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水閘花園的名字大概取自附近康姆頓和漢姆斯丹德路的水閘,這是一排四幢十九世紀的房子,正麵平平正正,蓋在一條弧形街道的中央,每幢房子都有三層,外加地下室和一個有圍牆的後花園,一直到攝政運河。門牌號碼是二號到五號——第一號的房子不是倒塌了,就是從來沒有蓋起來過。第五號在北邊一頭,作為安全聯絡站,地點再適中不過了,它在三十碼內有三個出口,運河的窄路又提供了兩個出口。它的北麵是康姆頓大街,可以連接交通要道,南麵和西麵是公園和櫻草山。尤其好的是,這一帶不講究社會身份,也不要求你有社會身份。有的房子已改為單間的公寓,成排的門鈴有十個,好像打字機鍵盤一樣。有的房子氣派很大,隻有一個門鈴。五號房子有兩個門鈴:一個是米莉·麥克雷格的,一個是她的房客傑弗遜先生的。

麥克雷格太太喜歡上教堂,她什麽都要收集,這順帶也是注意街坊動靜的一個好辦法,不過他們卻不是那麽看待她的熱情。她的房客傑弗遜大家隻知道是個外國人,做石油生意,常常不在家。水閘花園隻是他的一個落腳點。街坊們並不注意他,隻知道他外表體麵,為人靦腆。要是那天晚上九點鍾,他們在門廊下的暗淡燈光中瞥見喬治·史邁利時,也會得出同樣的印象。米莉·麥克雷格迎他進門以後就拉起了窗簾。

她是個瘦長的蘇格蘭寡婦,穿著棕色絲襪,短頭發,皮膚又光滑又帶皺褶,像個老頭子似的。為了上帝和圓場的緣故,她在莫桑比克辦過聖經學校,在漢堡辦過海員傳教會,雖然從那以後,二十年來她已成了職業的竊聽者,她仍總是把所有男人看成是罪人。史邁利無法知道她是怎麽想的。從他一到,她的態度就很生硬冷淡。她帶他看了一看房子,那樣子仿佛是個房客都已死絕了的女房東。

她先帶他到地下室,那是她自己住的,擺滿了盆花,各式各樣的舊賀年片,黃銅桌麵,雕花的黑色家具,這種家具似乎是在外國見過世麵、一定年紀和階層的英國婦女所特有的。是的,如果圓場晚上要找她,他們就打地下室的電話。是的,樓上另有一個電話,不是同一條線,專供打到外麵去。地下室的電話在樓上餐廳裏有個分機。接著到了一樓,這是管理組耗資很多但品位不高的名副其實的標本:攝政時代色彩鮮豔的緞子、鎏金的仿製椅子、豪華的沙發。廚房沒有人碰過,肮髒不堪。廚房外麵是一個玻璃外屋,一半當溫室用,一半當放碗碟的儲藏室,可以看到外麵的花園和運河。花磚地上亂扔著一台舊絞肉機、一個銅壺、幾箱奎寧水。

“話筒在哪裏,米莉?”史邁利回到了客廳。

米莉喃喃道,成對地嵌在牆紙後麵,一樓每個房間一對,樓上每個房間一個。每一對都單獨與一台錄音機相連。他跟她上了很陡的樓梯。頂樓沒有家具,但頂樓臥室除外,裏麵有一台灰色的鋼架,共放了八台錄音機,四台在上層,四台在下層。

“這些東西傑弗遜都知道嗎?”

“對於傑弗遜先生,”米莉一本正經地說,“我們是信任的。”這話等於是表示對史邁利的斥責,亦即表示她對基督教倫理的忠誠。

回到了樓下,她又帶他看了操縱機器的開關。每塊開關板裏都有一個額外的開關。凡是傑弗遜或隨便哪個小夥子——她這麽叫他們——要錄音,他隻需站起來把左手的電燈開關扳下來就行了,這樣錄音就是聲音帶動的,那就是說,人一說話,機器就開動起來。

“錄音的時候,你在哪裏呢,米莉?”

