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彼得·吉勒姆是個講義氣的人,他自覺的忠誠決定於他個人的愛憎。至於在其他方麵,他的忠誠早就奉獻給圓場了。他的父親是個法國商人,在戰時曾為圓場的一個諜報網做過間諜,由他的母親,一個英國女人,負責密碼部分。八年以前,吉勒姆本人還以航運職員的身份為掩護,在法屬北非指揮一批自己的情報員,這在當時被認為是一項非常危險的任務。他終於被破獲,他手下的情報員被處以絞刑,他於是轉為內勤,人也邁入中年。他在倫敦替人當助手,有時替史邁利當助手,也負責指揮過少數幾次以國內為基地所進行的活動,其中還有一個“女朋友”網,但是正如行話所說,這些女朋友互不知情。等到阿勒萊恩的一幫人當權,他就被排擠,打入布裏克斯頓冷宮了,他自己猜想大概是因為他的關係不對,其中包括史邁利。到上星期五為止,若是要他談談自己的經曆,他一定會這樣說。關於他與史邁利的關係,他說起來是樂此不疲的。

那些日子裏,吉勒姆主要住在倫敦的碼頭邊,他和一票招募人員偶爾能遇上一些波蘭、俄國或者中國海員,他就從中拚湊一個較下層的海員諜報網。有空的時候,他就坐在圓場二樓的一間小辦公室裏,和一個叫瑪麗的漂亮女秘書說說笑笑解悶,這樣的日子過得也不錯,隻是送上去的報告沒有人理。拿起電話來不是占線,就是沒有人回答。他隱約聽說上麵出了事,但這是常事。例如大家都知道阿勒萊恩和老總兩人在鉤心鬥角,但好多年來他們兩人就一直如此,很少搞別的。他跟大家一樣,也知道捷克破了一個大案,外交部和國防部聯合發表聲明,推說並不知情,剝頭皮組的組長吉姆·普萊多原來是第一號捷克通,也是比爾·海頓的長期密友,背上中了一槍,給抓了起來。大家都緘口不言,板著麵孔,他想大概就是這個緣故。比爾·海頓大發雷霆,大概也是這個緣故。這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大樓,大家又緊張又興奮,據瑪麗說有點像上帝震怒,不過她總是喜歡誇大其詞。後來他聽說這場災難的代號叫“作證”。海頓告訴他,一個老頭子為了死前的臨別光榮紀念,搞這麽個活動,實在窩囊,結果拿吉姆·普萊多作犧牲。消息走漏,見了報紙,在議會中引起質詢,甚至有謠傳說,德國境內的英國駐軍已處於全麵戒備狀態,不過這個謠言沒有得到官方證實。

最後由於到別人的辦公室裏閑蕩,他才開始慢慢了解別人在幾個星期前就知道的情況。圓場不僅一片沉默,甚至是一片冰凍,什麽都不進,也不出,至少在吉勒姆的那一級是如此。大樓裏麵,相關人士都躲了起來,發薪的日子,信件架上沒有鼓鼓的工資袋,因為據瑪麗說,管家的沒有接到發薪的例行指示。有時有人看到阿勒萊恩從他的俱樂部出來,滿臉怒容。或者看到老總上車,滿麵春風。還有人說比爾·海頓已經辭職,因為上上下下都不支持他,不過比爾一直是在鬧辭職的。隻是據謠言說,這一次原因略有不同。海頓所以生氣是因為圓場不肯付給捷克為了遣返吉姆·普萊多所索取的代價。據說,無論是為了情報員或者威望,這個代價都太高了。但是比爾沙文主義大發作,他揚言,為了把一個愛國的英國人搞回來,任何代價都不算高:隻要能把吉姆弄回來,什麽都可以給他們。

接著有一晚,史邁利腦袋伸進吉勒姆辦公室的門裏來,問他願不願意一起去喝杯酒。瑪麗沒有看清他是誰,用她時髦卻沒什麽氣質的腔調說了一聲“哈囉”。他們並肩走出圓場時,史邁利向看門的道別,口氣特別幹脆。到了華都街的酒店裏他才說“我被撤了”,就此而已。

他們從酒店出來,又到查令十字街不遠的一家地下室酒吧,因為那裏有音樂,卻沒有酒客。吉勒姆便問道:“他們提出什麽理由?還是隻因為你發胖了?”

