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在汽車旅館的房間裏,總有不安定之感。甚至外麵過往車輛難得安靜下來的時候,窗戶也還是咯咯作響。浴室裏,漱口杯也格格地響著,而隔著兩邊的牆,還有從樓上,都可以聽到音樂聲、腳步聲、說話聲和笑聲。前院一有汽車開到,車門砰地關上的聲音,都仿佛來自室內,腳步聲也是如此。至於家具飾物都是協調一致的。黃色的椅子配著黃色的圖片和黃色的地毯。有凸紋的床罩的顏色搭橘紅色的配房門,碰巧也配上伏特加酒瓶上的標簽。史邁利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妥當。他把椅子拉開了點,把伏特加酒瓶放在茶幾上,現在吉姆坐在那裏瞪著他的時候,他從小冰箱裏取出一盤煙熏魚,和已經抹了奶油的麵包。和吉姆的情緒相比,他的情緒顯得很輕鬆,動作敏捷,目的明確。

“我想我們別的不行,至少可以坐得舒服一些。”他笑一下道,一邊忙著在桌上擺杯盤,“你什麽時候得回學校去?有規定的時間嗎?”沒有回答,他就坐了下來。“你覺得教書有趣嗎?我仿佛記得戰後你教過一陣子書,是不是?在他們把你要回去之前?是不是也是個預備學校?我記不得了。”

“可以看檔案去,”吉姆不高興地說,“喬治·史邁利,你別到這裏來跟我玩貓捉老鼠的把戲。你要了解我的情況,可以去查檔案。”

史邁利伸手到茶幾上,倒了兩杯酒,一杯給吉姆。

“你在圓場的個人檔案嗎?”

“跟管理組要。向老總去要。”

“恐怕應該是那樣,”史邁利懷疑地說,“問題是老總已經死了。在你回來之前,我也早已被攆了出來。你回國的時候沒有人告訴你嗎?”

一聽到這話,吉姆的臉色有點緩和下來,他做了一個慢慢的動作,這個姿態常常使瑟斯古德的學生感到很好玩。“老天,”他喃喃地說,“原來老總已經死了,”他的左手掠過胡子尖,朝上摸到發根上,“可憐的老頭子,”他喃喃說,“他是怎麽死的,喬治?心髒病?心髒病死的?”

“在匯報的時候,他們沒有告訴你嗎?”史邁利問。

一聽到匯報,吉姆態度又緊張起來,目光又瞪起來。

“是的,”史邁利說,“是心髒病。”

“誰接替他?”

史邁利笑道:“我的天,吉姆,要是他們連這個也沒有告訴你,你們在沙拉特到底說些什麽呀?”

“他媽的,誰接替他?不是你,對不對,你被攆出來了!誰接替他,喬治?”

“阿勒萊恩接替他。”史邁利留心地觀察著吉姆。他注意到他的右前臂一動也不動地擱在膝上。“你想由誰來接替?你有合適的人選要推薦嗎,吉姆?”停頓很久以後,他又說,“那麽他們也沒有告訴你阿格拉瓦特諜報網的下場?普裏比爾、他的妻子、他的妻舅的下場?也沒有告訴你柏拉圖諜報網的下場?蘭德克朗、艾娃·克裏格羅娃、漢卡·比羅娃?這些人有幾個是你在羅埃·布蘭德接手以前招募來的,是不是?老蘭德克朗在戰時還為你工作過。”

吉姆頓時無法移動。他紅紅的臉顯得猶豫不決,淡黃的眉毛上有汗珠慢慢滲了出來。

“他媽的,喬治,你究竟要幹什麽?我已經下了決心。這是他們告訴我的。下定決心,重新做人,忘掉一切。”

“他們是誰,吉姆?是羅埃?比爾?潘西?”他等著,“不管他們是誰,他們有沒有告訴你麥克斯的遭遇?不過放心,麥克斯沒有遭到什麽不幸。”他站了起來,利落地替吉姆重新斟滿了酒,又坐下來。

“好吧,你說吧,那兩個諜報網怎麽啦?”

