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同一天下午快四點鍾的時候,吉勒姆看一看周圍那個陰暗的公寓房間,心裏想:安全聯絡站我見過可不少了。他能夠像到處跑的推銷員,用三言兩語介紹旅館那樣介紹這種房子:從貝爾格拉維亞住宅區頭等的明鏡大廳、威基伍德式的壁柱和鍍金的橡樹葉,到剝頭皮組在列克森姆花園這裏租的兩間破房,裏麵盡是積塵和淤水的氣味,在黑黝黝的前廳裏還有一個三尺高的滅火器。壁爐架上有騎士就著錫壺喝水的雕像。桌上放著貝殼做的煙灰缸。在灰色的廚房裏,有無名氏貼的“隨時關掉煤氣大小兩個開關”的紙條。他走過前廳時,聽到了門鈴響,十分準時。他提起話筒,聽到裏麵托比失真的聲音。他按了一下按鈕,聽到樓梯下麵電鎖啟門聲。他打開前門,但仍扣著門鏈,弄清楚托比是單獨來以後才鬆開門鏈。

“你好嗎?”吉勒姆高興地放他進來說。

“很好,彼得。”托比說,脫下大衣和手套。

茶盤上放好了茶杯,那是吉勒姆準備的,兩個杯子。安全聯絡站都有一定的服務標準。原因不一。或者是因為你假裝住在那裏,或者是因為你能隨遇而安,或者是因為你就是設想周到。吉勒姆認為幹他們這一行,什麽都要顯得自然,這是一種藝術。這是卡米拉所認識不到的。

“這天氣真是怪得厲害。”伊斯特哈斯說,好像真的在分析氣候一樣。安全聯絡站的寒暄話總不脫這一套。“剛走幾步就累垮了。你說,有個波蘭人要來?”他坐下來說,“一個做皮貨生意的波蘭人,你認為可以替我們傳送情報?”

“馬上就到。”

“我們認識他嗎?我讓我的人查了一下他的名字,可沒找到。”

我的人。吉勒姆想,我得記住學會使用這句話。“自由波蘭人協會幾個月前跟他接洽過,把他嚇跑了。”他說,“後來卡爾·斯塔克在倉庫那邊碰到他,認為他可能對剝頭皮組有用。”他聳一聳肩,“我倒喜歡他,但這有什麽用?我們自己人都閑著沒事。”

“彼得,你真大方。”伊斯特哈斯尊敬地說,吉勒姆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他是不是露了馬腳。正好這時門鈴響,法恩在門外站崗。

“對不起,托比,”史邁利說,爬了樓梯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彼得,我的大衣掛在哪裏?”

吉勒姆把托比往牆邊一推,抓起了他沒有抗拒的雙手,叫他扶著牆,然後慢條斯理地搜查他的身上。托比沒有帶槍。

“他一個人來的嗎?”吉勒姆問,“還是有個小朋友等在馬路上?”

“我沒有發現。”法恩說。

史邁利站在窗口,看著下麵街上。“把燈關上一會兒,好不好?”他說。

“等在外麵。”吉勒姆命令道。法恩拿了史邁利的大衣退出去。“瞧見什麽嗎?”他也到窗口邊去問史邁利。

倫敦的下午這時已經有了紅裏帶黃的暮色。廣場是維多利亞時代的住宅區廣場,中央有個圍著欄杆的小花園,天已經黑了。“隻是一個影子,我想。”史邁利咕噥一句,回過來麵對著伊斯特哈斯。壁爐上的鍾敲了四下。法恩一定上過發條了。

“托比,我要向你提出一個假設。關於已經發生的事情的推想,行嗎?”

伊斯特哈斯眼睛眨也沒眨。他小小的手放在椅子的木頭扶手上。他坐得很舒服,但稍微有些正襟危坐,鞋子擦得很亮,雙腳平放。

“行吧。”

“兩年以前。潘西·阿勒萊恩想要謀得老總的職位,但他在圓場沒有地位。老總不讓他。老總有病,體力日衰,但潘西搞不垮他。記得那時候嗎?”