史邁利就一心惦念著“理由”這一字眼。他這時已完全醉了,不過還沒有失態。他們沿著泰晤士河的河堤步履不穩地走著時,他又想到了理由。

“理由是作為邏輯,還是作為動機?”他問道,聽起來不像他自己,而有點像比爾·海頓。在這些日子裏,人人的耳旁,似乎都可以聽到海頓戰前在牛津聯盟上學來的辯論腔。“還是作為一種生活方式?”他們在一條板凳上坐了下來。“他們用不著向我提出理由。我能夠提出自己的理由。不過這不一樣,”他還是喋喋不休地說著,這時吉勒姆小心翼翼地把他攙進一輛出租車,把車錢和地址給了司機,“這跟心灰意冷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一樣。”

“阿門。”吉勒姆說,他一邊看著汽車遠去,一邊心裏明白,按照圓場的規矩,他們僅有的一些友誼也就此告終了。第二天,吉勒姆聽說還有更多的人頭落地,潘西·阿勒萊恩暫代領導,頭銜是代理首長,令大家都感到意外的是比爾·海頓願意在他底下工作,但很可能是出於對老總餘怒未消。不過也有人挖苦說是在他上麵工作。

到聖誕節,老總就死了。“下一個就輪到你了。”瑪麗說。她把這些事情看做是二次攻打冬宮,所以當吉勒姆被放逐到布裏克斯頓去的時候,她哭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吉勒姆是去補吉姆·普萊多的缺。

那個星期一下午多雨,吉勒姆在登上圓場的四樓階梯時,因為想到要做犯罪勾當,心裏反而很高興,他回顧了上述種種事件,斷定今天就是卷土重來的開始。

他前一天晚上是在寬敞的伊頓公寓和卡米拉一起度過的,卡米拉是個學音樂的,身材修長,麵容美麗,隻是有種悲哀的表情。她還不滿二十歲,但黑色的頭發裏已有白絲了,好像受過一次她緘口不提的驚嚇一樣。這種心靈損傷的另一個後果是,她不吃肉,不穿皮鞋,滴酒不沾。在吉勒姆看來,似乎隻有在愛情方麵,她沒有這一切神秘的禁忌。

這天上午他獨自一人在布裏克斯頓極其昏暗的辦公室裏拍攝圓場文件的照片。他先去常去的店裏買了一架小型照相機,為了避免荒廢業務他常常這樣做。店員問他是“用自然光的,還是用燈光的”,兩人還親切地交換了一下關於底片顆粒的意見。他告訴女秘書不要打擾他,然後關上了門,按照史邁利的精確指示著手工作。牆上的窗戶很高。他坐著也隻能看到天空和馬路那邊新建學校的尖頂。

他先拍自己保險櫃裏的參考文件。史邁利把先後次序告訴了他。先是工作人員名冊,這是隻發給高級人員的,上麵有圓場在國內所有人員的姓名、工作姓名、地址、電話號碼。其次是職責手冊,裏麵折著一張圓場在阿勒萊恩領導下改組後的組織機構表。中間是比爾·海頓的倫敦站,像一隻大蜘蛛歇在自己的蛛網中。據聞比爾曾經說過,“在普萊多事件以後,我們絕不允許再有私人軍隊,不允許有人不知道自己的職守。”吉勒姆發現,阿勒萊恩有兩個頭銜:一個是首長,一個是“特種情報來源負責人”。據說,圓場就是靠這種特種諜報來源維持的。在吉勒姆看來,沒有別的原因能夠說明,為什麽圓場工作人員現在都毫無作為,可是在白廳卻極受尊重。根據史邁利的要求,他除了拍這些文件以外,還拍了剝頭皮組的修正規程,那是阿勒萊恩以“親愛的吉勒姆”為開頭的一封信,詳盡列出了他縮小的權限。在某些方麵,勝利者是阿克頓點路燈組組長托比·伊斯特哈斯,這是按照橫向領導原則惟一實際擴大的一個單位。

接著他到桌邊拍攝一些例行的傳閱文件,這也是根據史邁利的指示,作為背景資料,也許很有了解價值。其中包括行政部門一份關於倫敦地區安全聯絡站的情況通知(“務請愛惜使用”)和另外一份關於禁止濫用圓場秘密電話辦私事的公告。最後是文件組給他個人的一封非常不客氣的信,“最後一次”警告他,他用工作姓名所領的駕駛執照已經期滿,除非辦理延長手續,否則“將通知管理組采取適當的懲戒措施”。

