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有些老頭子回到牛津去,會發現建築石塊上過去的青春在向自己招手。史邁利不是這種人。要是在十年前,他可能會這樣,如今卻不會了。經過博得利圖書館的時候,他隱隱約約地想到,我曾在那裏念過書。看到公園路上他指導老師的房子,他想起了戰前在那個長長的花園裏,傑比第第一次問到他是不是願意和“我在倫敦認識的一兩個人談談”。聽到湯姆鍾樓敲晚上六點鍾時,他想起了比爾·海頓和吉姆·普萊多。他們大概是他到倫敦去的那一年到這裏來的,後來又因戰爭而聚在一起了。他漫不經心地想著他們兩人當時在一起的樣子:比爾是個畫家、辯論家、交際家,吉姆是個運動員,一切都聽他的話。他想到在圓場他們兩人最紅的時候,這種差別幾乎拉平了:吉姆在動腦筋方麵開始靈活起來,而比爾去搞外勤無人能望其項背。隻有到最後,原來的兩極差別又明顯起來,拉馬車的馬回到了馬廄,思想家回到了書桌。

天空開始落下雨滴,但他沒有注意到。他坐火車來,從車站步行,一路繞彎:布萊克威爾書店、他以前的學院,什麽地方都去了,然後才朝北走。由於樹木繁茂,這裏黃昏降臨得早。

他走到一條死巷子前麵,又放慢了腳步,再仔細看一眼。一個圍著披巾的婦女騎著自行車在盞盞路燈穿破濃霧的光圈下,從他身邊經過。她在一道柵欄門前下了車,推門進去,消失了蹤影。馬路對麵,有個模糊的人影帶著一條狗散步,他看不清是男是女。除此之外,路上空無一人。公用電話亭也是空的。接著突然有兩個人從他身邊走過,大聲談論著上帝和戰爭。主要是年輕的那個在說。史邁利聽到年紀大的那個表示同意,猜想他是個教師。

他沿著一道很高的圍籬走,圍籬上麵不時出現枝葉繁茂的樹叢。十五號門的鉸鏈很輕,這是一道雙扇門,但經常隻用一扇。他推門的時候,門閂掉了。房子遠遠地在花園深處,大多數的窗口都有燈光。樓上一扇窗戶裏,一個年輕人俯身在一張書桌上。另一扇窗戶裏,有兩個小姐似乎在爭論。第三扇窗戶裏,有個非常蒼白的女人在拉中提琴,但他聽不見聲音。一樓的窗戶裏也都有燈光,但是窗簾都拉了起來。門廊鋪的是花磚,前門嵌著五彩玻璃。門框上釘著一張舊布告:“晚上十一點後,請走旁門。”幾個門鈴上各有一張條子:“普林斯按三下”,“盧姆貝按兩下”,“布茲:整晚外出,以後再見,珍妮”。最下麵的一個門鈴上寫著“沙赫斯”,他就按這個鈴。馬上有狗叫了起來,一個女人開始吆喝。

“弗勒許,你這個傻孩子,來的隻是個笨蛋學生。弗勒許,別叫,傻瓜。弗勒許!”

門開了一半,仍掛著門鏈,門縫裏填滿了一個人影。就在史邁利拚命張望屋子裏還有誰時,那雙像嬰孩般水汪汪的眼睛精明地也在打量他,注意到了他的公文包、他濺了泥漿的鞋子,然後眼光抬到他的肩上,窺看他身後的車道,回過來又打量了他一下。白皙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動人的笑容,前圓場研究組女王康妮·沙赫斯小姐由衷地高興起來。

“喬治·史邁利,”她叫道,一邊把他拉進屋子,一邊羞怯地笑著,“原來是你這個老朋友,我還以為是有人來推銷胡佛牌吸塵器呢,誰知道敲門的卻是喬治!”

她馬上在他身後關上了門。

她是個高大的女人,比史邁利還高一個頭。寬闊的臉上一頭蓬鬆的白發。她穿著一件褐色的運動夾克衫,褲子腰部是鬆緊帶的,小肚子鼓鼓的,像老頭子一樣。壁爐裏在燒著焦炭。爐前躺著好幾隻貓,還有一隻灰色的長毛垂耳狗躺在臥榻上,胖得動不了。小推車上放著她吃的罐頭和喝的酒。她的收音機、電爐、卷發夾子都用同一個插座。一個長發垂肩的男孩子趴在地上烤麵包,一見史邁利進來,他就放下了銅叉子。

“哦,琴格爾,好孩子,你明天再來好嗎?”康妮央求他,“我難得有個老情人來看我。”他已經忘記她說話的聲音了。她說話經常像彈琴,時高時低,什麽音階都有。“我放你整整一個小時的假,怎麽樣?他是我收的一個笨學生。”她向史邁利解釋,那孩子還沒有走遠。“我還在教書,也不知為什麽,喬治。”她輕聲說,高興地看著他從公文包中取出一瓶雪利酒,斟滿了兩個玻璃杯。“我認識這麽多的老朋友,可就是他來了。他還是走路來的!”她向垂耳狗解釋,“你瞧他的皮鞋。從倫敦一直走來的,是不是,喬治?哦,上帝保佑。”

她喝酒有點困難。她的手指患關節炎,都蜷縮起來,就像是在意外事故中跌斷一樣,而且她的胳膊僵硬。“你一個人走來的嗎,喬治?”她問道,從運動衫口袋裏掏出一根煙來,“我們沒有陪客吧?”