伊斯特哈斯利落地點一下頭。

“那是在淡季,”史邁利用他講道理的口氣說,“外麵沒有什麽事情,因此我們裏麵就鉤心鬥角起來,互相偵察。有一天早晨,潘西坐在他的辦公室裏沒有事幹。他有個掛名職務,是活動總指揮,但實際上是個地區組與老總之間的橡皮圖章。潘西的門開了,進來了一個人。我們暫且叫他傑拉德。‘潘西,’他說,‘我碰到了一個重要的俄國情報來源。很可能是個金礦。’也可能他什麽也沒有說,等到他們兩人到了大樓外麵以後再說,因為傑拉德是做慣外勤的,他不喜歡在室內有電話的地方說話。他們可能在公園裏走一走,或者開著汽車。也可能在什麽地方吃飯,在這個階段,潘西隻有聽對方說話的份兒。潘西對歐洲方麵沒什麽經驗,更不了解捷克和巴爾幹了。他是在南美洲出道的,後來一直在以前的地區活動:印度、中東。他對俄國人或捷克人知道得不多,他隻知紅就是紅,如此而已。對不對?”

伊斯特哈斯撅起了嘴,皺了一下眉頭,好像是說他從來不議論上級。

“而傑拉德卻是這方麵的專家。他的活動主要是在歐洲市場上東躲西遁。潘西是外行,但有興趣。傑拉德則是這方麵的行家。傑拉德說,這個俄國來源可能是圓場多年來碰到的最豐富的來源。傑拉德不想多說,不過他估計過幾天就可以拿到貿易樣品,拿到後,他想請潘西檢查一下,鑒定價值。至於這個來源的詳細情況,可以以後再說。‘但是為什麽找我呢?’潘西說,‘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於是傑拉德告訴他。‘潘西,’他說,‘對外活動損失這麽大,我們地區組裏的人感到很擔心。看來這地方已經腐敗了。圓場內內外外,口風都太鬆了。接觸機密的人太多,在現場,我們的人碰了壁,我們的諜報網被破獲了,有什麽新花招總發生意外。我們希望你來幫助我們整頓一下。’傑拉德並不想謀亂叛上,他很小心,沒有暗示圓場內部有個叛徒正在破壞一切活動,因為你我都明白,一旦這種話傳出去,機器就要停轉。反正傑拉德不想追查。但是他明確表示,這個地方有漏洞,上層領導不力是下層失敗的原因。這在潘西聽來都是十分順耳的東西。他列舉最近的失敗所引起的醜聞,但是他很小心不提阿勒萊恩自己在中東的冒險,這次冒險出了問題,幾乎讓潘西丟了差使。接著他提出建議。他說的話大概就是這麽一些。你明白,這是我的假設,隻不過是個假設。”

“是啊,喬治。”托比舔一下嘴唇說。

“另一個假設是阿勒萊恩自己就是傑拉德,你明白嗎?不過我就是不相信。我不相信潘西會自己出馬,收買個高級俄國間諜回來,又自己掌舵。我相信他會把事情搞糟的。”

“是啊。”伊斯特哈斯有絕對自信地說。

“因此,根據我的假設,傑拉德接著對潘西說的是:‘我們——那是指我自己和有類似想法、與這方案有關的人——希望你出來擔任頭頭,潘西。我們不過問政治,我們是實幹家。我們不懂白廳裏的縱橫捭闔。但是你懂。你負責應付各種委員會,我們負責對付巫師。如果你當我們的擋箭牌,保護我們不受腐敗的影響,也就是說把了解這件事的人數維持在最低限度,我們就提供貨物。’他們又討論了這樣做的辦法,然後傑拉德讓潘西去考慮一下。一個星期,一個月,我也不知道,反正有充裕時間可以讓潘西仔細考慮。有一天,傑拉德送了第一批貨樣來。當然很好,非常非常之好。正好是海軍要的資料,沒有比這更適合潘西的要求了,因為他在海軍部很吃得開,海軍部裏全是支持他的人。於是潘西讓他的海軍朋友開了一下眼界,他們個個垂涎欲滴。‘這是從哪兒搞來的?以後還有嗎?’以後還有很多。至於來源是誰——這在現階段還得保密。如果我在什麽地方說得不對,請原諒我,因為我所根據的隻是那份檔案。”

一提檔案,是史邁利的行動可能具有官方身份的第一個提示,可以看得出來在伊斯特哈斯身上引起了反應。他舔嘴唇的習慣又多了一個附帶動作:腦袋向前一伸,臉上有了他一貫的精明表情,托比好像是要用這些信號表示他也讀過這份檔案,不論這份檔案是什麽,而且完全同意史邁利的結論。史邁利停下來喝口茶。

“托比,再喝一點茶嗎?”他一邊喝一邊問。

“我來。”吉勒姆與其說是殷勤好客,不如說是態度堅決。“茶,法恩。”他向門外叫道。門馬上開了,法恩出現在門口,端著茶。

史邁利又回到窗邊。他拉開一點窗簾,看著下麵的廣場。

“托比?”