“他們被破獲了。他們說是你為了自己活命而出賣了他們。我不相信。但是我必須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他不停地說下去,“我知道老總要你誓死保密,但是這個誓言已經結束了。我知道他們對你嚴加訊問,我也知道你已經把一些事情置之腦後,現在已經很難再挖出來了,或者已經分不清什麽是實情,什麽是偽裝了。我知道你盡量想劃一道界限,說這件事沒有發生過。我也這樣做過。不過,你過了今天晚上以後再劃這條界限吧。我帶來了拉康的一封信,如果你要打電話給他,他在家等著。我不想要封你的口。我要你開口。你回來的時候為什麽不來看我?你是大可以來看我的。你在走以前曾經想來看我,那麽回來以後為什麽不來看我呢?你不來看我,不完全是為了清規戒律。”

“沒有人幸免嗎?”吉姆說。

“沒有人。他們看來都被槍斃了。”

他們打了電話給拉康後,隻有史邁利一個人坐在那裏喝著酒。他可以聽到浴室裏的水聲,和吉姆潑水洗臉時的咕噥聲。

“他媽的,讓我們到可以透氣的地方去。”吉姆低聲說,仿佛這是他開口說話的條件。史邁利提起酒瓶,在他身旁一起走過車道到汽車旁邊。

他們開著車子駛了二十分鍾,由吉姆開車。他們停下來的時候,汽車已經開到高原上,今天早晨的山頂沒有霧,遠遠地可以望到穀底。遠處有稀稀落落的燈光。吉姆坐在那裏像鐵鑄的一樣,右肩略高,雙手低垂,穿過結了霧氣的擋風玻璃,凝視著遠處的山影。天空已經發亮,襯著吉姆的麵孔,輪廓鮮明。史邁利的頭幾個問題都很短。吉姆的聲音裏已經沒有怒意,他說話慢慢地從容自如起來。有一次談到老總搞特務的一套本領時,他甚至笑了起來,但是史邁利始終沒有放鬆戒備,他謹慎小心,好像領著一個孩子過馬路一樣。遇到吉姆撒腿跑了起來,或者生起氣來,史邁利就輕輕地把他拉回來,一直到平靜下來為止,然後按同樣的速度向同一個方向一起前進。吉姆如有遲疑,史邁利就哄他跳過障礙。在開始的時候,實際上是由史邁利憑直覺和推斷,跟吉姆提供他自己經曆的線索的。

比如史邁利問,吉姆第一次接受老總的指示是不是在圓場外麵的什麽地方?是的。那麽在哪裏呢?在聖詹姆斯的一間公寓裏,是老總建議的一個地方。有旁人在場嗎?沒有。老總當初為了和吉姆聯係是不是通過他的私人警衛麥克法迪安?是的,老麥克坐布裏克斯頓的交通車送來一個紙條,要吉姆那天晚上跟他見麵。吉姆把去或不去的答複告訴麥克後,得把條子交還給他。他無論如何不得使用電話討論這個安排,即使內線電話也不行。吉姆回複麥克說他同意去,七點鍾到了那裏。

“我想老總一開頭就叫你要提高警惕?”

“告訴我誰都不能相信。”

“他有提到具體的人名沒有?”

“後來提到了,”吉姆說,“開始沒有。開始他隻說:誰都不能相信。特別是主流派的人。喬治?”

“唔?”

“他們都被槍斃了?蘭德克朗、克裏格羅娃、普裏比爾夫婦,都被槍斃了?”

“秘密警察在同一天晚上逮捕了兩個諜報網的人。後來怎麽樣就不知道了,但是他們的親屬得到通知,說是他們已經死了。這一般就是指槍斃。”

他們的右邊有一排鬆樹,在晨光熹微中好像一列爬上山穀靜止不動的軍隊。

“後來我想老總問你手頭有什麽現成的捷克護照,是不是?”史邁利又問道。

他得把問題再重複一遍。

“我告訴他我用哈耶克,”吉姆最後說,“弗拉基米爾·哈耶克,駐巴黎的捷克記者。老總問我,這些證件有效期還有多久。我說,‘不一定。有時用一次就要作廢了。’”他的聲音忽然提高了,好像失去了控製。“老總有時候聾得厲害。”