他替她點了煙,她像玩具槍一樣舉著,手指抓著一頭,精明、發紅的眼睛順著槍管看著他。“那麽,你這個壞孩子,有什麽事情要來求康妮?”

“她的記憶。”

“哪一部分的?”

“我們要回到一個老地方去。”

“聽見嗎?弗勒許?”她向她的狗叫道,“他們先是用一根老骨頭把我們攆了出來,現在又來求我們了。哪個老地方,喬治?”

“我帶來了拉康給你的一封信。今天晚上七點,他在俱樂部裏,你如果有疑問,可以用外麵路上的公用電話找他。我想你最好不用那樣,不過你如果一定要,他會向你作必要的說明。”

她原來一直挽著他,這時她放下了手,在屋子裏周遊了半天,哪裏是憩腳的地方,哪裏是扶手的地方,她心裏都很明白,她的嘴裏嘟囔著:“哦,該死的喬治·史邁利和他的同夥。”她到了窗邊,

大概是出於習慣,拉開了窗簾的一角,但是外麵似乎沒有什麽東西引起她的注意。

“哦,喬治,你這該死的,”她嘟囔著說,“你怎麽可以讓拉康插進來呢?那還不如讓國安局的人插進來呢。”

桌上有一份當天的《泰晤士報》,字謎欄朝上。每個空格都填滿了工工整整的字母,沒有一格空著。

“今天去看了足球賽。”她在樓梯下麵的暗處說,一邊從手推車上拿起酒杯來喝,“乖威爾帶我去的。他是我最喜歡的笨學生,這樣的學生不錯吧?”她突然誇張地撅起了嘴,用小女孩的嗓音說,“喬治,康妮著涼了。康妮凍僵了,連腳丫子都凍僵了。”

他猜她是在哭,因此把她從暗處扶了出來,帶到沙發旁邊讓她坐下。她的酒杯已空,他又斟了半杯。他們並排坐在沙發上喝著酒,康妮淚如雨下,從麵頰上掉到衣襟上,又掉到他的手上。

“哦,喬治,”她繼續說,“你知道他們把我攆出來的時候,她怎麽說的呀?那個管人事的婆娘?”她拉住史邁利的衣領一角,用手指揉著,情緒慢慢恢複。“你知道那個婆娘怎麽說的嗎?”她換了帶兵的口氣:“‘康妮,你腦子糊塗了。該是讓你到現實世界去見識見識的時候了。’我討厭現實世界,喬治。我喜歡圓場和裏麵所有的孩子們。”她拿起他的手,想把自己的手指和他的手指纏在一起。

“波裏雅科夫,”他輕輕地說,按照塔爾的發音,“蘇聯駐倫敦大使館文化參事阿力克賽·亞力山德羅維奇·波裏雅科夫。就像你預測的一樣,他又複活了。”

外麵馬路上有一輛汽車停下來,他隻聽見輪子的聲音,引擎早已熄了。接著是腳步聲,很輕。

“這是珍妮,偷偷帶男朋友進來。”康妮輕聲說,她眼眶發紅的眼睛盯著他,和他一樣因為外麵的動靜分了心。“她以為我不知道。聽到嗎?他的鞋後跟的金屬片。等等。”腳步聲停了下來,接著一陣輕輕的窸窣聲,“她把鑰匙交給他。他以為他開起門來聲音比她輕。其實不然。”鎖打開時,一聲很響的哢嚓。“唉,你們男人。”康妮歎口氣,臉上露出無可奈何的笑容。“哦,喬治。你為什麽要把阿力克斯拉出來?”她為阿力克斯·波裏雅科夫哭了一陣子。