“什麽,喬治?”

“你帶了把風的來嗎?”

“沒有。”

“一個也沒有?”

“喬治,我是來跟彼得和一個可憐的波蘭人見麵的,我為什麽要帶把風的來?”

史邁利回到椅上。“巫師作為一個來源,”他說下去,“剛才我說到哪兒啦?對了,傑拉德後來逐步告訴潘西和他後來拉進巫術圈子的另外兩個人,不難設想,巫師不止是一個情報來源。沒錯,巫師是個蘇聯情報員,但是像阿勒萊恩一樣,他也是一個不滿上級集團的代言人。我們總是喜歡把自己的情況也設想在別人身上發生,我相信潘西從一開始就對巫師有好感。這個集團以巫師為領袖的核心,由十來個有類似想法的蘇聯官員組成,每個人都位居要津。我猜測到了一定時候,傑拉德向他的副手和潘西更加具體地介紹了其他來源,但是我沒有把握。巫師的工作是把他們的諜報收集整理以後送到西方來,在過去幾個月裏,他做這項工作表現了他的多才多藝。他用了各種方法,圓場非常樂意提供設備給他。秘密通訊、在普通信件句號上的微點、西方首都的秘密信箱,如此等等,不知道是哪個大膽的俄國人送去的,由托比·伊斯特哈斯大膽的點路燈人收來。甚至有當麵碰頭,由托比的人安排和把風。”——史邁利停了一會兒,又看一眼窗戶——“有一兩次是在莫斯科由當地常駐站投遞,但是不讓他們知道交付者是誰。但是沒有秘密無線電通訊。巫師不喜歡秘密電台。有一次建議——甚至提到財政部——在芬蘭設立一個長期的遠距離無線電通訊,目的隻是為他一人服務,但後來吹了,因為巫師說:‘絕對不要。’他大概是接受卡拉的教訓,會不會是如此?你知道卡拉最討厭無線電。重要的是,巫師有他的機動性,那是他最大的才幹。可能他在莫斯科貿易部可以利用跑外務的推銷員。反正,他有的是辦法,而且有從俄國出來的渠道。因此他的同夥密謀分子要依靠他與傑拉德做交易,同意他商定的條件,金錢上的條件。因為他們需要錢,很多很多的錢。我早應提到這一點。在這方麵,諜報機關和他們的客戶跟常人一樣。花錢最多,他們最重視,而巫師花錢最多。買過假畫嗎?”

“我

曾經賣出過兩張。”托比露出神經質的笑容說,但沒有人笑。

“你付的錢越多,你越不懷疑它是假貨。真傻,但我們都是這樣。知道巫師貪財,大家就放心了。我們隻懂這個動機,是不是,托比?特別是在財政部。每月在瑞士銀行存兩萬法郎。為了這麽多錢,誰不會犧牲一些平等主義的原則呢?因此白廳付了他一筆巨款,稱他的情報是無價之寶。而且有一些的確不錯,”史邁利承認,“我甚至覺得很好,而且也應該很好。接著有一天,傑拉德把最大的秘密告訴了潘西。巫師集團在倫敦也有個人。我現在應該告訴你,這樣就開始打了一個非常非常聰明的巧結。”

托比放下茶杯,用手帕整潔地擦一擦嘴角。

“據傑拉德說,蘇聯駐倫敦這兒的大使館有個人已準備好,而且他們有能力充當巫師在倫敦的代表。他甚至處於特殊地位,偶爾可以利用大使館的設備和在莫斯科的巫師直接聯絡,收發電報。如果采取必要防範措施,有時甚至可以讓傑拉德跟這個神通廣大的人秘密會見,報告情況,接受指示,提出問題,在下趟郵件就可收到巫師的答複。我們暫且叫這個蘇聯官員阿力克賽·亞力山德羅維奇·波裏雅科夫,姑且假定他是蘇聯大使館文化處的人員。你在聽我說嗎?”