“於是他告訴你該做些什麽。”史邁利提示道。

“首先,我們討論怎樣否認。他說,如果我被逮住,我不可以把他牽連進去。就說是剝頭皮組搞的,私底下搞的。當時我就想,誰會相信呀?他說的每句話都叫人心涼。”吉姆說,“在整個指示過程中,我可以感覺得到,他什麽也不願告訴我。他不要我知道,但是他要我得到他的明確指示。‘有人表示願意為我們效勞,’老總說,‘位階很高的一個官員。代號作證。’我問他:‘是捷克官員嗎?’他說是‘軍方的’。‘吉姆,你有軍事頭腦,你們倆一定很合得來。’就這樣開始的,我想,如果你不想告訴我,那就幹脆別告訴我吧,可是別再猶豫不決。”

吉姆說,再兜了幾個圈子以後,老總表示“作證”是一個捷克炮兵將領。他的名字叫斯蒂夫契克,在布拉格國防係統中以親蘇的鷹派著稱,至於這話有多少可信,那就隻有天曉得了。他曾在莫斯科擔任過聯絡工作,是俄國人信任的極少數捷克人之一。斯蒂夫契克通過一個中間人在奧地利帶信給老總,表示他想就共同有興趣的問題與圓場的一位負責人員談話。這個人必須能說捷克話,有權力相機行事。斯蒂夫契克在十月二十日星期五那一天,會到奧地利邊境以北約一百英裏的布爾諾附近的季斯諾夫武器研究所視察。完了之後他將單獨到附近一個獵場度周末。那個地方在

森林中間,距拉奇斯不遠。他願意在二十一日星期六晚上在那裏會見那位使者。他還會派人護送那個使者去布爾諾。

史邁利問道:“老總提到過斯蒂夫契克的動機嗎?”

“一個女朋友,”吉姆說,“他所愛的一個女大學生。想抓住青春的尾巴。老總說兩人年齡相差二十歲。她在一九六八年夏天的動亂時被殺。在此以前,斯蒂夫契克為了個人前途,隱藏他的反俄感情。那個小姐的死改變了一切:他決心要報仇。四年來,他一直潛伏不露,裝出友好的姿態,探聽能夠真正有損俄國人的情報。因此我們向他提出了保證和商定了貿易路線以後,他就願意出售。”

“對於這些情況,老總核查過沒有?”

“盡了全力。斯蒂夫契克是有檔案可查的。他是負責匈牙利問題的參謀軍官,經曆豐富。是個技術專家政治論者。他不是在進修,就是在國外增長見識:華沙、莫斯科、北京待了一年,在非洲當過武官,最後又回到莫斯科。當將軍他算是年輕的。”

“老總有沒有告訴你此行是搞什麽情報?”

“國防資料。火箭。導彈。”

“還有別的嗎?”史邁利說,遞過酒瓶來。

“還有一些政治情報資料。”

“還有別的嗎?”

史邁利不是第一次明顯地感到,吉姆不是不知道,而是仍舊堅決地想忘掉一切。在黑暗中,吉姆·普萊多的呼吸突然急促重濁起來。他把手放在方向盤上,下巴靠在上麵,茫然地看著已經結霜的擋風玻璃。

“他們在槍斃以前被逮到多久?”吉姆想要知道。

“恐怕比你久。”史邁利隻好承認。

“天哪。”吉姆說。他從衣袖裏抽出一塊手帕,抹一抹臉上的汗水和不管是什麽亮晶晶的東西。

“老總想要從斯蒂夫契克那裏弄到的情報。”史邁利仍舊輕聲地提示。

“他們再三訊問我的也是這個。”

“在沙拉特?”

吉姆搖搖頭。“在那邊。”他向山那邊點點頭,“他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老總安排的。我無法說服他們這是我自己安排的。他們聽了大笑。”

史邁利於是又耐心地等著吉姆繼續說下去。

“斯蒂夫契克,”吉姆說,“老總始終惦記著一件事:斯蒂夫契克能夠提供答案,斯蒂夫契克能夠提供線索。我問他,‘什麽線索?’他拿出他那個棕色裝樂譜的袋子,抽出幾張圖表來,上麵盡是他的批注。用蠟筆畫的圖表。他說,‘給你的資料。這是你要見的那個家夥。’斯蒂夫契克的一生逐年都有記載,他帶我看了一遍。軍校、獎章、老婆。‘他喜歡馬,’他說,‘你過去也喜歡騎馬,吉姆。這又是共同的地方,請記住。’我想:這倒挺好玩,坐在捷克某個地方,警犬在追蹤我,卻閑談怎樣訓練純種馬。”他笑得有點奇怪,因此史邁利也笑了。

