格造成了父母的不和。他在以前的那個學校裏,曾想用大聲叫喊來表明這一點,甚至假裝發羊癇風,他的姑姑有這毛病。他的父母為此特地見了麵,商量了一下——他們是通情達理的人,常常這樣做——最後決定讓他轉學。因此,在一輛拋了錨的拖車邊上,由一個他幾乎盲目崇拜的人——而且和自己一樣也是個獨來獨往的人——無意之中向他提出這個問題來,差點讓他招架不住。他覺得臉上的血往上湧,鏡片上霧氣迷蒙,拖車開始融化為一片苦海。羅奇也沒有弄清楚,是不是吉姆注意到了這一點,隻見他突然轉過身去,駝著的背麵向他。他走到桌邊,一邊說幾句補救的話,一邊又喝著杯裏的酒。

“反正,你觀察很仔細,這一點沒有問題,我可以告訴你,老兄。咱們獨來獨往的人都是這樣——沒有人可以依靠,對嗎?沒有別人看到我。你在那邊坑上一出現,讓我嚇了一跳,以為你是會變魔法的。我敢打賭,比爾·羅奇是全校觀察最仔細的人,隻要戴著眼鏡。是嗎?”

“是的,”羅奇感激地表示同意,“我是這樣。”

“那麽好吧,你就留在這裏,留心觀察,”吉姆命令道,把非洲獵帽又戴在頭上,“我要出去,修理一下支腿。好嗎?”

“好的,先生。”

“那彈珠呢?”

“在這裏,先生。”

“它一滾就叫我,好嗎?朝北,朝南,不管它朝什麽方向滾。懂嗎?”

“懂,先生。”

“知道哪一邊朝北嗎?”

“那邊。”羅奇馬上伸出胳膊,隨便指著一個方向說。

“對。那麽好吧,它一滾你就叫。”吉姆又說了一遍,然後到雨中去了。一分鍾後,羅奇覺得腳下的地板在搖晃,當吉姆在使勁扳一條支腿時,他又聽見了一聲不知是痛苦還是憤怒的咆哮。

在那年夏季這個學期裏,學生們替吉姆取了一個外號。他們試了好幾個名字,最後才人人滿意。他們先叫他“騎兵”,因為他有點兒軍人氣概,有時喜歡無傷大雅地罵幾聲,常常獨自在昆托克山間閑逛。盡管如此,“騎兵”沒有叫開。後來他們又叫他“海盜”,有一陣子還叫“匈牙利燉牛肉”,那是因為他愛吃辣。當他們列隊走過大坑到教堂去做晚禱時,總有熱氣騰騰的咖喱、蔥頭、辣椒的香味向他們飄來。叫他“匈牙利燉牛肉”也是因為他的法語地道,大家認為法語就是連湯帶水的。五年級乙班的斯巴克萊能夠把他的法語學得惟妙惟肖:“你已經聽到了所提的問題,伯格,艾米爾在看什麽?”——右手**地一揮——“別瞪著眼睛瞧我,老兄,我又不是施魔法的。Qu’est-ce qu’il regarde, Emile dans le tableau que tu as sous le nez?Mon cher Berger,如果你不能馬上回答出一句清楚的法語來,je te mettrai tout de suite à la porte, tu comprends,你這傻蛋?”

不過這種嚇人的威脅,不論是用法語還是用英語,都從來沒有真的實行過,反而很奇怪地增加了他身上的溫和神態,這隻有透過孩子們的眼光才能看到。

但是,他們對“匈牙利燉牛肉”也不滿意。這個外號缺乏其中所包含的潑辣勁兒,沒有考慮到吉姆熱愛英國的感情,要想引他鬥嘴,用這方麵的話題去逗他準沒有錯。傻蛋斯巴克萊隻要敢對女王說一句不敬的話,讚歎一下外國哪個地方的美妙,尤其是個熱帶國家,那麽吉姆的臉就會馬上漲得通紅,一口氣說上三分鍾身為英國人有多大福氣的大道理。他明知道他們是在逗他,但還是上了鉤。他說完他的大道理後,常常露出懊喪的笑容,自言自語說什麽上當啦、不及格啦之類,還有什麽有人臉上要不好看啦,因為要挨罰,多加作業,不能去玩足球了。但是他確實熱愛英國,因為說到頭,到底沒有人為此吃了虧呀。

“全世界最好的地方!”他有一次大聲叫道,“知道為什麽嗎?傻蛋,知道為什麽嗎?”