史邁利記起來了,她的兄弟都是教書的,她的父親是教授之類。老總在打橋牌的時候認識了她,為她因人設事,安排了工作。

她像講童話一樣開始講她的故事:“從前有個叛逃的,名字叫斯坦萊,那是早在一九六三年的事。”她講故事能自圓其說,想像力極其豐富,但是隻有思想永遠不成熟的人才具有這種本領,一半是靠靈感,一半是憑急智。她平淡蒼白的臉上露出了老奶奶回憶往事時的那種得意。她的記憶和她的身體一樣廣袤無垠,可以肯定地說,她更喜歡她自己的記憶,因為她把別的都放在一邊了:她的酒、她的煙,甚至有一陣子還有史邁利被動的手。她不再坐著蜷成一團了,而是挺著腰背,腦袋側在一邊,出神地卷弄著她的白發。他以為她會立刻從波裏雅科夫說起,但是她卻從斯坦萊說起——他忘記了她對家譜有偏好。她說,斯坦萊是審問組替莫斯科中心一個五流叛逃者所起的代號。那是一九六三年三月。剝頭皮組從荷蘭人那裏把他轉買到手,送到沙拉特,要不是正好碰上淡季,審問組沒有事幹,誰知道這件事會透露出來呢?事實是,斯坦萊身上有金子,少少的一點點,結果被找到了。荷蘭人沒有找到,審問組找到了,他們的報告副件送到了康妮那裏。“這事件本身又是一個奇跡,”康妮得意地說,“因為大家,特別是沙拉特規定的絕對原則是,他們的報告副件不再送研究組。”

史邁利耐心地等待那點金子,因為像康妮這樣年紀的人,你能給她的東西隻有時間。

她解釋道,斯坦萊當時是在海牙執行暗殺使命時叛逃的。他原本是職業殺手,他被派到荷蘭去暗殺一個俄國流亡者,因為那人讓中心不安。結果,他卻決定投案自首。康妮輕蔑地說:“他上了一個女人的當。荷蘭人對他施了美人計,他閉著眼睛一頭栽了進去。”

中心為了訓練他進行這項使命,在派他出國之前,把他送到莫斯科郊外的一個訓練營學習“黑色藝術”:破壞和滅音槍殺。荷蘭人搞到他以後,一知此事,極為吃驚,因此把審問集中在這個焦點上。他們把他的照片刊登在報紙上,要他繪出氰化物子彈和中心最喜歡用的其他可怕武器的圖樣。但是在沙拉特訓練所,審問組對這些東西早已熟悉,因此在審問時集中注意於訓練營本身,這個訓練營是新設的一個,外界知之不詳。她解釋說:“像一個百萬富翁開設的。”他們畫了訓練營的地形草圖,這個地方有好幾百英畝的森林湖泊。他們把斯坦萊所能記得的所有房子都畫了進去:洗衣房、餐廳、教堂、練靶場,一點不漏。斯坦萊到過那裏好幾次,記得的不少。後來斯坦萊停下來不說了,因此他們以為快要完了。誰知他拿起一支鉛筆在西北角又畫了五座房子,外麵圍上雙層鐵絲網,還放了警犬。斯坦萊說,這些房子是前幾個月新蓋的。要走一條不對外開放的路才能到那裏,他是與他的教官米洛斯在外出散步時,從一個小山頂上看到的。據米洛斯說(康妮話中有話地說他是斯坦萊的“朋友”),卡拉為了要訓練軍官從事秘密活動,最近辦了一個專門學校,就設在這裏。

“就是這樣,親愛的,這就是我們弄到的東西。”康妮大聲說,“我們多年以來一直聽到謠傳說,卡拉要在莫斯科中心內部創建他自己的一支私人軍隊,但是,他並沒有這樣的大權。我們知道,他在全世界到處都有情報員,很自然地,他很擔心,他年紀越

來越老,地位越來越高,要靠自己一個人是無法應付的。我們知道,像其他人一樣,他把他們都當做自己的私產,不肯把他們交給派在目標國的合法常駐站。他當然不會這樣做,你知道他最恨常駐站:人員過多,保密不嚴。這和他不喜歡保守派一樣,他叫他們地麵蟲。這話不假。現在他有了大權,他就要想辦法,凡是真正的男子漢都會這樣。於是在一九六三年三月——”她惟恐史邁利忘記了這個日期又重複一遍。

結果當然沒有發生什麽。“仍舊是老規矩:因循蹉跎,忙著別的工作。等待發生什麽新動向。”她這麽等待了三年,終於發生了蘇聯駐東京大使館助理軍事武官米哈依爾·費多羅維奇·科馬羅夫少校,從日本防衛廳一個高級官員那裏收受六卷底片的最高機密被當場抓住的事。科馬羅夫是她第二個童話中的主角,他不是個叛逃者,而是一個佩戴著炮兵軍官肩章的軍人。

“還有勳章,親愛的!各式各樣的勳章!”

科馬羅夫得馬上離開東京,走得這麽匆忙,結果把他的狗反鎖在屋子裏了,後來竟然餓死,這是康妮絕對不能原諒他的一件事。科馬羅夫的日本特務當然也遭到了應有的審問,巧的是,圓場竟能夠從東京買到了一份報告。

“咦,喬治,我記起來了,這次交易就是你安排的!”