“用紅蠟筆寫的職務是斯蒂夫契克替蘇聯做的聯絡工作。綠筆寫的是他的諜報工作。斯蒂夫契克什麽都有份兒。捷克軍方諜報部門第四號人物,首席武器專家,國內安全委員會書記,主席團的軍事參議,捷克軍事諜報係統的英美方麵負責人。接著老總指到了六十年代中期這一段,斯蒂夫契克第二次在莫斯科任職,一半綠筆,一半紅筆。老總說,表麵上斯蒂夫契克是華沙公約聯絡委員會裏的捷克中將,但這不過是個掩護。‘他和華沙公約聯絡委員會沒有關係,他的真正工作是在莫斯科中心的英國處裏。他的工作假名叫米寧,’他說,‘他的工作是代表捷克方麵與中心配合工作。這可是個有價值的寶藏,’老總說,‘斯蒂夫契克要向我們出賣的是莫斯科中心打進圓場潛伏的地鼠名字。’”

史邁利想,這很可能隻是兩個字,這時他想起了麥克斯,突然又感到了擔心。他知道,到最後,不過就是地鼠傑拉德的名字,黑暗中一聲喊叫。

“‘有個爛蘋果,吉姆,’老總說,‘把別的蘋果也弄爛了。’”吉姆一口氣說了下去。他的聲音僵硬起來,他的態度也僵硬起來。“他不斷地說著他用淘汰的辦法,從頭調查起,幾乎已經得出了結論。他說,剩下了五個可能性。別問我他是怎麽得出這個結論來的。他說,‘是高層的五個人之一。一隻手的五根手指。’他給我喝了一杯酒,我們倆坐在那裏,像兩個小學生那樣約好用什麽暗號。我們用了《鍋匠、裁縫》這首兒歌。我們坐在公寓房間裏,一起想出這個暗號,喝老總請我們喝的那種便宜的塞浦路斯雪利酒。如果我無法脫身出來,如果我遇到斯蒂夫契克以後出了什麽事,如果我不得不轉入地下,哪怕我得到布拉格在大使館門上用粉筆塗寫,或者在電話中向布拉格常駐站長大聲嚷嚷,我也得把那兩個字傳給他。鍋匠,裁縫,士兵,水手。阿勒萊恩是鍋匠,海頓是裁縫,布蘭德是士兵,托比·伊斯特哈斯是窮人。我們不用水手,因為與士兵同韻。你是乞丐。”吉姆說。

“我現在還是嗎?對於老總的這個想法,吉姆,你是怎麽看的?總而言之,你覺得這個想法怎麽樣?”

“完全是胡說八道。”

“為什麽?”

“就是胡說八道,”他用一種軍人的固執口氣重複說,“以為你們中間有一個是地鼠——這不是瘋了嗎?”

“但是你還是相信了?”

“沒有!老天,老兄,你怎麽——”

“為什麽不相信?從理論上來說,我們一直認為這件事遲早是會發生的。我們總是互相警告:要提高警覺。我們把別的單位的人搞成我們的地鼠已經夠多了:俄國人、波蘭人、捷克人、法國人,甚至還有一個美國人。為什麽英國人忽然成了例外呢?”

史邁利感到吉姆的敵意,便打開了車門,放一些冷空氣進來。

“走一走怎麽樣?”他說,“可以走動走動的時候,沒有必要窩在這裏。”

不出史邁利所料,走動一下以後,吉姆說話又流利了。

他們是在高原的西端,隻有幾棵樹聳立著,其餘都砍倒在地了。有一張結了霜的長凳,他們沒有坐下。沒有風,星星很亮,吉姆繼續說下去時,他們並肩走著,一會兒走近車子,一會兒又離開車子,總是吉姆跟著史邁利的步伐。有時他們停下步來,並肩站在那裏,凝望下麵的山穀。

吉姆首先談到怎麽去找麥克斯,采取了什麽偽裝手法,不讓圓場別的人知道他的使命。他放消息說,他搞到了一條線索,可以找到蘇聯在斯德哥爾摩的一個破譯員,他用以前用過的工作名字埃利斯訂了去哥本哈根的機票。但實際上他卻飛到巴黎,改用哈耶克護照,搭班機在星期六上午十點到布拉格機場。他輕而易舉地通過了檢查,在候機室弄清楚了火車時間以後,發現還有兩個小時空當,就決定慢慢晃晃,看看在去布爾諾之前有沒有人在他背後跟蹤。那年秋天那裏的氣候很不好。地上已經積雪,天上還正在下雪。