斯巴克萊不知道,於是吉姆拿起一支粉筆,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地球。他說,西邊,是美國,盡是貪心不足的傻瓜,糟蹋了他們得天獨厚的條件。東方是中國和俄國——他對它們不加區別——工作服、勞改營、沒完沒了的長征。在中間則是

英國……

最後,他們想出了一個外號叫“犀牛”(Rhino)。

這一半是與“普萊多”諧音,一半是指他喜歡在野外生活和他對體育運動的愛好,這是他們常常看到的。他們早起脫光了衣服,冷得瑟瑟發抖,在排隊等洗淋浴時,就可以看到“犀牛”大清早散步已經回來了,駝著的背上背著一個帆布背包,大踏步從峽穀路走過來。晚上就寢時,他們可以瞥見手球場塑料頂篷裏,他不知疲倦地在向混凝土牆上擊球的孤單身影。有時,黃昏天氣暖和,他們可以從宿舍窗戶中偷看他打高爾夫球。他常常是先向他們讀一本隨手從昏暗圖書館抓來的極其英國味的冒險小說,像比格爾斯、潘西·威斯特曼或者傑弗裏·法諾爾的小說,然後才去玩高爾夫球,帶著一根舊得一塌糊塗的鐵頭球棍,在場地上走來走去。每次擊球,他們在他扭過背使勁向前揮球棍的時候,都等他發出“哼哧”的一聲,他從來沒有叫他們失望過,他們保持了完整的紀錄。在教職員板球賽上,他打到了七十五分才下場,有意把球打得高高的,送給右後方的斯巴克萊。“接住,傻蛋,接住——發出去。好球,斯巴克萊,好孩子,你待在那裏就是為著這個。”

盡管他天性寬厚,但是大家都公認他非常了解犯罪心理。這方麵的例子不少,最足以說明的一次發生在學期結束前幾天,斯巴克萊在吉姆的廢紙簍裏發現了一張第二天的試題,他就拿來出租給考生,每次收費五個新便士。許多學生付了錢後,在宿舍裏連夜用手電筒照著,背誦答案,一宿沒有睡好。但是臨考試時,吉姆發的卻是完全不同的試題。

他坐下來大聲道:“這一份試題,你們大家都免費。”接著他就翻開了《每日電訊報》,開始專心致誌地讀起“施魔法的人”的最新見解了,他們明白這是指幾乎任何有頭腦的人,哪怕他隻是一個為女王利益寫文章的人。

最後還有那個貓頭鷹事件,在他們對他的看法中,這另有意義,因為這件事牽涉到死亡,而對於死亡這個現象,孩子們的反應各不相同。有一個星期三,天氣還冷,吉姆提了一桶煤到教室裏,就在壁爐中生起火來。他背對著爐火,坐在那裏取暖,一邊讀著一篇法語聽寫題。先是壁爐煙囪裏掉了一些髒土下來,他沒有理會,接著就掉下來那隻貓頭鷹。那是一隻很大的穀倉貓頭鷹,肯定是因為在杜佛的時代,多年以來,不論冬夏,從來都不清除煙囪裏的積塵,它就在煙囪裏做起了窩,如今給煤煙熏得昏頭昏腦,在煙囪裏拚命撲翅掙紮,已經弄得全身發黑,精疲力竭了。它掉在煤塊上,又滾到地板上,嘴裏嘰嘰呱呱,身上一陣哆嗦,接著就癱倒在那裏,好像是魔鬼的密使。它的身子蜷縮,翅膀張開,胸口還有點呼吸,眼皮上蒙著髒土,但是髒土縫裏那雙發呆的眼睛,卻直瞪瞪地望著那些學生。沒有人不感到害怕,甚至眾人心目中的英雄好漢斯巴克萊也嚇怕了。不過吉姆除外。他一言不發,馬上把那隻飛禽收拾起來,拎到外麵去。他們像船上的偷渡客一樣,屏息凝神地諦聽外麵的動靜,卻聽不到什麽聲音,直到最後才聽見走廊那頭的水龍頭在放水,那顯然是吉姆在洗手。斯巴克萊說“他在撒尿了”,這話引起一陣不安的哄笑。但是他們下了課魚貫走出教室時,發現在大坑旁邊的混合肥料堆上,貓頭鷹被扔在那裏,完全死了,等待埋葬。膽子大一些的人上前一看,發現脖子已經被折斷。隻有獵場看守人才會這樣幹淨利落地弄死一隻貓頭鷹,這話是蘇德雷說的,因為他家才有獵場看守人。

瑟斯古德這個學校裏的其他人,對吉姆的看法卻不那麽一致。鋼琴家馬特貝先生的陰魂不散。女舍監站在比爾·羅奇一邊,認為吉姆了不起,需要特別照顧:他的背那麽駝,可是卻行動自如,真是奇跡。馬喬裏班克斯則說,他是在喝醉酒的時候被公共汽車壓的。也是馬喬裏班克斯,在吉姆表現突出的那次教職員板球賽上,指出那件厚運動衫可能來曆不明。馬喬裏班克斯不是板球隊員,但是他與瑟斯古德一起走過來看比賽。

“你認為那件運動衫來路是正大光明的,還是順手牽羊來的?”他大聲問道。

“裏奧納德,這話可太不公道了。”瑟斯古德責備道,一邊不斷地拍著他的獵犬的側腹,“咬他,琴妮,咬這壞人。”