他放下照相機,回到保險櫃那裏。在最下麵一層有一疊點路燈組的報告,由伊斯特哈斯簽字,蓋了代號“短斧”的戳章。裏麵是已經確知蘇聯在倫敦地區以合法或半合法身份活動的兩三百名諜報官員的姓名和掩護身份:貿易、塔斯社、蘇航、莫斯科電台、領事、外交等等。這些報告在適當的地方還標明點路燈組進行調查的日期和分支的姓名,所謂“分支”這個行話的意思就是在監視過程中所發現的聯係者,不一定是躲起來的。這些報告一年一厚冊,每月還有補充。他先看了一下正冊,又看了補充部分。到十一點二十分,他鎖好了保險櫃,用專線打給倫敦站,跟財務組的勞德·斯屈克蘭通了話。

“勞德嗎,我是布裏克斯頓的彼得,生意怎麽樣?”

“哦,彼得,有什麽事情呀?”

說話幹脆,口氣得意,意思是說我們倫敦站的人有更重要的朋友。

吉勒姆解釋道,需要洗一些贓錢,因為有個法國外交信使似乎可以收買。他用特別和氣的口吻問,不知勞德有沒有時間碰頭討論一下。勞德問,這個計劃是否已得到倫敦站的批準?還沒有,不過吉勒姆已把報告交給傳訊員送去給比爾了。勞德口氣軟了一些。吉勒姆再逼一步:“勞德,有些事情比較麻煩,需要你出主意。”

勞德說,他可以騰出半小時來和他談一談。

他到西區去的路上,把底片送到查令十字街一家叫雲雀的小雜貨店。店主人是個胖子,拳頭大得嚇人。店裏沒有人。

“蘭普頓先生的底片,請衝洗出來。”吉勒姆說。店主把底片拿到後間,等他出來的時候粗啞地說了句“成了”,接著馬上吐了一口氣,好像吐口煙似的,但他並沒有在吸煙。他把吉勒姆送出門,然後砰地把門關上了。喬治怎麽會找到他的?吉勒姆心裏覺得奇怪。他買了幾盒潤喉糖。史邁利警告過他,每一行動都得有交代——假定圓場派了人一天二十四小時盯著你。吉勒姆想,這有什麽奇怪呢,托比·伊斯特哈斯連自己的母親也會派人盯梢,隻要這能博得阿勒萊恩拍一下肩膀稱讚。

他從查令十字街走到卻茲·維克多餐廳與他的小頭頭賽·範霍佛和一個叫勞裏麥的無賴吃中飯。勞裏麥自稱和東德駐斯德哥爾摩大使共用一個女人。勞裏麥說那個女人願意合作,但她需要在第一次交貨時就給她英國國籍和一大筆錢。他說,她什麽都願意幹:偷看大使的信件,在他

房間裏安裝竊聽器,“或者在他的浴盆裏撒碎玻璃”,這是當笑話說的。吉勒姆猜勞裏麥在說謊,他甚至懷疑範霍佛是不是也在說謊。但是他轉念一想,現在到底誰靠向誰,他其實也沒有發言權。他喜歡那家餐廳,但是記不得吃了些什麽,現在他走進圓場的門廳時,他明白了原因是因為興奮過度。

“哈囉,布裏揚特。”

“看到您很高興,先生。請坐,先生,一會兒就好,先生,謝謝您。”布裏揚特一口氣說完了這幾句話,吉勒姆就坐在一張高背木椅上,想的是牙醫和卡米拉。她是他最近才搞到手的,來得有些意外,一切發展得很快,至今已有一些時候了。他們是在一個派對上認識的,她獨自坐在一個角落裏,拿著一杯胡蘿卜汁,口裏說著關於真理之類的話。吉勒姆存心冒險,就說他對倫理問題一竅不通,他們何不直接上床。她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兒,就起身去穿大衣了。從此之後,她就留下沒走,給他炸堅果餅吃,吹笛子聽。

門廳裏顯得比平時還要暗。三台舊電梯,一個木屏風,一張馬柴瓦蒂牌茶葉的廣告,布裏揚特的玻璃門值班室,裏麵有個英國風景的掛曆和一排油膩膩的電話。

“斯屈克蘭先生在等您,先生,”布裏揚特出來告訴他,慢手慢腳地在一張紅紙條上蓋上了一個時間的戳章:十四點五十五分,警衛P.布裏揚特。中間那台電梯好像幾根枯柴一樣咯吱咯吱地響著。

“該上油了,對不對?”吉勒姆等電梯開門的時候回頭大聲說。

“我們一直在叫他們上油,”布裏揚特說,這是他最愛發的牢騷,“可是他們從來不管。怎麽叫都沒有用。家裏都好嗎,先生?”