史邁利表示這很有可能,還做了一個鬼臉,其實卻很得意。

報告的內容很簡單。日本防衛廳的那個官員是隻地鼠。他是在戰前日本侵略滿洲前,被一個看來與共產國際有關係、名叫馬丁·勃蘭特的德國記者搜羅過去的。據康妮說,勃蘭特就是卡拉在三十年代用的一個名字。科馬羅夫本人從來不是大使館內正式東京常駐站的人員,他是單槍匹馬,隻有一個跑腿的,自己和卡拉單線聯係,他們在戰時並肩作過戰。他在到東京之前,還在莫斯科郊外一個新設的學校裏受過特殊訓練,這是卡拉為了訓練他精選的學員而辦的學校。康妮說:“結論就是,科馬羅夫是我們卡拉訓練學校的第一個畢業生,可惜成績並不怎麽突出。他後來被槍斃了,那個可憐蟲。”她又補充一句,為了加強戲劇效果,還把聲音放低一些,“他們從來不用絞刑,太性急了,這些可怕的人!”

康妮說,那時,她覺得可以加緊腳步了。她知道該找什麽線索,她把卡拉的檔案翻了一遍。她在白廳花了三個星期的時間,跟陸軍方麵對付莫斯科的人一起檢查了蘇聯軍隊的任命名單,尋找偽裝的成員,最後從一批嫌疑對象中確定了三個人,她估計是卡拉新訓練出來的。這三個人都是軍人,都和卡拉本人相識,都比他年輕十歲到十五歲。他們的名字據她說是巴爾丁、斯托科夫斯基、維多洛夫,都是上校。

一聽到第三個名字,史邁利臉上露出了倦容,他的眼光特別遲鈍起來,好像是在竭力打消困意似的。

“這三個人後來怎樣呢?”他問道。

“巴爾丁改名索科洛夫,又改名魯薩科夫,參加了蘇聯駐紐約聯合國的代表團。和當地常駐站沒有公開來往,沒有參加日常的情報活動,不盯人,不招人,規規矩矩地在做掩護他的工作。據我所知,現在仍在那裏。”

“斯托科夫斯基呢?”

“轉入不法活動,在巴黎以法籍羅馬尼亞人格羅德斯庫的身份開了一個照相館。在波恩開了一個分店,據說是負責指揮邊境那邊卡拉在西德的一個諜報來源。”

“第三個呢?維多洛夫?”

“銷聲匿跡,毫無蹤影。”

“哦。”史邁利說,他似乎更困倦了。

“受過訓練以後,就從地麵上銷聲匿跡了。當然也可能死了。自然的原因,很容易忘記掉。”

“是的,的確是那樣,”史邁利表示同意,“太容易了。”

他從多年間諜生活中學會了這門藝術:前一半腦子聽別人講話,後一半腦子把一些主要事實一一陳列在自己前麵,看一看它們有沒有曆史的關聯。現在這個曆史的關聯通過塔爾到了伊琳娜,又通過伊琳娜到了她那個可憐的叫做兔子的情夫。說他可憐是因為他不僅為這個名字感到得意,而且也因能為一個叫做格裏戈爾·維多洛夫的上校服務而感到得意。那位上校“在大使館工作用的假名是波裏雅科夫”。在他的記憶中,這些事情像童年往事的一部分,他永遠不會忘記的。

“有沒有照片,康妮?”他悶悶不樂地問,“你有沒有弄到什麽體形上的特征?”

“在聯合國的巴爾丁,當然有。斯托科夫斯基,也許有。我們有一張他當兵時的在報紙上刊登的照片,但是我們無法確切證實。”

“那麽那個銷聲匿跡的維多洛夫呢?”好像是在說個隨便什麽名字一樣,“也沒有什麽漂亮的照片吧?”史邁利說,一邊走到屋子那頭去拿酒瓶。

“格裏戈爾·維多洛夫上校,”康妮若有所思地微笑道,“在斯大林格勒英勇作戰。可惜我們從來沒有弄到他的照片。他們說就他最行。”她又精神一振,“不過別人的情況究竟怎樣,我們當然也並不知道。五幢房子,兩年訓練——親愛的,經過這麽多年,這加起來,不應該隻有三個畢業生吧!”

史邁利輕輕歎口氣有點失望,好像是說,講了這半天故事,沒有什麽東西使他這費力的搜尋有什麽進展,格裏戈爾·維多洛夫上校身上更不用說了。因此他建議回過頭來談談那個完全與此無關的另外一個人,蘇聯駐倫敦大使館的阿力克賽·亞力山德羅維奇·波裏雅科夫,也就是康妮喜歡叫他阿力克斯·波裏雅科夫的那個人,確定一下他在卡拉陰謀計劃中的地位以及當初為什麽不允許她進一步調查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