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圓場的檔案室從大門是無法進入的。檔案都放在大樓後麵許多陰暗的屋子裏和小樓梯旁,有些像舊書店在那裏擺了書攤,不像一個大機關有組織的部門。入口在查令十字街一家畫框店和一家24小時營業而圓場職員不許光顧的餐廳裏的一道小門。門上的一塊招牌寫著“城鄉語言學校,非教職員請勿入內”。另一塊招牌是“C&L經銷公司”。你要進去得按一下門鈴,便有一個有點娘娘腔的海軍陸戰隊士兵阿爾溫來開門。他說話隻有一個話題:周末。星期三以前,他說的是上一個周末,過了星期三,他說的便是就要到來的周末。今天早上,是星期二,他的心情很不好。

“你說,這場暴風雨有多厲害?”他一邊把簽名簿推過櫃台讓吉勒姆簽名,一邊問道,“還不如住在燈塔裏。刮了整整兩天,星期六和星期天。我對我的朋友說:‘我們住的地方是倫敦中心,但是你聽聽這風聲。’要我替你看管這個嗎?”

“你應該到我住的地方去,”吉勒姆說,把棕色帆布袋交到阿爾溫伸出的手裏,“你說聽聽風聲。在我那裏,你連站都站不住。”

別太討好他。他心裏這麽對自己說。

“不過我還是喜歡鄉下,”阿爾溫說他的心裏話,一邊把帆布袋存放在櫃台下麵,“要牌子嗎?我應該給你一塊,要不然道爾芬知道了就會要我的命。”

“我信任你。”吉勒姆說。他爬上四級台階,推開彈簧門,到了閱覽室。閱覽室像個臨時湊成的講堂:十幾張辦公桌都朝一個方向放,講台上坐著檔案管理員。吉勒姆在後排占了一張桌子。時間尚早,他的表是十點十分,另外一個惟一的閱覽者是研究組的班恩·瑟魯克斯頓,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這裏度過的。很久以前,他偽裝成一個拉脫維亞的異議派,和其他一些異議派在莫斯科街頭遊行,高呼打倒壓迫者的口號。如今他趴在一堆文件前麵,一動不動,一頭白發,很像一個年老的教士。

檔案管理員看到吉勒姆站在她的桌前,就向他露出笑容。吉勒姆在布裏克斯頓無趣時常常到這裏來消磨時日,從舊檔案裏尋找有沒有值得再搞的案件。管理員叫莎爾,是個胖乎乎的喜歡運動的小姐,她在契斯維克辦了一個青年俱樂部,是個柔道黑帶高手。

“這個周末折斷什麽人的脖子了嗎?”他一邊拿過來一疊綠色的借條,一邊問。

莎爾從鐵櫃裏取出代他保管的筆記交給他。

“折斷了兩個。你呢?”

“到什羅普郡探望姑姑去了,謝謝你。”

“真是了不起的姑姑。”莎爾說。

他在她桌邊填了他要借閱兩份檔案的借條。他看著她蓋了戳章,撕下複寫的那兩張,塞在她桌上的一個窄長小孔裏。

“第四走道,”她把上麵的正頁還給他,一邊輕聲說,“二十八號在右手邊中間,三十一號在下一個小間裏。”

他推開另外一頭的門,就到了大廳裏。大廳中央有個像是礦工用的舊電梯,把檔案送到上麵圓場的主樓。兩個眼光昏花的員工不斷送檔案進去,另外一個站在旁邊操縱機器。吉勒姆慢慢地在架子旁邊走,一路看著上麵熒光的號碼卡片。

“拉康一口咬定他根本沒有作證計劃的檔案,”史邁利向他解釋,依然是那麽憂心忡忡的,“他隻有幾份關於重新安置普萊多的文件,別的就沒有了。”他又用這種陰沉的口氣說:“因此,我覺得不管圓場檔案室有什麽資料,我們都得想辦法搞到手。”

在史邁利的辭典裏,“搞到手”的意思就是“偷”。

有個小姐站在一把扶梯上。管理員奧斯卡·阿利森在把一些破譯組檔案放到一個洗衣籃裏,修理工阿斯特裏德在修暖氣機。檔案架子是木製的,深得像個床鋪,用三合板分成小格。他已經知道作證計劃檔案編號是4482E,這就是說放在他現在站著的四十四號小間,E代表已結案,隻用於已經收場的計劃。吉勒姆從左邊數到第八層。作證計劃應在左邊第二格,但沒有辦法確定,因為檔案夾脊上沒有標記。他完成了偵察以後,就把他原來要的兩份檔案抽出來,把綠色的借條留在夾借條的鐵夾子裏。

“我相信,不會有很多的東西,”史邁利說,好像檔案薄一些就容易偷一樣,“不過一定有些什麽東西,哪怕是裝個樣子。”他這一點又是使吉勒姆當時不喜歡他的地方:他說起話來好像你是了解他的推理似的,好像你一直是他肚子裏的蛔蟲。

吉勒姆坐下來假裝看文件,可是心裏一直在想著卡米拉。他打算把她怎麽樣呢?今天早晨她躺在他的懷裏的時候告訴他,她曾經結過一次婚。

有時候她說話就是這樣,好像她還過著別的人生。那次結婚是個錯誤,因此他們就吹了。

“什麽不對勁?”