“很好。”吉勒姆回答,其實他並沒有家。

“那就好。”布裏揚特說。吉勒姆在電梯上升時,看著他奶油色的腦袋消失在他的腳下。他記得瑪麗叫他草莓香草冰淇淋,因為他臉色紅紅的,上麵是一頭軟綿綿的白發。

他在電梯裏看了一下他的會客條,名稱叫做“LS出入證”。“事由:財務組。出門交還。”受訪者簽名一欄空著。

“歡迎你,彼得。你晚了一些,不過沒有關係。”

勞德在電梯外的柵欄旁等著。身高隻有五英尺,穿著白襯衫,有人來見他時總悄悄踮著腳。老總在的時候,這一層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可是如今卻有個柵欄攔在進口處,還有一個臉孔像老鼠一樣的警衛檢查出入證。

“我的天,你什麽時候添了這個玩意兒?”吉勒姆在一台嶄新發亮的咖啡機前麵放慢了腳步問道。有兩個小姐在加灌兩個杯子,她們回過頭來一邊說“哈囉,勞德”,一邊看吉勒姆一眼。那個高個子使他想起卡米拉:一樣含情脈脈的眼睛,似乎能偵測出男人的無能。

“你不知道這省了多少人力,”勞德馬上叫道,“棒極了,真是棒極了。”興奮之下,幾乎和比爾·海頓撞個滿懷。

比爾·海頓正從他的辦公室裏出來,這是一間六角形胡椒瓶一樣的房間,臨窗是新康普頓街和查令十字街。他走的方向和他們一樣,不過速度是每小時半英裏,這對他來說在室內已是開足馬力了。室外是另外一回事。吉勒姆也見過,那是在沙拉特作演習的時候,有一次是夜裏空降希臘。他在室外動作敏捷。神態警覺的臉,雖然在這條悶熱的走廊裏顯得有點陰暗冷淡,但可以看出是在開放的戶外由他所服役的偏遠地方熏陶出來的。這些地方多得不可勝計,在吉勒姆的敬佩的目光看來,似乎所有諜報活動地區都留有海頓的印記。吉勒姆在自己的職業活動中不止一次和神出鬼沒的海頓意外相遇。比如一兩年以前,吉勒姆當時還在從事海上諜報工作,他的目標之一就是要搜羅一批海岸觀察員,監視中國的兩個港口溫州和廈門,他驚奇地發現,這兩個地方早已有潛伏的中國情報員,那是比爾·海頓戰時不知幹什麽活動時招來的,還有無線電等裝備,可以和他們聯絡。另外一次,吉勒姆與其說是出於對目前工作的勁頭,不如說是出於懷戀過去,他翻閱戰時圓場海外活動記錄,在兩份記錄中兩次見到了海頓的工作姓名:一九四一年他在海爾福特河口指揮法國漁船;同一年,以吉姆·普萊多為助手,從巴爾幹到馬德裏布置了一條南歐傳輸線。在吉勒姆看來,海頓屬於圓場一去不複返的老一代人物,他的父母和史邁利也是屬於這一代——與眾不同,特別是在比爾·海頓身上,還有貴族血統——他們的生活不像他這一代那麽匆忙,都悠閑得很,三十年後,仍使圓場有一種冒險的神秘氣氛,久久不散。

海頓見到他們兩人,就站住不動。吉勒姆距上次和他談話已有一個月了,這一個月裏他大概出差去了。現在,在他的辦公室門裏透過來的光線的反射下,他看上去黑得出奇,高得出奇。他手中拿著什麽東西,吉勒姆看不清是什麽,可能是一本雜誌、一份檔案、一份報告;從他的身側看去,他的辦公室好像大學生的寢室,亂七八糟。到處都是成堆的報告、文件、檔案;牆上有一張綠色呢麵的布告牌,釘滿了明信片和剪報;旁邊斜掛著一幅比爾以前畫的沒有配框的油畫,以沙漠平淡的顏色為背景,中間是個圓形的抽象物。