吉姆說,在捷克,要察覺是否被跟蹤一般不是問題。安全部門一點也不懂街頭監視,大概是因為曆屆政府覺得沒有必要畏畏縮縮的。吉姆說,他們往往到處布哨和停車,像艾爾·卡彭一樣,吉姆要找的果然給找到了:黑色的斯柯達汽車和三個戴軟氈帽的壯漢。在寒風裏,要發現他們稍微困難一些,因為車輛開得慢,行人走得快,人人都用圍巾捂著鼻子。盡管如此,他在走到馬薩裏克車站,也就是他們現在所稱的中央車站之前,一點也不擔心。吉姆說,但是到了馬薩裏克車站,他從兩個排在他前麵買車票的女人身上得到了警告,這完全是靠直覺,而不是靠事實。

現在吉姆用職業特務平心靜氣的態度回顧了當時的情況。他在溫契斯拉斯廣場旁邊一排有頂篷的商店門前走過時,有三個女人從他後麵走到前麵去了,其中中間一個女人推著一輛嬰兒車。最靠外邊的那個女人,提著一個紅色的塑料皮包,最裏麵的那個女人牽著一條狗。十分鍾以後,他迎麵遇到了兩個女人,手挽著手,都走得很急,他忽然想起,如果由托比·伊斯特哈斯來負責這項工作,這樣的布置完全像是出於他的手筆。嬰兒車提供迅速改裝的行頭,後邊還有汽車停在那裏,上麵有短波無線電,萬一第一組沒成,另外有第二組支援。吉姆在馬薩裏克車站,看一眼排在他前麵等著買票的兩個女人,就知道現在的情況就是如此。盯梢的人有一件行頭是沒有時間換掉,也不想換掉的,尤其是在這種寒帶的氣候中,那便是鞋子。吉姆觀察這兩個排隊買票的女人穿的兩雙鞋子,馬上認出了一雙:毛裏塑料的黑靴子,外麵有拉鏈,棕色鞋底厚厚的,還帶著一些積雪。那雙靴子他在當天早上已經看到過一次了,那是在斯蒂爾瓦巷,不過穿那雙鞋子的女人身上穿的是不同的衣服,推著嬰兒車走過他身旁。從此以後,吉姆不再懷疑了。他已確知無疑,要是換了史邁利也會那樣。

吉姆在車站書報攤上買了一份《紅色權利報》,就上了去布爾諾的列車。若

是他們要逮捕他,他們這時便可逮捕了。既然還不動手,他們的目標大概是支線,那就是說,他們想跟著吉姆去一網打盡他的聯係人。不用再考慮別的,吉姆估計哈耶克的身份已經暴露,他一上飛機,他們就埋下了陷阱。但是吉姆說,隻要他們不知道他已發現了他們,他仍搶先一步。史邁利這時感到仿佛又回到了占領下的德國,他自己在當外勤的時代,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仿佛每個陌生人都在雙目炯炯地盯著自己。

吉姆應該搭下午一點八分的車,四點二十七分到布爾諾。那班車改時間了,於是他搭了一列專門為足球比賽開的慢車,幾乎逢站必停,吉姆每次停車總能認出便衣來。質量不一。在喬森,那是他所見到過的最小車站,他下車去買香腸,不下於五個人,都是男人,擠在小小的車站上,雙手插在口袋裏,裝出在互相聊天的樣子,真是可笑之極。

“如果說監視有高明的,也有不高明的,差別就是有人偽裝逼真,有人不逼真。”

在斯維塔維,有兩男一女進了他的車廂,談著球賽的事情。過了一會兒,吉姆也加入——他已經看過報上的戰績表。這是一場複賽,大家都迷之若狂。到布爾諾沒有再發生什麽事,因此他下了車就到熱鬧的地方逛逛街,他們在那些地方隻好緊緊地跟著他,生怕跟丟了。