“我什麽也沒有聽見。”伊斯特哈斯說,“我聾了。”

“原來,他在倫敦使館工作已經很久了——精確地說是九年——但是巫師最近才吸收他。也許是波裏雅科夫在莫斯科休假的時候吧。”

“我什麽也沒有聽見。”

“波裏雅科夫很快就變得重要起來,因為不久傑拉德就讓他做巫術計劃中的關鍵人物和其他許多事件的關鍵人物。阿姆斯特丹和巴黎的情報秘密信箱、隱形墨水、微點,這都很有用,但是總差一點。有波裏雅科夫在門口,這樣的方便條件可不能錯過。巫師有些最精彩的資料是用外交部信封帶到倫敦的。波裏雅科夫隻需把信封撕開遞給圓場的對手就行了:不論是傑拉德或是傑拉德指定的人。但是我們千萬不要忘記,巫師這一部分的活動是絕對機密的事。巫術委員會本身當然也是機密,不過人很多。這是不可避免的。範圍很大,收益也很大,光是加工和分配就需要大量工作人員:譯碼員、翻譯員、打字員、鑒定員,天知道還有什麽人員。傑拉德對此並不擔心,他喜歡這樣,因為要充當傑拉德,竅門就在要成為大夥兒的一分子。巫術委員會是受下層領導的?還是受中間領導的?還是受上層領導的?誰也說不好。我很欣賞卡拉對委員會的看法,你呢?還是中國人的看法?他說一個委員會是一個有四條後腿的動物。

“但是倫敦那一邊——波裏雅科夫的側邊——這一部分隻限於原來巫術圈子的人知情。斯科爾德諾、德·西爾斯基等人,他們可以隨時到國外去,為巫師奔跑。但是在倫敦這裏,活動隻牽涉到波裏雅科夫老弟,繩結就是這樣打的,這是個非常特殊的秘密,原因也非常特殊。你,潘西、比爾·海頓和羅埃·布蘭德。你們四個人是巫術圈子。對不對?現在來猜測一下這是怎麽運作的,詳細地來猜測一下。有一幢房子,這我們已經知道。盡管如此,碰麵仍安排得極其周密,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是不是?誰跟他見麵?托比?誰對付波裏雅科夫?你?羅埃?比爾?”

史邁利把他領帶寬的那頭的綢襯裏翻出來,開始擦眼鏡。“誰都見。”他回答自己的問題說,“怎麽會這樣?有時潘西見他。我猜想潘西代表有關當局見他:‘你是不是該休假啦?你這星期收到你太太的信了嗎?’搞這一套潘西很在行。但是巫術委員會很少派潘西上場。潘西是頭頭,物以稀為貴。其次是比爾·海頓,比爾見他次數較多。比爾對俄國有好感,他有交際的本領。我覺得他和波裏雅科夫一定很合得來。我覺得比爾去聽匯報或提問題時,一定滿麵紅光,你覺得是不是?把正確的信息送到莫斯科去。他有時帶羅埃·布蘭德一起去,有時派羅埃去。我想這是他們兩人自己商量好的。羅埃是個經濟專家,也是附庸國問題的頭頭。因此在那方麵一定也有很多可以談的。有時,托比,例如過生日、聖誕節,或者要特別送錢表示感謝——我發現花在招待上已用了一大筆錢,更不用說其他開銷了——有時,為了搞得熱鬧些,你們四個都去,舉杯向對方,向巫師,通過他的代表波裏雅科夫,向他敬酒。最後,我想托比自己也有話要跟他的朋友波裏雅科夫說。有如何聯係的辦法要討論,大使館裏的情況也有不少有用的風言風語,對點路燈組監視常駐站的日常活動有幫助。因此托比也有單獨去見他的時候。我們不能忽視波裏雅科夫除了當巫師的倫敦代表以外在本地的作用。我們並不是每天能搞到一個聽話的蘇聯外交官來領我們的津貼的。稍微訓練一下如何使用照相機,波裏雅科夫在使館內部就非常有用。隻要我們記住我們的首要目的。”

他的眼光沒有離開過托比的臉。“我可以設想波裏雅科夫可能已經拍了不少照片,是不是?不管是誰去見他,任務之一可能是補充他的存貨:給他帶去密封的小包裹。底片盒。當然沒有曝過光,因為這是圓場來的。托比,請你告訴我,你聽說過拉賓這個名字嗎?”