“哈囉,比爾。”吉勒姆說。

海頓沒有關門——這是違反管理組的規定——正在他們前麵,仍舊沒有說一句話。他的穿戴仍舊不脫他的怪誕本色。上衣肘部貼的兩塊皮革是菱形,不是方塊的,從後麵望去,像個醜角。他的眼鏡就像蛙鏡般塞在前額的頭發裏。他們拿不定主意,跟著他走了一會兒,他突然轉過身來,像個塑像從底座慢慢轉過來一樣,眼光盯住吉勒姆。這時他才露出了笑容,他的新月形的彎眉像小醜似的抬了起來,他的麵容一變而顯得俊秀,而且年輕得出奇。

“你這乞丐在這裏幹什麽?”他高興地問。

勞德把他這句開玩笑的話當了真,向他解釋法國人和贓錢的事。

“你最好把銀器鎖起來。”比爾說,看也不看他一眼,“那些剝頭皮的會把你的金牙都給偷走。把小姐們也鎖起來,”他想了一想又補充說,眼睛仍盯著吉勒姆,“要是她們會讓你鎖起來的話。剝頭皮組什麽時候洗起自己的贓錢來了?這是我們的事。”

“負責洗錢的是勞德。我們不過是經手。”

“把報告給我,”海頓對勞德·斯屈克蘭說,態度突然不客氣了,“我不想再把事情搞錯了。”

“已經送去給你了,”吉勒姆說,“可能已放在你的收發籃裏了。”

他最後點了一下頭。他們就繼續向前走,吉勒姆覺得海頓淡藍色的眼光在他的背上打轉,一直到他們轉彎為止。

“這家夥真不簡單。”勞德說,好像吉勒姆以前沒有見過他似的,“倫敦站不可能有更好的領導了。非常有能力,成績非常好。高明極了。”

吉勒姆心裏不客氣地想,而你的高明呢,是靠關係的。不僅有比爾,還有咖啡機的,還有銀行的。他的沉思被羅埃·布蘭德的倫敦土腔打斷了,他在前麵門口對著他們說話。

“嗨,勞德,等一會兒。你見到比爾了嗎?有緊急的事找他。”

接著從同一方向發出來托比·伊斯特哈斯的中歐腔:“馬上得找他,勞德,我們已經發出了緊急通知。”

他們已經到了最後一條擁擠的走廊。勞德大約領先三步,正要回答時,吉勒姆已到了門口,向裏一看,隻見布蘭德趴在辦公桌上,他已脫了上衣,手中抓著一張紙,胳肢窩盡是汗漬。小個子的托比·伊斯特哈斯像個侍者領班似的彎腰站在他旁邊,他一頭銀發,下巴突出,是個腰板挺直、短小精悍的大使。他伸出一隻手,指著那張紙,仿佛提出一個具體的建議。布蘭德突然看見勞德走過的時候,他們顯然正在一起閱讀一份文件。

“我剛才還見到了比爾·海頓,”勞德說,他有一種本領,能把別人的問話重複一遍,聽起來更加得體,“我想比爾應該快來了。我們剛才還在走廊上見到他,還和他說了幾句話。”

布蘭德的眼光慢慢地轉到吉勒姆的身上就停止不動了,這種冰冷的打量使人不舒服地想到海頓的眼光。“哈囉,彼得。”他說。聽到這話,小托比伸直了身子,眼光也直盯著吉勒姆,褐色平靜的眼神就像一隻獵犬。

“嗨,”吉勒姆說,“怎麽啦?”