她說,她在樓下,好像這才是女人該待的地方。

史邁利不斷地打開櫃門、抽屜,從這個房間走到另一房間。最後又回到儲藏室,這裏可以看到外麵的運河。他拿出一支小手電筒,向黑漆漆的花園裏照了一下。

“安全暗號是什麽?”史邁利問,一邊沉思地摸弄著客廳門邊的電燈開關。

她的回答平板單調:“門口放兩個裝滿牛奶的牛奶瓶,你就可以進來,一切平安無事。沒有牛奶瓶,你不可進來。”

溫室那邊傳來輕輕的敲玻璃聲,史邁利回去開了玻璃門,匆匆低語了一陣後,跟吉勒姆一起出現了。

“米莉,你認識彼得吧?”

米莉可能認識他,也可能不認識他,她冷淡的小眼睛輕蔑地盯著他。他在研究那個開關,一隻手在口袋裏摸著什麽東西。

“他在幹什麽?他不許動它。叫他別動它。”

史邁利說,如果她不放心,她可以到地下室去打電話給拉康。米莉·麥克雷格沒有動身,但是她厚厚的臉頰上出現了紅暈,生氣地撚著手指。吉勒姆用一支小起子小心地把開關的塑料麵板兩頭的螺絲卸下,仔細觀察後麵的電線。他十分小心地把裏麵的開關頭從上麵扳到下麵,擰上電線,然後又把麵板安上旋好,其餘的開關都沒有動。

“我們來試一下。”吉勒姆說,史邁利上樓去檢查錄音機,吉勒姆就用像保爾·羅伯遜的低沉嗓音唱了《老人河》。

“謝謝你。”史邁利下樓來說,身上打了一個寒戰,“真的夠了。”

米莉到地下室去打電話給拉康。史邁利輕手輕腳地布置了舞台。他把電話放在客廳一個小沙發旁邊,然後清理出了一條他退到儲藏室的路線。他從廚房裏的冰箱中拿了兩瓶牛奶放在大門口,用米莉·麥克雷格簡潔的話來說,就是表示你可以進來,一切平安無事。他脫了皮鞋,放在儲藏室裏,關了所有的電燈,在小沙發上就了位,這時孟德爾來了電話。

與此同時,在運河的窄路上,吉勒姆恢複他對這幢房子的監視。在天黑之前一小時,行人就絕跡了,這裏幹什麽都行,情人幽會,流浪漢歇腳,因為運河涵洞下有隱蔽的地方,盡管用處不同。不過在那個寒冷的夜裏,吉勒姆什麽也沒有瞧見。有時有一輛空火車急馳而過,留下很大一片空虛。他神經緊張,心情複雜,一時之間,那天晚上的整個景象竟使他的心中出現了幻覺:鐵路橋上的信號燈成了絞刑架,維多利亞時代的倉房成了龐大的監獄,窗戶釘了鐵條,聳立在多霧的夜空裏。身邊隻聽見老鼠的窸窣聲,隻聞到死水的惡臭。這時客廳的燈滅了,房子陷於一片黑暗之中,隻有米莉的地下室窗簾兩邊露出一條黃色的燈光。儲藏室那邊有一細條長的手電燈光穿過雜草叢生的花園向他眨眼。他從口袋裏摸出鋼筆形小手電筒,拔去銀套,向著發光的地方,用顫抖的手指發個信號回去。從現在開始,他們隻能等待了。

塔爾把收到的電報扔還給班,又從保險櫃中取出隻用一次的拍紙簿,也扔給他。

“來吧,”他說,“該幹活了。把它譯出來。”

“這是你私人的,”班反對道,“你瞧,‘阿勒萊恩發,私人自譯。’我是不準碰的。這是上頭的電報。”

“班,聽他的吩咐。”麥克爾沃說,一邊看著塔爾。

十分鍾之內,這三個人一句話也沒有交換。塔爾站在屋子裏另外一頭看著他們,等得有些緊張。他已把手槍插在腰帶裏,槍口衝下,貼著小肚。他把外套搭在椅背上。他背上的汗把襯衫都浸濕了,黏在背上。班用一把尺比著念數碼,然後仔細地把結果寫在前麵的電報本上。他專心致誌,舌頭頂著牙齒,縮回去時就會發出嘖的一聲。他譯完放下筆,撕下電報紙來給塔爾。

“大聲念。”塔爾說。

班的聲音柔和,不過有一點緊張。“阿勒萊恩發給塔爾的私人電報親啟親譯。我堅決要求你澄清並(或)交換貨樣後才能答應你的要求。‘對保障我單位至關緊要的情報’此話不合要

求。我要提醒你在無故失蹤後在此造成的不利地位。要求你立即向麥克爾沃報告一切。首長。”

班還沒有完全念完,塔爾就開始奇怪地、興奮地大笑起來。

“就是那樣,潘西小子!”他叫道,“是,又不是!你知道他為什麽采取拖延策略嗎,班,好孩子?他是想從背後開槍打死我!他就是那樣幹掉我的俄國小姐的。他又在玩老花樣,那個畜生。”他摸弄著班的頭發,笑著向他叫道:“我警告你,班,咱們這個單位裏盡是渾蛋,你一個也別相信他們,我告訴你,否則你永遠成熟不了!”