“沒什麽。我們不合適。”

吉勒姆不相信她。

“你離婚了嗎?”

“我想是吧。”

“別胡說了,你當然知道究竟離了婚還是沒有離婚!”

她說是他父母經手辦的,他是外國人。

“他寄錢給你嗎?”

“他為什麽要寄錢給我?他不欠我什麽。”

接著在空房間裏又吹起了笛子,晨光熹微之中悠長的調子像提問題一樣,吉勒姆在煮咖啡,心裏想,她到底是騙子,還是天使?他真有點兒想在檔案裏調查一下她。再過一小時她就要到桑德那裏去上課了。

他帶著取閱四十三號小間檔案的綠借條,先把手頭兩份檔案放回原處,然後走到作證計劃對麵的這個小間前麵。

“演習平安無事。”他心裏想。

那個小姐仍在扶梯上。阿利森已不見了,但洗衣籃仍在那裏。暖氣機把阿斯特裏德累得精疲力竭,他坐在旁邊看《太陽報》。綠借條上寫的是4343,他馬上找到了那份檔案,因為他早已認出來了。文件封麵是粉紅色的,和作證計劃一樣,而且也同樣翻舊了。他把綠借條夾在鐵夾子裏,穿過走道到對麵,又看了一眼阿利森和那些小姐們,然後伸手拿作證計劃,把他手中的那份檔案很快地放在作證計劃的原處。

“彼得,我認為最重要的事情是”——這是史邁利的話——“不要留下空隙。因此我的建議是,你借閱一份厚度相當的檔案,我的意思是說外觀相當,然後把它放在空出來的地方——”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吉勒姆說。

吉勒姆把檔案隨便拿在右手,封麵朝裏,貼著身子一邊,回到了閱覽室,又坐到他的座位上。莎爾抬了一下眉毛,嘴裏說了些什麽。吉勒姆點了點頭,表示一切順利,以為她問的就是這個,但是她招手叫他過去。一陣驚慌。把檔案帶著過去,還是留在桌上?我平時是怎麽辦的?他把它留在桌上。

“朱麗葉去買咖啡了,”莎爾輕聲說,“你要喝一杯嗎?”

吉勒姆在櫃台上放了一先令。

他看了鍾一眼,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天呀,別看你他媽的表了!想一想卡米拉,想一想她開始上課,想一想你周末不去看望的姑姑阿姨,想一想阿爾溫會不會檢查你的袋子。想什麽都行,可別想時間。還得等十八分鍾。“彼得,假如你心中稍有顧慮,你就不用去。這並不是很重要。”說得好聽!當你的肚子裏有像是三十隻年輕蝴蝶在**,你的襯衫裏汗如雨下的時候,你怎麽知道你有顧慮?他咬牙切齒說,他從來沒有這樣緊張過。

他打開作證計劃檔案,想定下心來閱讀。

這份檔案不薄,但也不厚。像史邁利說的一樣,看上去很像是一份象征性的檔案:第一部分隻有一張紙條,說明原來的資料為什麽沒有收入。“附件一至八號在倫敦站。參看吉姆·埃利斯、吉姆·普萊多、弗拉傑米爾·哈耶克、山姆·科林斯、麥克斯·哈波特的個人檔案……”還有托姆·科布萊大叔等等。“欲看這些檔案,請詢問倫敦站站長或CC。”CC指的是圓場首長和他指定的一些老媽媽們。別看表,要看鍾,做算術,你這個傻瓜!八分鍾。偷前任的檔案,這事可真新鮮。而且,有吉姆這樣的人做你的前任,這事也很少有,他的秘書至今還在替他守靈,但從來不提他的名字。除了他的檔案裏的工作假名以外,吉勒姆所能找到他惟一存活的痕跡是他辦公室保險櫃後的網球拍,拍把上還烙有吉姆名字的縮寫。他把網球拍給愛倫看,愛倫是個硬心腸的老太太,範霍佛在她麵前像個小學生那樣害怕,可是看了卻淚如雨下,她把球拍包起來,讓下一班的傳訊員送到管理組去,還親自寫了一封短簡給道爾芬,要求把它轉給他,“如果人力上辦得到的話。”你的鎖骨裏還留著兩顆捷克子彈,近來你的網球打得怎麽樣,吉姆?