他們的招呼不僅是冷冰冰的,而且是充滿敵意的。吉勒姆曾經和托比·伊斯特哈斯在瑞士一起從事一件非常驚險的活動,共度三個月的患難,在這三個月中,托比沒露過一次笑容,因此他的白眼並不使吉勒姆感到奇怪。但是羅埃·布蘭德是史邁利提拔的人,是個熱心腸,容易衝動,一頭紅發,身材魁梧,且是個淳樸的知識分子,他心目中最愜意的事,便是晚上在肯特鎮附近的酒店裏談論維特根斯坦。他曾做過十年的共產黨文人,在東歐的學術圈子裏活動,現在像吉勒姆一樣轉入內勤了,這甚至成了一種束縛。他平時見到人的作風是滿臉堆笑,拍拍肩膀,噴你一臉昨天晚上的啤酒味,可是今天卻不然。

“沒怎麽,彼得老兄,”羅埃說,勉強裝出一副為時已晚的笑容來,“沒想到會見到你,就此而已。我們這一層沒有外人進來,已經習慣了。”

“比爾來了。”勞德說,為他的預測馬上得到證實而感到很高興。吉勒姆注意到海頓進來的時候,在一道光線的照映下,臉頰上有一種很奇怪的顏色。顴骨上麵泛起一片紅,顏色很深,是許多微血管組成的。吉勒姆神經緊張之下感到這使海頓有了一些格雷的樣子。

他與勞德·斯屈克蘭的會見前後達一小時又二十分鍾。吉勒姆有意拖得這麽長,他一邊和他談話,一邊心裏老是惦記著布蘭德和伊斯特哈斯,不知他們到底在搞什麽名堂。

“好吧,我現在該到道爾芬那裏去請她批準了,”他最後說,“她對瑞士銀行的看法,我們都是知道的。”管理組辦公室與財務組距離兩扇門。“我把這條留在這裏。”他把會客條丟在勞德的辦公桌上。

狄安娜·道爾芬的屋子裏有一股剛剛噴過芳香劑的味道。她的手提包放在保險箱頂上一份《金融時報》的旁邊。她是圓場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但沒有人娶的待嫁小姐之一。他厭煩地說,是呀,活動

計劃已送到倫敦站去了。是呀,他也明白,隨便收送贓錢現在已不時興了。

“我們研究一下再告訴你結果。”她說,這意思是說她要去請示坐在隔壁的菲爾·波特奧斯。

“那我就去告訴勞德。”吉勒姆說完就走了出去。

動手吧,他心裏想。

在男廁所裏,他在洗手台前等了三十秒鍾,看著鏡子裏的門,豎起耳朵聽著。整層樓意外沉寂。他心裏說,動手吧,你有些老了,快動手吧。他穿過走廊,大膽地走進值班室,砰地關上門,然後向四周一看。他估計他有十分鍾時間,他也估計砰地關上門在那一片沉寂中比悄悄地關上門更不會引起注意。快動手。

他帶了照相機,但光線太差。掛著紗窗簾的窗戶外麵是個全是黑煙囪的院子。他即使帶了一個亮一些的燈泡來也不敢用。因此他隻能憑他的記憶。自從領導換人以來,似乎沒有什麽太大變化。白天這個地方以前是情緒低落的女職員的洗手間,從廉價香水的氣味來看,現在仍舊是如此。一麵牆前有個臥榻,夜裏馬馬虎虎充作床用,旁邊是個急救箱,上麵的紅十字已剝落了,還有一台舊電視機。鐵櫃仍在原處,一邊是電話總機台,一邊是鎖起來的電話,他就直接朝鐵櫃走過去。這是個舊鐵櫃,用開罐器就可以打開。他卻帶著鑿子和一兩件輕金屬工具。這時他想起來開鎖號碼是31—22—11,他就試了一下,倒著四下,順著三下,倒著兩下,再順著,鎖就開了。撥盤已經撥慣了,轉動很自然。他打開門的時候,底層揚起了一陣塵土,卷成一團,在地麵飄過,慢慢地向黑暗的窗戶升去。在此同時,他聽到了像是從笛子吹出來的一個聲音,很可能是外麵街上汽車停下來的聲音,也可能是文件手推車的輪子在漆布地板上發出的聲音。但是在當時聽來,卻像卡米拉練笛子時的那種音符,拉得很長,使人聽了難受。她高興時就練笛子。有時在午夜,有時在清晨,不分晨昏。她一點也不在乎鄰居會怎麽想,她簡直是沒有神經的一樣。他還記得她第一夜就問:“你睡**哪一邊?我的衣服放哪裏?”他在這些事情上素以作風優雅自賞,但是卡米拉卻大大咧咧的,技巧本來已是一種妥協,是跟現實的妥協,她還會說是脫離現實的逃避。那麽好吧,就把我從這個險境中救出去吧。