舔了一下嘴唇,皺了一下眉毛,露出一個笑容,腦袋向前一傾:“當然,喬治,我認識拉賓。”

“誰命令把點路燈組關於拉賓的報告銷毀的?”

“是我,喬治。”

“你自作主張?”

笑容大了一些。“不瞞你說,喬治,我這些日子已經升了官。”

“誰決定把康妮·沙赫斯排擠出去的?”

“我想大概是潘西。就算是潘西吧,也許是比爾。你知道要完成一項大任務常常發生這樣的情況,要補一下鞋子、擦一下水壺,總歸得做一件這樣的事。”他聳一聳肩,“也可能是羅埃,噯?”

“那麽他們三個人的命令你都聽。”史邁利輕鬆地說,“托比,你對他們真是一視同仁。你完全可以不必那樣。”

這話,伊斯特哈斯聽了一點也不喜歡。

“托比,誰叫你把麥克斯打發掉的?也是這三個人嗎?你瞧,我所以問你,隻是因為我得向拉康報告。他目前追得很緊。他後麵又有大臣在追。是誰?”

“喬治,你弄錯對象了。”

“反正我們中間有一個,”史邁利愉快地說,“這一點可以肯定。他們也想知道威斯特貝的事,是誰把他封住口的。是不是就是那個派你拿了一千英鎊鈔票在沙拉特去叫吉姆·普萊多不要擔心的人?托比,我要弄清楚的隻是事實,不是要剝誰的頭皮。你了解我,我是不記恨的。頂多說你不夠朋友,那有什麽關係?看是對誰夠朋友。”他又說:“隻是他們非常想弄清楚。甚至有人揚言要請國安局插手進來。這誰都不希望吧?這就像你跟老婆吵嘴去找律師一樣,這一步下去就不可挽救。誰叫你把忘掉鍋匠、裁縫的話帶給吉姆的?你知道這話是什麽意思嗎?你是不是直接從波裏雅科夫那裏得到的?”

“我的天,”吉勒姆咬牙切齒地說,“讓我收拾那個婊子養的。”

史邁利不理他。“我們再來談談拉賓。他在這裏的任務是什麽?”

“他為波裏雅科夫工作。”

“是他在文化處的秘書?”

“是他的跑腿。”

“可是親愛的托比,一個文化參事要一個跑腿的幹什麽?”

伊斯特哈斯的眼睛始終盯著史邁利。吉勒姆想,他像一隻狗,他不知道他們會踢他一腳,還是給他一根骨頭。他的眼光從史邁利的臉上轉到手上,又回到他臉上,不斷地在窺測蛛絲馬跡。

“別裝糊塗了,喬治,”托比漫不經心地說,“波裏雅科夫是為莫斯科中心工作的。這你跟我一樣清楚。”他蹺起他的短腿,又恢複了原來的傲慢,靠後一坐,喝了一口冷茶。

至於史邁利,吉勒姆覺得好像暫時受到了挫折。但是吉勒姆自己也搞糊塗了,又覺得史邁利好像感到很滿意。也許是因為托比至少開腔了。

“唉,喬治,”托比說,“你又不是小孩子。你想一想,我們這樣幹已不知有多少次了。不錯,我們收買了波裏雅科夫。波裏雅科夫既是莫斯科的間諜,又是我們的人。但是他得在他自己人麵前裝出他是在刺探我們的情報。除了那樣以外,他有什麽別的辦法?他能一天到晚直進直出,不帶猩猩,不帶把風的,什麽都一帆風順嗎?他既然到我們店裏來,總得帶些貨色回去。因此我們給他一些貨色。雞毛蒜皮的東西,他可以送回國去,莫斯科的人就拍他肩膀,誇他很不錯,這是很平常的事。”

如果說吉勒姆現在覺得很生氣,史邁利的頭腦現在卻特別清醒。

“在四個元老中間,這樣說是統一口徑的吧?”

“我不敢說口徑一致。”伊斯特哈斯說,手勢是典型匈牙利式的:把掌心一攤,兩邊搖晃了一下。

“那麽誰是波裏雅科夫的情報員呢?”