但是等到瑟斯古德回到書房裏的時候,他已沒有笑意,老是覺得放心不下。冒充牛津大學出身的人,他能對付,就像他自己念書時,遇到過不識希臘文的古文老師和不懂神學的牧師一樣。這種人在證據麵前知道瞞不過去,就會支持不住,最終痛哭流涕,自動告退求去,或者願意降薪留職。但是真正有成就卻隱姓埋名的人,他還沒有碰到過,不過他知道自己是不會喜歡他們的。他查了一下校曆,就打電話給斯特羅爾和梅德萊介紹所裏一個叫斯特羅爾先生的人。

“你到底想要了解什麽?”斯特羅爾先生大聲歎了一口氣說。

“也沒有什麽特別要了解的。”瑟斯古德的母親在刺繡,假裝沒有在聽,“隻不過是,既然要一份書麵簡曆,那就得要完整,不要有遺漏。何況我們付了中介費。”

這時瑟斯古德忽然想,是不是把斯特羅爾先生從沉睡中叫醒過來以後,他又睡著了。

“非常愛國的家夥。”斯特羅爾先生終於開腔道。

“我並不是因為他愛國才聘請他的。”

“他一直沒工作,”斯特羅爾細聲細氣地說道,聲音好像是從煙霧騰騰中透過來的,“住了院。脊髓的毛病。”

“這話不錯。但是我想他過去二十五年裏總不見得都是住在醫院裏吧。真討厭。”這最後一句話,他是對他母親說的,他的手掩著話筒。他這時忽然覺得斯特羅爾先生又睡著了。

“你隻雇用他到這學期末,”斯特羅爾輕聲說,“你如果不喜歡他,到時候辭退他就得啦。你要的是代課老師,給你的也是代課老師。你說要便宜,給你的也是便宜的。”

“話雖是這麽說,”瑟斯古德理直氣壯地反駁,“可是我付了你二十鎊金幣的介紹費,我的父親跟你來往已有好多年了,你們總得給我一定的保證呀。你在這裏是這麽寫的——我讀給你聽——你在這裏是這麽寫的:‘受傷前曾在海外任職,從事商業和勘探工作。’把一輩子的工作用這麽一句話帶過去,未免太含糊了,你說是不是?”

他的母親一邊刺繡,一邊點頭。“可不是?”她大聲接腔道。

“這是第一點。我還要說一點——”

“別多說了,親愛的。”他母親提醒他。

“我知道他一九三八年在牛津待過。他為什麽沒有念到畢業?出了什麽事?”

“我好像記得那時候大家都中斷了學業,”斯特羅爾先生隔了好久以後又說,“隻是你太年輕,恐怕記不得了。”

“這麽多年他總不可能是在監牢裏。”他母親在沉默了很久以後又說,一邊仍低著頭刺繡。

“他一定是在別的什麽地方。”瑟斯古德鬱鬱不樂地說,眼光越過大風吹刮的花園,呆呆地朝著大坑那邊看著。

在整個暑假裏,比爾·羅奇輪流在他爸爸和媽媽那裏住,很不自在,他也始終惦記著吉姆:不知他的背疼不疼;他現在沒有課,隻有半個學期的薪水,不知在幹什麽活兒掙錢;尤其是,下學期開學後,他是不是仍在那裏任課。因為比爾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覺得吉姆生活在地球的表麵上很不平穩,隨時隨地都可能掉下去,深不見底。他擔心吉姆像他自己一樣,沒有自然的地心吸力吸住他。他回憶了他們第一次見麵時的情景,特別是關於吉姆問他有沒有朋友的話,他很擔心,生怕就像自己辜負了父母的慈愛一樣,也辜負了吉姆的情誼,主要是因為他們之間年齡的懸殊。因此,吉姆可能已經到別的地方找友伴去了,他仿佛看到了吉姆的淺灰色的眼睛在別的學校東尋西覓。他也想像,吉姆像自己一樣,也曾經有過自己所愛戀的人做了對不起他的事,因此想找個人來代替。但是想到這裏,比爾·羅奇的想像力進了死胡同:他對於成年人怎樣互相愛戀無法想像。

除了瞎想以外,他沒有什麽事情可做。他查看了一本醫學書,又向他母親打聽關於駝背的情況,他很想偷一瓶他父親的伏特加酒,拿到瑟斯古德學校當做禮物,但是他又不敢。最後他母親的司機把他送到可恨的台階上時,他連再見也不說一聲,就拚命地飛快跑到大坑的頂上。看到吉姆的拖車仍在下麵老地方,覺得無限地高興,隻是拖車比以前更髒了,旁邊還新翻了一塊地,大概是種過冬的蔬菜的。吉姆正坐在車門踏板上向他憨笑,好像他已聽到比爾來了,在他出現在坑邊之前就擺出歡迎的笑容似的。

就在這個學期,吉姆給羅奇取了一個外號。他不再叫他比爾,改稱大胖。他沒有說明原因,而羅奇呢,也無法反對,在取名字的事情上一般都是這樣。羅奇則以吉姆的監護人自命,他心中自稱是攝政王,代替吉姆的那個離去的朋友,不管那朋友可能是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