史邁利獨自在漆黑的客廳裏,也在等著,他坐在不舒服的小沙發上,斜著腦袋,夾著電話的話筒。他偶爾低聲說句話,就會聽到孟德爾的回答,但是他們大部分時間沉默不語。他的心情已經平靜下來了,甚至還有一點鬱悶。他像個演員一樣,在幕啟之前就知道即將出現的結局,知道這個結局又小又不重要。在他經過一輩子的鬥爭以後,在他看來,即使死亡也似乎是件不重要的小事了。他沒有他所了解的那種勝利感覺。在他害怕的時候,他所關心的是人。他並沒有特別的理論或者看法。他隻在想這對大家有什麽影響,他感到自己有責任。他想到吉姆、山姆、麥克斯、康妮、傑裏·威斯特貝,想到個人友誼都完了,他另外也想到安恩和他們在康沃爾懸崖上沒有希望的談話。他心裏想,人與人之間究竟有沒有愛,是不是以自欺欺人為基礎的。他希望他能夠在最後一幕演出之前就站起來走掉,但是他又不能。他像父親一樣地為吉勒姆擔心,不知道他吃不吃得消最近這種成熟期的緊張。他又想到給老總下葬的那一天。他想到背叛,既然有不動腦筋的暴力,那麽不知道有沒有不動腦筋的背叛。令他擔心的是,他感到一切都破滅了。在他碰到處世難題的時候,他所信奉的一點點精神上或哲學上的信仰卻都完全破滅了。

“看到什麽嗎?”他對著電話問孟德爾。

“兩個醉漢,”孟德爾說,“唱著《雨中叢林》。”

“從來沒有聽過這首歌。”

他把話機夾到左麵,把手槍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來,口袋上很好的緞裏已經磨破了。他摸了一下保險栓,也不知道哪一邊算是開著,哪一邊算是關著。他把彈夾拿出來,又放回去,於是想起了戰前在沙拉特沒有事做時,在夜間靶場這樣拿出來又放回去不知有多少次的情景。他記得總是用兩隻手開槍,一隻手握著槍,另外一隻手按在彈夾上。圓場有個傳說,要求你用一個手指按著槍膛,另一個手指扣扳機。但他試過以後,覺得很別扭,就把它忘了。

“去走一走。”他低聲說。孟德爾回答:“好吧。”

他手上仍握著槍走到儲藏室,留心聽著會不會由於地板上的咯吱聲而暴露了自己,但是蹩腳地毯下是水泥地,他即使大蹦大跳也不會震動一下。他用手電筒光發了兩短閃,過了很久又發了兩短閃。吉勒姆馬上回了三短閃。

“回來了。”

“聽到了。”孟德爾說。

他又坐了下來,悶悶地想到了安恩:做那不可能做的夢。他把手槍放回口袋裏。運河那邊傳來了一聲喇叭的呻吟。夜裏?夜裏開船?一定是汽車。要是傑拉德有他的緊急措施,而我們卻一無所知?從公用電話亭打到公用電話亭,半路上汽車接人?要是波裏雅科夫確是有個跑腿的,一個助手,而康妮沒有認出來?這些問題他已考慮過了。為了要在緊急情況下會麵,這個辦法考慮得很周密,萬無一失。搞聯絡安排,卡拉是一絲不苟,絕不馬虎的。

那麽他覺得有人盯梢跟蹤的感覺呢?這又怎麽解釋?他從來沒有看到的、但是感覺到的人影,還有,隻是由於背後有人緊盯而感到背上發癢的感覺,這又是怎麽一回事呢?他什麽也沒有看到,什麽也沒有聽到,隻是感覺到。憑他的年紀經曆,他不會忽視蛛絲馬跡。從來沒有咯吱響的樓梯發出了咯吱響,沒有風吹來但是窗戶有窸窣聲,汽車換了牌照但擋泥板上仍有那條擦痕,地下鐵道裏看到一張在別的地方看到過的臉……有一段時期,有好多年,他就是根據這些蛛絲馬跡生活的,其中隨便哪個跡象一露頭,就有充分的理由得挪地方,換個城市,換個姓名。因為在他這種職業中,沒有偶然和巧合。

“有一個走了。”孟德爾忽然說,“喂,喂?”