吉勒姆看到,這個問題對史邁利十分重要:他繞了半天的圈子,要得到的就是這個答案。吉勒姆在旁等著,他的眼光一會兒盯在伊斯特哈斯身上,後者現在一點也不像剛才那麽自信了,一會兒又盯在史邁利高深莫測的臉上,他意識到,他自己也開始了解卡拉的巧結是怎麽回事了,也了解他跟阿勒萊恩那次吃力的談話是怎麽回事了。

“我問你的問題很簡單,”史邁利堅持說,“從理論上來說,誰是波裏雅科夫在圓場裏的情報員?我的天,托比,別裝傻了。如果波裏雅科夫和你們這些人見麵的掩護是他在刺探圓場情報,那麽他一定要有一個圓場的間諜,是不是?那麽這人是誰?他跟你們這些人見了麵後,帶了成卷的圓場雞毛蒜皮回大使館去說,‘我是從那些哥兒們那裏搞來的’,他能那樣嗎?他必須要有一個說法,而且要夠硬的說法,可以說明長期以來是怎麽追蹤、招募、秘密會見的,花了多少錢,動機是什麽。是不是?老實說,這不僅僅是波裏雅科夫的說法,而且是他的生命線。必須十分徹底。必須令人信服。我敢說,這是整個活動非常重要的一個問題。那麽這人是誰?”史邁利愉快地問,“你嗎?為了要使波裏雅科夫能繼續為我們所用,托比·伊斯特哈斯偽裝成圓場的一個叛徒?向你致敬,托比,這該頒發給你一大堆獎章。”

托比在思量,他們等著。

“你已經走了一大段路,喬治,”托比終於說,“要是你達不到最終目的,結

果會怎樣呢?”

“哪怕拉康做我的後盾也達不到最終目的?”

“你把拉康請來。還有潘西、比爾。你為什麽盯住一個小角色?找大人物去。”

“我還以為你已經成了大人物了呢。托比,你是個很好的人選。匈牙利血統,未得升遷,心懷不滿,能接觸機密,但不太多……腦筋快,貪錢……有你當他的情報員,波裏雅科夫就有個說得通的說法。三巨頭把雞毛蒜皮的資料給你,你又轉給波裏雅科夫,中心以為托比是他們的人,人人都得到了好處,人人都感到滿意。隻有後來弄清楚你給波裏雅科夫的是皇冠鑽石,拿回來的才是俄國的雞毛蒜皮,那才會有麻煩。要是發生那樣的情況,你就需要一些可靠的朋友。像我們這樣的朋友。我的假設是這樣的——最後拆穿來說,傑拉德是俄國的地鼠,受卡拉指揮。他把圓場的秘密都出賣了。”

伊斯特哈斯看上去有點不舒服。“我說,喬治。要是你弄錯了,我不想跟著也錯,明白我的意思嗎?”

“但是要是他對,你也想跟著對,”吉勒姆難得插嘴提示道,“越早越好。”

“當然。”托比說,一點也不覺得話裏有什麽諷刺意味。“當然。我的意思是說,喬治,你想得倒頭頭是道,但事情都有兩麵,特別是情報員,也許搞錯的是你。我說:誰說過巫術是雞毛蒜皮?沒有人,從來沒有人。這是最上等的。你找到個嘴快的人胡說八道,把倫敦全城都翻了一遍。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知道,我是奉他們之命行事。明白嗎?他們叫我假裝當波裏雅科夫的情報員,我就假裝了。把這底片給他,我就給他。我的處境很危險,”他解釋道,“對我而言,的確很危險。”

“我很抱歉,”史邁利在窗口邊上說,他又從窗簾縫裏向外窺看下麵的廣場,“一定叫你很擔心。”

“非常非常擔心,”托比同意,“我得了胃潰瘍,吃不下東西。非常為難。”

使吉勒姆生氣的是,他們三人都沉默不語,仿佛同情托比·伊斯特哈斯為難的處境。

“托比,有沒有把風的,你沒有撒謊吧?”史邁利仍在窗邊問。

“喬治,我畫十字起誓。”

“你一般用什麽?汽車?”

“街頭監視者。用一輛大車子把他們送到飛機場那邊,然後叫他們步行過來,分散布置。”

“多少?”