他想讓他們放鬆警戒,讓他們知道他一點也不起疑。他現在知道他已成了他們逮大魚——托比肯定會這麽說的——的對象。他們步行的有七個。汽車老換,他就記不清有多少了。指揮的是一輛邋裏邋遢的綠色貨車,由一個壯漢駕駛。車頂上有個環形天線,車背後有顆用粉筆潦草畫上的白星,位置很高,孩子都夠不著。他認了出來,汽車辨識的標誌是車子前窗裏放著一個女用手提包,並拉下遮陽板。他猜想還有其他標誌,但是他有這兩個已經足夠了。他從托比傳授給他的經驗中知道,這樣的規模恐怕動員了上百人,如果對象逃跑就尾大不掉。托比因此不喜歡這樣的做法。

布爾諾大廣場裏有一家商店貨色齊全。在捷克買東西很乏味,每家國有企業都隻有幾個零售店,但這個地方卻剛開張,規模很大。他買了兒童玩具、一條圍巾、一些香煙,又試了皮鞋。他估計監視他的人仍在等待他的秘密聯絡人。他偷了一頂皮帽和一件白色的塑料雨衣,還偷了一個手提袋放這些東西。他在男性用品部溜達了很久,知道第一對那兩個女人仍在跟著他,但又不願走得太近。他猜想她們已經發出信號,要男的來接手,因此在那裏等著。於是他進了男廁所立即行動起來。他把白色的雨衣罩在大衣外麵,把手提袋塞進口袋,戴上了皮帽。他把別的東西都扔了,像發瘋似的從消防梯跑下來,撞開了一扇太平門,到了一條小巷裏,又拐到另外一條單行道的小巷,把白色雨衣塞進手提袋,又走進另外一家正要關門的商店,買了一件黑色的雨衣穿上,混在別的顧客中間走出來,擠上一輛很擁擠的電車,一直到倒數第二站才下車,走了一個小時,才準時在約好的第二個地方跟麥克斯相會。

這時他敘述了和麥克斯的對話,他說,他們幾乎要吵了起來。

史邁利問道:“你從來沒有想到過洗手不幹嗎?”

“沒有。從來沒有想到。”吉姆不快地說,嗓門提高了一些。

“但是,你從一開始就認為這是胡來?”史邁利的聲音裏隻有尊重的意思。一點也沒有想表示自己高明,隻是想弄清楚真相,在夜空下弄得一清二楚。“你繼續向前走。你已經看到了背後有人跟蹤,你認為這次任務是荒謬可笑的,但是你仍舊走下去,越來越深入叢林裏。”

“是的。”

“有沒有可能,你對這次任務改變了想法?是不是好奇心吸引著你?比如你一心想知道地鼠是誰?吉姆,我這隻是胡亂猜測。”

“那有什麽不同?事已如此,我的動機有什麽關係?”

半邊月亮已經從雲後露出,似乎很近。吉姆坐在長凳上。長凳嵌在石子堆裏,他一邊說話,一邊撿起一顆石子,往身後的蕨叢丟去。史邁利坐在他身旁,眼光直盯著吉姆,不看別處。有一次,為了作伴,他也喝了一大口伏特加,不由地想起了塔爾和伊琳娜在香港山頂上喝酒。他想,這大概是幹這一行的習慣,眼下有個景色,我們說話容易一些。

吉姆說,隔著菲亞特汽車的車窗,交換了約好的暗號,沒有出什麽岔子。開車的人是一個全身都是肌肉的僵硬的捷克馬紮爾人,留著兩撇愛德華王式的胡子,一嘴大蒜臭。吉姆不喜歡他,不過他原來也沒有想到要喜歡他。汽車後座的兩道門都鎖上了,為了他該坐在哪裏,兩人爭了幾句。那個馬紮爾人說,吉姆坐在後座不安全,也不民主。吉姆罵他見鬼去,他問吉姆有沒有帶槍,吉姆說沒有,這不是真話,不過要是馬紮爾人不相信他的話,也不敢說出來。他又問吉姆有沒有帶給將軍的指示?吉姆說,他什麽也沒有帶。他隻帶著耳朵來聽的。

吉姆說,他感到有點不放心。他們開了車,那個馬紮爾人把情況作了交代。他們到獵場小屋時,那邊不會有燈光,也不會有人住在那裏的樣子。將軍在裏麵。要是有人在的樣子,像是有自行車、汽車、燈光、狗,就說明小屋裏有人,那麽由那個馬紮爾人先進去,吉姆等在汽車裏,否則就由吉姆單獨進去,馬紮爾人則在外麵等。清楚了沒有?