“我在這裏。”

孟德爾說,有人剛才出了圓場的門。前門,但他說不準是誰。身穿雨衣,頭戴呢帽。身材魁梧,行動迅速。一定是先要出租車到門口,一出門就上了車。

“向北開,朝你的方向。”

史邁利看一下表。他想,給他十分鍾。給他十二分鍾,他得在半路上停車打電話給波裏雅科夫。接著又想,別傻了,他在圓場早已打了電話了。

“我把電話掛了。”史邁利說。

“祝你好運。”孟德爾說。

在小徑上,吉勒姆看到了手電筒光三長閃。地鼠已在途中。

史邁利在儲藏室又檢查了一下他的退路,把幾張帆布椅子推開,在絞肉機上係了一根繩子,因為他在黑暗中眼力特別不好。繩子的另外一頭係在打開的廚房門上,廚房有門通往客廳和餐廳,兩門並列。廚房很長,實際上是這幢房子外麵附加的,後來又添了儲藏室。他想到用餐廳,但太危險,而且他在餐廳裏無法給吉勒姆發信號。因此他就等在儲藏室裏,光著腳隻穿著襪子感到很不自在,他擦了擦眼鏡,因為臉上發熱產生霧氣。儲藏室冷得多了。客廳的門關著,暖氣過熱,但儲藏室挨近外牆,而且有玻璃窗和水泥地,使他的腳感到有些潮濕。他想,地鼠先來,因為地鼠是主,這是禮儀,也是為了要假裝波裏雅科夫是傑拉德的情報員。

倫敦的出租車快得像一枚飛彈。

這個比喻是從他的潛意識記憶深處慢慢出現的。出租車開進弧形街道時,發出了震耳的碰撞聲,低音部分消失後,又發出有節奏的得得聲。接著關掉了引擎。車停在哪裏?哪一幢房子前麵?這邊的我們都在黑暗中在街上等著,鑽在桌子底下,抓住一根繩子,不知道它停在哪一幢房子前麵。接著是關上車門的聲音,爆炸性的反**:如果你能聽到,對方就不是到你這裏來的。

但是史邁利聽到了,是到他這裏來的。

他聽到車道上的腳步聲,輕快有力。腳步停住了。走錯了門,史邁利胡亂地想,走開吧。他手中握著槍,打開了保險栓。他仍聽著,沒有聽到什麽聲音。他想,傑拉德,你心中起了疑。你是隻老地鼠,有什麽地方不對,你能嗅出來。他想,一定是米莉,米莉把牛奶瓶取走了,放了警告的暗號,叫他走開。米莉壞了事。這時他聽到了鑰匙的轉動,一下,兩下,這是一把班漢鎖,他記起來了,天哪,我們以後得幫班漢做生意。當然,剛才的耽擱是地鼠在摸口袋,找鑰匙。要是換了一個神經緊張的人,早已拿出來,捏在手中了,坐在車子裏,手一直插在口袋裏捏著。但是地鼠不是那樣的人。地鼠可能擔心,但神經不會緊張。就在鑰匙轉動的時候,門鈴響了,可以聽出這又是管理組的規定,高一聲,低一聲,又高一聲。米莉說過,這是表示進來的是自己人,她的人,康妮的人,卡拉的人。前門打開了,有人跨進了屋子,他聽到地毯上的摩擦聲,關門聲,開燈聲,接著在廚房門下縫裏露出一線亮光。把手槍放進口袋,手心在上衣上擦了一下,又把手槍拿了出來,這時他又聽到了第二個飛彈。又是一輛出租車開到門前,停了下來,腳步急促。波裏雅科夫不但準備好了鑰匙,而且準備好了車錢。他心裏想,不知俄國人給不給小費

,抑或給小費是不民主的事?又是門鈴響,前門開了又關上,史邁利聽到兩瓶牛奶放到門廳桌子上的碰擊聲,說明他做事井井有條,符合暗號規定。

史邁利看著身旁的那個舊冰箱,心裏不禁驚叫,上帝保佑!要是他把兩瓶牛奶放回到冰箱裏來,那怎麽辦?