還有八分鍾。

“如果你能辦到的話,”史邁利說,“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不是太麻煩的話,把你的汽車送到你家附近的車行裏去檢修一下。當然,要用你家裏的電話去約時間,但願托比正好在偷聽……”

但願!我的天!那麽也就聽到了我和卡米拉的談情說愛?還有八分鍾。

檔案裏其餘的資料似乎都是外交部的電報、捷克報紙的剪報、布拉格電台廣播收聽記錄、關於被破獲間諜的安置就業政策文件摘錄、向財政部提出的建議草案,以及阿勒萊恩事後把此次失敗

諉過於老總的分析。喬治,你應該自己來。

吉勒姆心裏開始測量他的桌子與阿爾溫在打瞌睡的櫃台旁邊後門的距離。他估計約有五步遠,於是決定找個戰術整備點。門邊兩步遠的地方有個像黃色大鋼琴的圖表櫃,裏麵盡是一些各式各樣的參考資料:大地圖、過期的《名人錄》、以前的旅遊指南。他牙縫裏咬著一支鉛筆,收起作證計劃檔案,信步走到櫃前,挑了一本華沙電話簿,開始在一張紙上寫起名字來。我的手!他的心中有個聲音叫道:我的手抖得可以,你瞧這紙上寫的是什麽,我一定是喝醉了!為什麽沒有人注意到?朱麗葉端著一個盤子進來,放了一杯咖啡在他桌上。他心不在焉地向她飛了一個吻。他又挑了一本電話簿,大概是波茲南的,放在剛才那一本旁邊。阿爾溫從門外進來時,他甚至沒有抬起頭來。

“電話,先生。”他輕聲說。

“去他媽的,”吉勒姆仍在查電話簿,“誰打來的?”

“外線,先生。那家夥很粗暴。是車行的人,先生,關於你汽車的事。說他有壞消息要告訴你。”阿爾溫說,臉上很高興。

吉勒姆雙手捧著作證計劃檔案,看來像是在和電話簿核對。他的背對著莎爾,他可以感到雙膝在褲管裏發抖。鉛筆仍咬在牙縫裏。阿爾溫先走,把彈簧門拉開等他出去,他一邊出門,一邊仍看著檔案,他心裏想,像個他媽的唱詩班學生。他等閃電忽然擊中他,等莎爾叫殺人哪,等哪個超級特務班恩老頭子突然複活,但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他感到好多了:阿爾溫是我的盟友,我信任他,我們是聯合起來反對道爾芬的,我可以動手了。彈簧門關上了,他走下四層台階,阿爾溫又在那裏替他打開電話間的門。電話間的門下半截是木板,上半截是玻璃。他拿起電話聽筒時,把檔案放在腳下,聽到孟德爾告訴他說,他需要安裝個新的變速箱,這東西可能要花近百英鎊。這話是他們想出來騙管理組的,或者不論哪個讀電話記錄的人,吉勒姆對答如流地說了一些該說的話,一直等到阿爾溫留神地聽著回到櫃台後麵。這辦法很靈,他心裏想,我真是幸運,這辦法居然很靈。他聽見自己在說:“那麽,你想辦法先去找一家大車行,看他們需要多久才有貨。你有他們的電話號碼嗎?”然後不耐煩地說:“等一等。”

他把門推開一半,歪著腦袋把話筒夾到頸後去,這樣這一部分對話就不會錄上。“阿爾溫,請你把我的袋遞給我一下,好不好?”

阿爾溫很熱心地送了過來,像足球賽場上的急救員一樣。“這樣行嗎,吉勒姆先生?要我幫你打開嗎,先生?”

“扔在這裏就行了,謝謝你。”

袋子放在電話間門外地板上。他彎下身去,把它拉了進來,打開拉鏈。袋子中間,就在他的一些襯衫和報紙中間,有三份假檔案,一份米黃色,一份綠色,一份粉紅色。他取出粉紅色的一份和他的地址電話錄,換了作證計劃放進去。他拉上拉鏈,站了起來,向孟德爾念了一個電話號碼,這是個真的電話號碼。他掛了電話以後,把袋子還給阿爾溫,拿了那份假檔案進了閱覽室。他在圖表櫃前又逗留了一會兒,翻了翻另外兩本電話簿,然後拿著那份假檔案到檔案庫裏去。阿利森像在演滑稽戲一樣,一會兒推,一會兒拉那洗衣籃。

“彼得,你幫我一下怎麽樣,這給卡住了。”

“馬上就來。”

他從作證計劃那個小格裏把四十三號檔案取出來,換了假檔案進去,然後把四十三號檔案放回到原處,從夾子中取回綠借條。謝天謝地,一切順利。他可以高聲大唱,謝天謝地,我真幸運。

他把綠借條交給莎爾,她簽了名,像往常那樣插在一個長釘座上,以後再核對。如果檔案在原處,她就把綠借條和複寫的那一份都銷毀,甚至連聰明過人的莎爾也不記得他曾經到四十四號小間去過。他正要到檔案庫去幫阿利森,轉身忽然與托比·伊斯特哈斯不友善的棕色目光不期而遇。

“彼得,”托比用他不太好的英語說,“我很抱歉要來打擾你,我們發生了一場小危機,潘西·阿勒萊恩想馬上跟你說句話。你現在能來嗎?那好極了。”在門口,阿爾溫讓他們出去時,他又用小人得意的煞有介事的口氣說:“實際上他想聽聽你的意見。他想跟你商量一下。”

吉勒姆在緊急之中忽然靈機一動,他轉身對阿爾溫說:“中午有傳訊員去布裏克斯頓。請你打個電話給交通組,叫他們把我的那個袋子送去,可以嗎?”

“可以,先生,”阿爾溫說,“沒問題。請小心樓梯,先生。”

你還得為我祈禱,吉勒姆心裏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