“八個,十個。每到年終這個時候,也許是六個。很多人病了。聖誕節。”他陰沉地說。

“有沒有隻派一個人?”

“從來不。你瘋了。一個人!你以為我在開糖果店?”

史邁利離開窗邊,又坐下來。

“我說,喬治,你說得真糟糕,你知道嗎?我是愛國的。上帝。”托比重複說。

“波裏雅科夫在倫敦常駐站裏的職務是什麽?”史邁利問。

“波裏是單獨行動的。”

“指揮他在圓場裏的大間諜?”

“當然。他們讓他脫離日常工作,可以放手應付大間諜托比。我們把這都想好了,我和他一起商量了很久。我說:‘你聽好,比爾在懷疑我,我的老婆在懷疑我,我的孩子患了麻疹,我沒有錢付給醫生。’情報員給我的垃圾,我都給了波裏,他又轉給國內去當寶貨。”

“誰是巫師?”

伊斯特哈斯搖搖頭。

“但是你至少聽說過,他以莫斯科為基地,”史邁利說,“而且是蘇聯諜報界的一員,還有什麽他不是?”

“這,他們告訴了我。”伊斯特哈斯同意道。

“就是這樣,波裏雅科夫可以和他聯係。當然是為了圓場的利益。秘密地,不讓他們自己人生疑?”

“當然。”托比又訴苦起來,但是史邁利仿佛豎起耳朵在聽屋子外麵的聲音。

“那麽鍋匠、裁縫?”

“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我隻是聽潘西吩咐辦事。”

“潘西叫你去打發吉姆·普萊多?”

“當然。也許是比爾,也許是羅埃。是的,是羅埃。我得吃飯,喬治,明白嗎?我不能兩頭得罪,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真是個難題。你也明白了,是不是,托比?”史邁利靜靜地說,仿佛人不在這裏。“假定這是個難題。它使得對的人都成為錯的人:康妮·沙赫斯、傑裏·威斯特貝……吉姆·普萊多……甚至老總。對起疑的人,在他們還沒有說出來之前,就滅他們的口……一旦你的根本謊言給蒙混過去了,排列組合就是無窮無盡的。必須讓莫斯科中心相信它在圓場搞到了一個重要的來源,但這件事可千萬不能讓白廳得到風聲。其必然結果是傑拉德使我們把自己的孩子掐死在**。要是換一種情況倒不錯,”他幾乎有些迷迷糊糊地說,“可憐的托比。是啊,我明白。你夾在他們中間奔跑,一定很難受。”

托比已經準備好了他以下的一番話:“自然,如果有什麽具體的事情你要我做,那麽,喬治,你是了解我的,你盡管吩咐好了,我總是樂意出力的。我的手下受過很好的訓練,你要借他們,我們可以商量。自然我得先跟拉康打招呼。我不過是要把這件事澄清一下。你知道,這是為了圓場的緣故。我的目的就是這個。為了組織的利益。我要求不高,我並不想為個人要什麽好處,對不對?”

“你專門給波裏雅科夫用的安全聯絡站在哪裏?”

“康姆頓大街水閘花園五號。”

“有人看房子嗎?”

“麥克雷格太太。”

“原來是搞竊聽的嗎?”

“是她。”

“有沒有安置竊聽器?”

“你說呢?”

“那麽米莉·麥克雷格在看房子,管理錄音設備。”

托比說,是的,他的頭一低,十分警覺。

“等會兒我要你打電話給她,告訴她我要在那裏過夜,我還要用那設備。告訴她,我被請來執行一項特殊任務,要她聽我的吩咐。我大概在九點鍾到那裏。如果你要和波裏雅科夫緊急見麵,用什麽辦法?”

“我的手下在哈佛斯托克山有一間屋子。波裏每天早上去大使館時開車經過那裏,每天晚上回家也經過那裏。如果他們貼上一條抗議車輛噪音的黃色標語,就是暗號。”

“夜裏呢?周末呢?”

“撥錯號碼的電話。不過大家都不喜歡用這個辦法。”

“用過沒有?”

“我不知道。”

“你是說你不接聽他的電話?”