客廳裏幾盞電燈一開,廚房門下的一線光突然更亮了。整個房子異常靜寂。史邁利沿著繩子在冰冷的地板上慢慢向前挪。接著他聽到了說話聲。起先聽不清楚。他想,他們一定還在屋子的那一頭。也有可能他們一直是低聲說話的。現在波裏雅科夫走近一些,他在手推餐車前斟酒。

“要是有人闖進來,咱們的掩護是什麽?”他用很漂亮的英語問。

史邁利記起來了:聲音悅耳,和你的一樣好聽,我常常把錄音帶放兩遍,就是為了要聽他說話。康妮,你現在應該到這裏來聽一聽。

仍舊從屋子的那一頭傳來了一陣悶聲的低語,回答他的每個問題。史邁利聽不清。問題是“我們到哪裏再掛上鉤?”“我們的退路是什麽?”“你身上有什麽東西在我們講話時需要由我來帶著,因為我有外交豁免權?”

史邁利想,這一定是老生常談,卡拉訓練班上的玩意兒。

“開關有沒有拉下?請你檢查一下好不好?謝謝你。你喝什麽?”

“威士忌。”海頓說,“滿滿的一大杯。”

史邁利聽著那個熟悉的聲音高聲朗讀史邁利本人在四十八小時前擬給塔爾發的電報,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時史邁利心中潛伏已久的矛盾就要公開爆發了。原來在拉康的花園裏,他曾感到這事不可置信,因此感到很生氣,但又不放心,結果在他的思想中形成一股逆流,阻擋他的前進。現在這股逆流把他衝上絕望的岩石,又驅使他反抗:我拒絕相信。不論什麽事都犯不上另外一個人的毀滅。痛苦和背叛的道路總有盡頭。在到盡頭之前,沒有將來,隻有繼續滑入更可怕的現實。這個人是我的朋友、安恩的情人、吉姆的朋友,說不定也是吉姆的情人。此人的叛國是國家的事。

海頓背叛了。作為一個情人、一個同事、一個朋友,他背叛了。作為一個愛國者,作為安恩籠統稱為體製派無可估量的集團的一員……不論是作為什麽身份,海頓都表麵追求一個目標,暗地又實行相反一套,史邁利很清楚,即使到現在他也不知道這種兩麵手法達到了怎樣可怕的程度。但是他心中已有另外一個自我出來為海頓辯護。比爾不是也被人家出賣過嗎?康妮的悲歎仍在他耳邊響著:“可憐的人兒。為大英帝國受到的訓練,為統治海洋受到的訓練……你們是最後一代了,喬治,你和比爾。”他非常刺目地清楚地看到,這是一個生來就是要幹大事業、雄心勃勃的人,生來就是要統治別人、征服別人的人,他的抱負和野心,像潘西一樣,都以世界大局為目標,在他看來,現實不過是個可憐的島嶼,它的聲音還傳不過海洋。因此史邁利不僅感到傷心,而且,盡管在這緊要關頭,對於他要加以保護的那個體製,他還是感到了強烈的不滿。拉康說:“社會契約有來有往,你明白。”大臣漫不經心地撒謊,拉康閉緊嘴唇的道德上的自滿,潘西·阿勒萊恩的貪得無厭——這樣的人使得任何契約都無效了。為什麽要人家對我們忠貞呢?

當然,他知道。他從一開頭就知道是比爾。正如老總知道,拉康在孟德爾家裏也知道。正如康妮和吉姆知道,阿勒萊恩和伊斯特哈斯也知道,他們都默默地心照不宣,隻希望這好像是一種疾病一樣,能不藥而愈,不用承認,不用診斷。

那麽安恩呢?安恩知道嗎?那天在康沃爾懸崖上投在他們身上的陰影是什麽?