值班記事簿訂成厚冊,放在最高一層,書脊上貼著日期,看上去像家庭賬簿。他把四月份的一本拿下來,查看了內封裏的名單,心裏在想,院子對麵的影印室裏會不會有人看到他,如果看到會不會放在心上?他開始查看一條條的記載,找十日和十一日之間的那一夜,倫敦站和塔爾就是在那時交換電報的。香港時間早九小時,史邁利指出:塔爾的電報和倫敦的第一個回電都是下班後發的。

走廊裏突然傳來了一陣談話聲,刹那間他甚至覺得可以聽出阿勒萊恩的蘇格蘭邊界土腔在說一句並不好笑的笑話,但是現在瞎想已沒有用了。他反正已預備好了借口,自己也有一半相信。如果被逮住了,就完全相信。如果沙拉特的審查人員拷問他,他還有個退路,他出門總是預備好退路的。但是他還是嚇壞了。說話聲遠去了,潘西·阿勒萊恩的鬼影也一起遠了。他的胸膛上都是汗珠。有個女人走過,嘴裏哼著歌劇《毛發》中的一個曲調。他心裏想,要是比爾聽到,他會宰了你,比爾最恨有人嘴裏哼著歌。“你在這裏幹什麽,你這窮小子?”

接著使他感到好玩的是,他真的聽到了比爾生氣的咆哮聲,不知從多遠的地方傳來:“別哼了。哪個笨蛋在哼?”

快動手。你一停下來,就無法再開始:有一種特別的怯場使你忘了台詞,一走了之,使你一碰到東西手指就哆嗦,讓你胃開始翻攪。快動手。他把四月份的一冊放了回去,隨便又拿了四冊,是二月份、六月份、九月份、十月份的。他很快地翻了一遍,找可以比較的地方,然後又放回架子去。他蹲了下來,求上帝趕快讓揚起來的塵土落下來,可是它似乎沒完沒了。為什麽沒有人對此有意見?多人共用一個地方就總是這樣:沒有人負責,沒有人放在心上。他找夜班警衛的值勤登記本。他在最底下的一層找到了,夾在茶葉包和煉乳罐之間,放在信封式的卷宗夾裏。警衛填寫好以後,在你值班的十二小時之內送來給你兩次,一次在午夜,一次在清晨六點,請你簽名證明正確無誤——天曉得,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夜班工作人員四散在大樓裏,各處都有——然後把第三聯保存起來,放在櫃子裏,沒有人知道為什麽要這樣做,這是“洪水”以前的手續,看來現在也是如此。

有一層架子上全是塵土和茶葉包。他想,有多久沒有人自己泡茶了?

他再一次查看四月十日到十一日之間的那個夜裏。他的襯衫濕得黏在背上。我怎麽啦?天呀,我這身體不行了。他前後翻來翻去,兩次,三次,然後把櫃門關上。他等了一會兒,仔細聽著,擔心地最後看了一眼地上揚起的塵土,然後大膽地走過走廊,安全地回到對麵男廁所裏。在走過去的時候,他聽到了各種各樣的聲音:譯碼機、電話鈴、一個女人在說“那個該死的東西在哪裏,原來就在我手裏”,還有那神秘的管樂聲,但不再像半夜卡米拉的吹笛了。下次我讓她來幹這活,他這麽惡狠狠地想。毫不妥協,麵對麵,生活就應該是這樣。

在男廁所,他發現斯巴克·卡斯帕和尼克·德·西爾斯基站在洗手台前,麵對著鏡中的對方在低聲說話,他們兩人是為海頓的蘇聯間諜網跑腿的,加入已很多年了,大家幹脆管他們叫俄國人。他們一見吉勒姆就不說話了。

“哈囉。你們兩人,真是難兄難弟,形影不離。”

他們都是金頭發的矮胖子,比真正的俄國人還像俄國人。他等他們走了以後,才洗去手指上的塵土,又晃晃悠悠地回到了勞德·斯屈克蘭的辦公室裏。

“我的天,那個道爾芬說話真是沒完沒了。”他漫不經心地說。

“她很能幹。我們這裏幾乎少不了她。極其能幹,我可以向你保證。”勞德說。他在簽會客單之前仔細地看了一下表,然後把吉勒姆帶到電梯前麵。伊斯特哈斯正在柵欄旁,跟那個態度不客氣的年輕警衛講話。

“你回布裏克斯頓嗎,彼得?”他的說話口氣隨便,表情仍舊莫測高深。

“怎麽?”

