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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邁利那天晚上躺在艾萊旅館的**,一時睡不著,就又拿起拉康在孟德爾家中交給他的那份檔案來看。那份檔案是從五十年代後期開始建檔的,當時圓場像白廳其他部門一樣都受到壓力,要競相媲美,比較誰更認真檢查自己人員的忠誠可靠。大部分資料都是一般性的:截聽的電話,監視的報告,沒完沒了訪問教師、朋友、審查人的調查記錄。但是有一個文件像磁鐵一樣吸引住了史邁利,他總是看不夠。這是一封信,索引上隨便寫著“海頓致範沙維,一九三七年二月三日”。其實是一封手寫的信,是比爾·海頓在大學時代寫給他的導師範沙維的。範沙維為圓場物色人才,曾經介紹年輕的吉姆·普萊多,認為他是個合適人選。這封信的前麵有條捉弄人的解釋。那個不知名的作者說,精英俱樂部是“基督教會學院的一個上層階級俱樂部,會員主要是伊頓出身的”。創始人是範沙維(法國榮譽勳位、英帝國勳章獲得者,個人檔案第幾號第幾號),海頓(後麵有無數可供查對的檔案號碼)該年是俱樂部的明星人物。海頓的父親年輕時也參加過這個俱樂部,它的政治色彩供認不諱是保守的。範沙維早已故世,他是個狂熱的帝國派,序言說,“精英俱樂部是他個人精選的智庫,以備急需。”奇怪的是,史邁利隱約也記得自己年輕時對範沙維的印象:一個瘦瘦、熱心的人,無邊眼鏡,張伯倫式的雨傘,麵頰紅潤,有點不合乎他的年齡,仿佛還在長牙似的。斯蒂德·阿斯普萊叫他是童話中的教父。

親愛的範,我建議你著手打聽一下這個姓名見附件的年輕人。[審查人多餘的注解:普萊多]你若知道吉姆,必然知道他是個有相當成就的運動員。但是你應知而不知的是,他也精通數國外語,而且也不完全是個呆子……

接著是他的簡曆,令人驚奇的精確:……巴黎拉克納爾中學,申請念伊頓,但從來沒去上過學,布拉格耶穌會中學,斯特拉斯堡大學兩學期,父母在歐洲從事銀行業,小貴族,父母分居……

因此,吉姆非常熟悉國外情況,他無牽無掛,我覺得極為可貴。再者,盡管他到過歐洲各地,但請別弄錯,他骨子裏完完全全是個英國佬。目前他剛出道,有點迷惘,因為他剛發現了球場之外還有一個新大陸,那就是我。

但是你一定要知道我是怎樣遇到他的。

你知道,我有時習慣(也是你的命令)穿起阿拉伯服裝到集市裏去,混在他們中間,聽他們那些先知的談話,以備有朝一日可以好好地對付他們。那天晚上出風頭的巫師是從俄羅斯來的,一個名叫赫列布尼科夫的科學院院士,當時在倫敦蘇聯大使館工作,是個隨和、有感染力的家夥,他在大家說廢話時說了一些相當有智慧的話。那個集市有個叫做大眾俱樂部的辯論會,是我們的對手,我以前去過幾次,情況

你已知道。談話結束後,一邊喝大眾化的咖啡,一邊進行民主爭論,吵得不可開交。這時我注意到有個大個子坐在後排,顯然太羞怯,怕跟人混在一起。他的臉仿佛是在板球場見過的,後來才弄清楚我們兩人都在一個臨時組成的球隊裏打過球,隻是沒有說過一句話。我不知道怎樣描寫他才好。他是這塊料,範。我這不是開玩笑。

筆跡到此為止有些拘謹,但從此開始,由於作者得心應手,潦草了起來。

他沉默寡言,讓人敬畏。頭腦很固執——真的是那樣。他是屬於那種能夠不露痕跡領導別人的沉著、有想法的人。範,你知道要我采取行動是多麽困難。你得隨時提醒我,從思想上提醒我,除非我嚐到生活中危險的滋味,否則我是不會了解生活的神秘的。但是吉姆是個憑本能就會行動的人……他是執行者……他是我的另一半,我們兩個加起來,可以成為一個很完美的人,惟一不足的是我們兩個都不會唱歌。範,你有這樣的體會嗎?你非得要出去找到一個新朋友,否則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意思了?

這裏筆跡又整齊了一些。

“耶伐斯拉格羅”,我說,據我理解這是俄語,意思是到木棚裏或者什麽地方去等我,但是他卻說“哈囉”,我想要是他見到加百利天使經過,他也會這樣說的。

“你的難題是什麽?”我問他。

“我沒有難題。”他想了好一會兒才說。

“那麽你在這裏幹什麽?你要是沒有難題,你怎麽進來的?”