史邁利這時成了這樣一個人:安恩會說是個肥胖的赤腳間諜,在愛情上受了騙,怨憤之下束手無策,隻能一手握槍,一手捏繩,在黑暗中等著。後來他握著槍,躡手躡腳地往回走到窗邊,用手電筒光很快地連續發了五短閃的信號。等到對方表示收到信號以後,他回到了監聽的崗位。

吉勒姆飛步跑下運河的窄路,手中手電筒飛舞,他一直跑到一座低拱橋,爬上一道鐵梯子,到了格洛斯特大街。鐵門已關了,他得爬過去,一個袖子被鉤破了,開口一直開到肘部。拉康站在公主路拐彎的地方,穿著一件舊的休閑大衣,帶著一個公文包。

“他在那裏,他來了,”吉勒姆耳語道,“他逮住了傑拉德。”

“我不要流血,”拉康警告道,“我要絕對平靜。”

吉勒姆連回答也不想回答。三十碼外,孟德爾耐心地等在一輛出租車裏。他們開了兩分鍾,或許還不到兩分鍾,就在快到弧形街道前停了下來。吉勒姆拿著伊斯特哈斯的大門鑰匙。到了五號,孟德爾和吉勒姆為了免得出聲,都從花園大門上爬過去,走在草地邊緣上。他們一邊走,吉勒姆一邊回頭看,他覺得仿佛看到了有個人影在監視他們,是男是女,他說不準,躲在馬路對過的一個門廊裏。但是當他叫孟德爾看那地方時,又看不到了,孟德爾惡聲惡氣地叫他鎮靜些。門廊上的燈關了。吉勒姆走上前去,孟德爾等在一株蘋果樹下。吉勒姆把鑰匙插了進去,轉了一下,很容易就開了。他得意洋洋地想道,傻瓜,連門閂也不閂上!他把門推開一點,猶豫了一會兒。他慢慢地吸一口氣到肺裏,做好了準備。孟德爾又挪近了一步。街上有兩個孩子走過,他們怕黑,故意縱聲大笑。吉勒姆又回頭看一眼,馬路上沒有人。他跨進門廳。他穿的是亮皮鞋,在打蠟地板上發出了咯吱的聲音,因為地板上沒有鋪地毯。在客廳門外,他聽了一陣,義憤填膺。

他想起了他在摩洛哥被害的一些情報員,他被流放到布裏克斯頓,他年歲日長、青春消逝,然而工作卻每天受到挫折,他感到越來越窩囊,他仿佛突然失去了愛、笑和享受的能力,他想遵守的平凡而又崇高的標準不斷受到侵蝕,他為了獻身於事業而把許多清規戒律加在自己身上——這一切他都可以朝著海頓嘲笑的臉上扔過去。海頓一度是他的導師,可以常常在一起喝喝咖啡、說說笑笑的,是他生活的楷模。

不僅如此。現在他看清楚了,心裏也就明白了。海頓不僅是他的模範,而且是他的靈感,某種古老的浪漫精神的旗手,英國氣質的象征,正是由於這種氣質隻能意會不能言傳,至今使得吉勒姆的生活有了一定的意義。但是現在,吉勒姆不僅感到被出賣了,而且變成了孤兒。他的懷疑、他的憤懣,長久以來都是向實際世界發泄的,向他的女人、他企求的愛情發泄的,如今卻轉向圓場,轉向那個讓他的信仰破滅了的理想。他手裏握著槍,使出了渾身的力氣推開了門,一步躥了進去。海頓和一個額上有一小綹黑色卷發、體格魁梧的人坐在一張小茶幾的兩旁。吉勒姆根據照片認出他是波裏雅科夫,他在吸一根非常英國化的煙鬥。他穿的是一件前胸有拉鏈的灰色羊毛衫,像賽跑時穿的運動上衣。吉勒姆揪住海頓衣領的時候,他還來不及從嘴上拿下煙鬥。吉勒姆一下子就把海頓從沙發上提了出來。他已經丟了手槍,使勁地搖晃著海頓,像搖晃著一隻狗一樣,嘴裏罵著。但是他忽然覺得這一點意思也沒有。畢竟,他是海頓,他們一起幹過不少事。沒有等孟德爾拉開他的胳膊,吉勒姆已經鬆開了手。他聽到史邁利一如往常般那樣客氣地請“比爾和維多洛夫上校”——他是這樣叫他們的——舉起手來,放在頭上,等潘西·阿勒萊恩到達。

“你沒有注意到外麵有什麽人吧?”他們在等著的時候,史邁利問吉勒姆。

“像墳地一樣寂靜。”孟德爾代表他們兩人回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