沒有回答。

“我要你這個周末請假。這在圓場會不會引起懷疑?”伊斯特哈斯熱切地搖搖頭。“我想你巴不得置身事外,是不是?”伊斯特哈斯點點頭。“你就說女朋友出了麻煩,或者不管什麽事情。你要在這裏過夜,可能兩夜。法恩會照料你的,廚房裏有吃的。你的老婆呢?”

在吉勒姆和史邁利的監視下,伊斯特哈斯撥了圓場的電話,找菲爾·波特奧斯講話。他的話說得恰到好處:帶一點抱怨,一點噱頭,一點玩笑。菲爾,我在北邊有個女朋友對我不錯,她說我如果不去抱抱她,她就要幹出不可收拾的事來。

“你不用說,菲爾,我知道你每天遇到那樣的事。嗨,你那個漂亮的新秘書怎麽啦?我說,菲爾,如果瑪拉從家裏打電話來,告訴她我有重要的任務,好嗎?要炸掉克裏姆林宮,星期一回來。要說得當真一些,好嗎?再見,菲爾。”

他掛了以後,又撥了個電話到倫敦北區。“麥太太,你好,我是你最要好的男朋友,聽出聲音來了嗎?好吧。我說,今天晚上我有個客人到你那裏去,一個很老很老的老朋友,你猜也猜不到的。她恨我,”他的手蒙在話筒上對他們解釋,“他想要檢查一下線路。”他繼續說,“檢查一下,看看是否運作正常,沒有毛病,好不好?”

“如果他不安分,”他們走時吉勒姆狠狠地對法恩說,“把他手腳綁起來。”

在樓梯上,史邁利輕輕地碰一下他的胳膊。“彼得,我要你在我背後把風。好不好?給我幾分鍾時間,然後到馬羅斯路轉角接我,向北走。沿著西邊人行道。”

吉勒姆等著,然後走到街上。空中飄著毛毛細雨,像融雪一樣有種奇怪的暖意。在有燈光的地方,濕氣轉變成雲氣,但在陰暗處,他看不見也感覺不到。那隻是因為眼前有一片薄霧,使他的眼睛半睜半閉。他在花園裏轉完了一圈,然後走進碰頭的地方:南麵的一條幽靜的小巷。到馬羅斯路時,他越過馬路到西邊人行道,買了一份晚報,開始悠閑地在一排花園別墅前走過去。他正在數著行人、摩托車、汽車的數目,這時在他前麵的人行道上,他看到了喬治·史邁利,一個典型的在趕回家的倫敦人。“是一組人嗎?”吉勒姆問,史邁利說不確定。“快到阿平頓別墅的時候,我會越過馬路,”他說,“注意單槍匹馬的。瞧!”

吉勒姆看過去的時候,史邁利突然停住,好像記起了什麽東西似的,不顧危險地走到行駛間的車輛縫裏去,東鑽西竄,引起了開車人的憤怒,接著馬上鑽進一家沒有營業執照的酒店門裏麵去了。他東鑽西竄的時候,吉勒姆看到,或者自以為看到,一個駝背的高個子,穿著黑色大衣出來追他,但這時有輛公共汽車停下來,把史邁利和那個追逐者擋住了。公共汽車開走後,那個追逐者也不見了,一定是搭車走了,因為留在人行道上的隻有一個穿著黑色塑料雨衣、戴著軟帽、年紀大一點的人站在車站上,在低頭看晚報,當史邁利從那家酒店中拿著棕色袋子出來時,那個人仍在看著運動消息,連頭也不抬。吉勒姆接著又跟著史邁利穿過維多利亞時代的肯辛頓廣場比較熱鬧的地段,史邁利不斷地在一個個安靜廣場之間,一條條小巷之間進進出出,走的是同一條路線。隻有一次,當吉勒姆忘掉了史邁利,而出於本能回頭看自己的背後時,才懷疑到有第三者跟著他們走:投在闐無一人的街道上的一個人影,但是他一追過去,就不見了。

在這以後,那一夜發生的事情接二連三,快得使他目不暇接。在好多天以後,他才意識到,那個人,或者說那個人的影子,使他覺得似曾相識。即使到那個時候,他一時也想不起他到底是誰來。接著有一天清晨,他驀然醒來時,他心中就明白了這是誰:軍人一樣吆喝的聲音,貌似粗魯其實很文雅的態度,在布裏克斯頓他的辦公室保險櫃後麵,插著曾使他不動感情的秘書掉淚的球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