“我車在外麵。我可以順道‘開’你去,我們在那邊有事。”

開你去!小托比什麽話都說不好,但他都會說。在瑞士的時候,吉勒姆聽他說過法語,有德國口音,他的德語又有斯拉夫口音,他的英語盡是小毛病和元音錯誤。

“沒事,托比,我想回家去。晚安。”

“直接回家?我可以開你去,沒別的。”

“謝謝,我還得去買些東西。給那些教子教女。”

“是啊。”托比說,好像他沒有教子教女似的,小下巴縮了進去,感到很失望。

他究竟要幹什麽?吉勒姆心裏又想。小托比、大羅埃,這兩個人為什麽瞪我白眼?是因為他們看到了什麽文件,還是因為吃到了什麽東西?

他到了街上以後,漫步走上查令十字街,瀏覽書店的櫥窗,同時查看人行道的兩側。天氣變冷了,開始起風了,路人匆匆忙忙走過去的時候,臉上都有一種期待的神情。他的情緒高了起來。他覺得迄今為止,他都生活在過去之中。現在是再度趕上潮流的時候了。在茲溫默書店裏,他翻看了一本圖文書,名叫《曆代樂器》,他想起卡米拉要到她的笛子老師桑德博士那裏去上課,很晚才能回家。他又往回走,一直走到福爾斯書店,一路眼光掃去,把排隊等公共汽車的人群一一都瞧在眼裏。史邁利說過,要當做身在國外一樣。吉勒姆一想到值班室的事和羅埃·布蘭德的懷疑眼光,就覺得這樣做不難理解。還有比爾·海頓是不是也和他們一樣起了疑心?不,比爾另屬一類。吉勒姆這樣得出結論,無法抗拒對海頓的一片忠心。首先是,比爾絕不參與不是他自己首創的事情。放在比爾旁邊,其他兩個不過是侏儒而已。

在蘇荷區,他叫了一輛出租車,要司機開到滑鐵盧車站。到了滑鐵盧車站後,他又到一個肮髒的公用電話亭撥了薩裏區米切姆街的一個號碼,給特別分局以前的督察長孟德爾,這是他和史邁利不再做諜報工作時認識的。孟德爾來接電話時,吉勒姆說要和詹尼講話,孟德爾馬上回答沒有詹尼這個人。吉勒姆說了聲對不起,就掛了電話。接著他撥了報時專線,假裝與那自動報時器愉快地交談,因為有個老太太在外麵等他把話講完。他心裏想,現在他總該到了。他於是掛了電話,又撥了米切姆街的另外一個號碼,那是孟德爾住的那條街上的公用電話。

“我是威爾。”吉勒姆說。

“我是阿瑟,”孟德爾高興地說,“你好。”他是個古怪、吊兒郎當的人,目光敏銳,神色警覺,吉勒姆可以想像他打電話的樣子,拿著一支鉛筆隨時準備在警察筆記本上記下談話。

“我先把重點告訴你,以防萬一我被汽車撞死。”

“你說得對,威爾,”孟德爾安慰道,“還是小心點好。”

他慢慢地把要說的話說了,用的是他們商量好的學術用語,以防萬一有人偶然竊聽到:考試、學生、弄丟的報告等。他一停下來就聽到對方的輕輕書寫聲。他想像孟德爾在慢慢工整地書寫,等他寫完一句,他才繼續說下一句。

“我從店裏拿來了那幾張好照片,”孟德爾把記下來的話核對一遍後,又說,“效果很好,沒有一張漏掉。”

“謝謝你,我很高興。”

但是孟德爾已把電話掛了。

吉勒姆心裏想,對地鼠來說,有一點是肯定的,地道又長又黑。他為外麵的老太太打開門時,注意到聽筒已放回到電話機上,都是斑斑汗漬。他想了一下他給孟德爾傳的話,又想到了羅埃·布蘭德和托比·伊斯特哈斯在門廊上向他投過來的眼光,心裏不禁很焦急,不知史邁利現在在哪裏,不知他是不是放在心上。他回到伊頓公寓,很需要卡米拉,但又有點怕自己要她的原因。真的是他的年紀已經突然與他作對了?他這一輩子第一次違反了自己的榮譽觀,做出了犯罪的勾當。他感到了卑汙,甚至憎惡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