吉姆問,為什麽他們兩人不一塊兒進去?馬紮爾人說,因為將軍不要他們兩人一塊兒進去。

根據吉姆的表,他們的車開了半個小時,朝東北方向,平均速度是一小時三十公裏。路很曲折、陡峭,兩邊都有樹。天上沒有月亮,他看不到什麽景色,除了偶爾在天際出現的森林和山頂。他注意到雪是從北方飄過來的,這一點以後很有用處。路上很幹淨,但有重型卡車的輪印。他們開車時沒有開燈。馬紮爾人開始說下流的笑話,吉姆認為他是要掩飾自己的緊張。大蒜臭味很難聞。他似乎不停地嚼。他忽然熄火。他們是在走下坡路,但速度比剛才慢。他們還沒有完全停下車來,那個馬紮爾人就伸手拉刹車,吉姆敲了他的腦袋,他的腦袋撞在窗柱上。吉姆拿過槍來。他們當時是在一條支路的路口上。支路三十碼外就是一間低矮的木屋。沒有人在的樣子。

吉姆命令馬紮爾人照他說的做。他要他戴上吉姆的皮帽,穿上吉姆的大衣,代替吉姆走過去。他要他慢慢地走過去,雙手放在背後,走在小路的中央。他要是不照吩咐去做,吉姆就開槍打他。他到了小屋那裏,進去告訴將軍,然後再慢慢走回來告訴吉姆一切順利,將軍準備見他,或者不見他。吉姆這樣做是采取基本的戒備措施。

馬紮爾人對此似乎並不高興,但他沒有太多的選擇餘地。在他下車之前,吉姆叫他把車頭掉轉方向,麵對小路。吉姆向他說明,如果搗什麽鬼,他就開亮車燈,開槍打他,不是一槍,而是好幾槍,而且也不是打在腿上。馬紮爾人就開始走過去。他走到小屋,整個地區突然被探照燈照得大亮了,把小屋、車道、周圍一大片都照亮。接著好幾件事情一齊發生。吉姆並沒有全都看到,因為他忙著把汽車轉向。他看見四個人從樹上跳下來,吉姆依稀看到其中一個打昏了馬紮爾人。這時有人開了槍,但那四人不加理會,他們往後退身,讓人拍照。槍似乎是朝探照燈後的晴空打的。整個場麵十分戲劇化。放了照明彈、信號彈,甚至曳光彈,吉姆開著菲亞特汽車急馳逃跑時,他覺得好像是一場夜間軍事演習達到了**。他幾乎脫了身——他真的覺得已經脫了身——但是右邊森林中有人在近處開了機關槍。第一發子彈打掉一個後輪,車子翻了,掉到了左邊溝裏,他看到車輪從車頭蓋上飛出去。溝大概有十尺深,但是積雪軟軟的,他沒有受傷。車身沒有著火,他就躲在後麵等,臉朝著公路的對麵,想開槍打那機關槍手。第二發子彈是從他身後來的,把他震得貼在車身上。森林裏大概盡是軍隊。他知道自己中了兩槍。兩槍都打在他的右肩上,他躺在那裏一邊觀察著這場演習,一邊不由地覺得奇怪,他的胳膊居然沒有被打掉。警笛響了兩三下。一輛救護車開了過來,但是槍聲仍舊不斷,足夠讓這裏的野獸吃驚好幾年了。那輛救護車令他想起了好萊塢那種老式消防車,方方正正的。軍事演習一本正經地在進行,但是那些急救人員卻毫不在意地站在那裏向他呆看著。他聽到又有一輛汽車開來,聽到說話聲,又拍了幾張照片,這次沒有弄錯對象,但是這時他已慢慢失去知覺。有人在下命令,但是他聽不清楚說的是什麽,因為用的是俄語。他們把他扔在擔架上,這時燈光滅了,他惟一的念頭是回倫敦去。他以為自己是在聖詹姆斯的公寓裏,身邊是彩色圖表和一張張筆記,他坐在小沙發裏,向老總解釋,他們兩人到了老年以後會成為幹他們這一行史上最大的笨蛋。他的惟一安慰是,他們打昏了馬紮爾人,但是現在回顧起來,吉姆恨不得折斷他的脖子,這是很容易做到的,而且一點也不後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