他咧開嘴安詳地一笑,我們就到那個偉大的赫列布尼科夫那【引文1】裏去,握了一握他的小手,一起回到我的房間。我們喝了酒,喝啊喝的。範,他見到什麽都喝。也許是我見到什麽都喝,反正我已忘掉是誰了。天亮以後,你猜我們怎麽著?我來告訴你,範。我們一本正經地走到公園裏,我拿著一隻秒表坐在凳子上,吉姆換了運動衣,跑了二十圈。二十圈。我可累得夠嗆。

我們隨時都會來見你,他隻要跟我在一起,或者跟我的好、壞朋友在一起。總之,他要我做浮士德的惡魔。我感到很榮幸。再者,他還是童男,身高八尺,體格結實跟巨石群一樣。別害怕喔。

檔案至此快完了。史邁利坐了起來,不耐煩地翻著發黃的紙,想找一些更精彩的內容。這兩個人的導師(二十年後)斷言,無法想像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超過純粹友誼”……海頓方麵的證據沒有找到……吉姆的導師說他“求知若渴”——否認他是“左傾”的說法。那次談話是在沙拉特進行的,開始就是長篇大論的道歉,特別是鑒於吉姆戰時表現優異。在讀到海頓花哨的信以後,再看到吉姆的答複,有一種令人高興的直率氣息。國安局有一個情報員參加,但是沒有聽到他說什麽話。沒有,吉姆後來從來沒有見過赫列布尼科夫或者

他的代表……沒有,他除了那次以外沒有跟他說過話。沒有,他當時跟共產黨或俄國人沒有來往,他想不起大眾俱樂部任何一個會員的姓名來……

問:(阿勒萊恩)不至於讓你睡不著吧?

答:老實說,沒有。(笑聲)

是的,他曾經參加過大眾俱樂部,也參加過大學裏的戲劇俱樂部、集郵俱樂部、現代語言俱樂部、聯合俱樂部、曆史協會、倫理協會、魯道夫·史坦納研究會……要聽有趣的報告和認識人,這是很好的途徑,特別是要認識人。不,他從來沒有分發過左翼書報,不過他曾經訂閱過《蘇聯周刊》……不,他從來沒有向任何政黨交過黨費,不論在牛津時代,還是後來都沒有。事實上,他還從來沒有投過票……他在牛津參加這麽多的俱樂部,有一個原因是,他在國外上過的學校太多了,因此沒有什麽自然結交的英國同學……

這時審查人都站在吉姆一邊了:大家都站在一邊反對國安局和他們的官僚主義幹涉。

問:(阿勒萊恩)有一件令人感興趣的事是,你既然在海外待這麽久,你是否可以告訴我們,你是在哪裏學會打板球?

答:哦,我有個舅舅,他在巴黎城外有個房子。他是個板球迷。有球網等一切設備。我到那裏度假,他就沒完沒了地找我打球。

[審問人的注解:亨利·德·聖伊馮伯爵,一九四一年十二月,PF-AF64-7]

談話結束。國安局的代表要求讓海頓作證,但是海頓在國外,無法出席。另定日期……

史邁利讀到檔案中最後一份資料時,幾乎已經睡著了。那份資料是在吉姆獲得正式審批通過後,國安局胡亂塞進來的。那是當時牛津大學一張報紙的剪報,上麵刊載一篇一九三八年六月海頓單人畫展的評論,題為《現實抑或超現實?牛津的一個觀點》。這位批評家把畫展批評得體無完膚,最後幸災樂禍地說:“我們知道吉姆·普萊多先生為了要幫助懸掛畫框,還犧牲了他的板球。我們認為,要是他留在班伯裏路,貢獻就會更大一些,因為他對藝術的貢獻是這次畫展惟一感人的地方。也許我們最好不要這麽大聲譏笑……”

他想睡了,他的心裏充滿了懷疑和猶豫。他想起了安恩,困倦之中想念得厲害,想以自己的脆弱來保護她的脆弱。他像一個年輕人一樣大聲地叫著她的名字,幻想她在昏暗的燈光中俯視著他,而這時波普格拉漢太太卻在鑰匙孔中偷看,不免使他有所顧忌。他想到塔爾和伊琳娜,徒勞無益地思考著愛情和忠貞問題。他想到吉姆·普萊多和明天的事。他隱約意識到即將來臨的勝利。他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來回折騰了好幾次。明天,如果他的運氣好,他可能會找到陸地:一個安靜的小小荒島。是卡拉從來沒有聽過的地方。屬於他和安恩。他終於睡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