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接下來的兩天裏,史邁利生活在渾渾噩噩之中。他的街坊鄰居偶爾看到他的時候,覺得他好像有點失魂落魄。他很晚起床,穿著睡袍在屋子裏忙忙碌碌地整理東西,揮撣塵土,自己燒飯,卻又不吃什麽。到了下午,他一反當地的常規,點起了煤火,坐在壁爐前麵讀德國詩,或者給安恩寫信,但是很少寫完,寫完了也從來沒有寄出過。電話鈴一響,他就馬上去接,結果卻使他失望。窗外的氣候仍很惡劣,少數過路人——史邁利一直在觀察他們——縮著脖子,像巴爾幹人那樣受罪的樣子。有一次拉康打電話來說,大臣要求史邁利“隨時準備幫忙收拾劍橋圓場的殘局”,換句話說在找到人接替潘西·阿勒萊恩以前看管一下。史邁利的回答含糊其辭,他仍要求拉康務必注意海頓在沙拉特期間的人身安全。

“你這不是有點大驚小怪嗎?”拉康反駁道,“他能去的惟一地方是俄國,反正我們是打算把他送去的。”

“什麽時候?”

詳細情況需要幾天時間進行安排。**已過,史邁利已興趣不大,他不屑過問審訊工作進行得如何了。但是從拉康的態度來看,答案應該是“很不好”。孟德爾倒帶來了比較清楚的情況說明。

“伊明翰車站已關閉了,”他說,“你得在格林斯貝下車步行,或者搭公共汽車。”

但孟德爾多半也是坐著看著他,好像看著一個病人一樣。

“死等下去是不會使她回來的,你也明白。”他有一次說,“現在是大山去見穆罕默德的時候了。不瞞你說,女人是不喜歡懦夫的。”第三天早上,門鈴響了,史邁利很快就去開門,以為可能是安恩,像往常那樣忘了鑰匙。結果卻是拉康。他說要史邁利到沙拉特去,海頓一定要見他。訊問沒有什麽進展,時間已經不多了。他們的理解是,如果史邁利去當告解牧師,海頓願意交代一部分。

“他們保證沒有用脅迫手段。”拉康說。

沙拉特已失去了史邁利所記得的光彩。大部分榆樹都已病死,板球場上雜草叢生。那幢磚砌的大宅自從歐洲冷戰以來已敗落不少,大部分好一些的家具都已不見了,他想大概是搬到阿勒萊恩的一些房子裏去了。他在樹林間的一個組合房屋裏看到了海頓。

屋子裏麵有一股軍隊看守所的味道,牆壁漆成黑色,高高的窗戶上釘著鐵條。房間兩邊都有警衛看守,他們看見史邁利十分恭敬,叫他長官。看來消息已經傳開了。海頓穿一身斜紋藍布衣褲,身子在哆嗦,說感到頭暈。他好幾次因為流鼻血在**躺下。他留了胡子,顯然對於他能不能保有剃須刀有不同的意見。

“高興點,”史邁利說,“不久就會讓你走了。”

他在路上想到過普萊多、伊琳娜、捷克諜報網,他在走進海頓的房間時,甚至模糊地想到對社會的責任,他想,他總得代表正統思想的人狠狠地苛責他一頓。但是結果他卻感到羞怯,他覺得從來不了解海頓,現在為時已晚了。而且他對海頓的健康狀況也感到生氣,但是在他責怪警衛時,他們卻表示莫名其妙。他更生氣的是,他發現,他所堅持的加強戒備措施,過了第一天就鬆懈了。他要見訓練所的頭子克拉道克斯,但是卻找不到他,他的助手裝傻。

他們的第一次談話遲遲艾艾,不出俗套。

可不可以請史邁利把他的信從俱樂部轉到這裏來,告訴阿勒萊恩趕緊和卡拉談妥交易?他需要手紙擦鼻血。海頓解釋,他的流鼻血習慣和懺悔或痛苦無關,他說這是訊問的人問一些不屑回答的話所造成的反應,他們以為他一定知道卡拉過去吸收的另外一些人的名字,決心要在他走以前打聽出來。還有一種想法是,基督教會學院精英俱樂部的範沙維,除了替圓場物色人才之外,還替莫斯科中心物色人才。海頓解釋道:“真的,對這種笨蛋你有什麽辦法?”盡管他體弱,他還是讓人覺得他是這裏惟一頭腦清醒的人。他們在場地上一起散步,史邁利發現,周圍不再有人巡邏了,不論是晚上,還是白天,這叫他大吃一驚,感到毫無辦法。轉了一圈以後,海頓要求回到房間裏去,他挖開一塊地板,從下麵掏出幾張寫滿了象形文字的紙來,讓史邁利想起了伊琳娜的日記。他盤腿坐在**翻看,在昏暗的光線中,他長長的一綹卷發幾乎垂到了紙上,這個樣子仿佛六十年代他在老總的辦公室中為了英國的光榮,正提出一個言之成理在實踐中卻行不通的建議。史邁利沒有記下什麽東西,因為他們互相都了解,談話是錄了音的。海頓的聲明一開始就是長篇的辯解,他後來隻記得少數幾個片段:

“我們所生活的時代裏,基本問題是……

“美國不再有力量進行它自己的革命……

“大不列顛的政治地位在世界事務中沒有作用,也沒有道義力量……”

換一種環境,史邁利也許會同意他的許多論點,但是使他反感的是調子,而不是音樂本身。

“在資本主義的美國,對群眾的經濟壓迫已經根深蒂固,甚至列寧也無法預見。

“冷戰是一九一七年開始的,但最激烈的鬥爭還在後頭,因為美國的臨死掙紮使它在國外更加瘋狂……”

他沒有談到西方的衰落,但是卻談到由於貪婪和停滯所造成的死亡。他說,他痛恨美國,史邁利相信他這句話。海頓也理所當然地認為,特務工作是惟一真正可以衡量一個民族政治健康的東西,是它潛意識的真正表現。

最後,他談到自己的問題。他說,在牛津時代,他真的是右派,戰時,隻要打德國人,你站在哪裏是無所謂的。他說一九四五年以後,他有一陣子對英國在世界的地位仍感到滿意,後來才逐漸明白英國的地位是何等微不足道。在他自己這一輩子所經曆的曆史動亂之中,他說不準究竟是哪個具體時機,他隻知道,即使英國退出,情況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他常常想,要是考驗的時候來到,自己究竟站在哪一邊。他經過長期考慮之後,最後承認,如果兩個陣營之中總有一個要得勝的話,他寧可得勝的是東方。

“這完全可以說是一種美學上的考慮,”他抬起頭來解釋道,“當然有一半也是道義上的。”

“當然。”史邁利有禮貌地說。

他說,從那時開始,他隻在等待時機,要把全副精力放在他信仰的一方。

這是第一天的收獲。海頓的嘴唇上掛著白沫,他又開始流鼻血了。他們約好第二天再談,還是原來時間。

“要是辦得到,比爾,最好能講得具體一些。”史邁利走的時候說。

“哦,我差一點忘了,告訴一下琴好不好?”海頓躺在**,又在堵鼻子,“你怎麽說都行,隻要把話說死。”他坐了起來,開了一張支票,放在一個棕色信封裏,“這是給她付牛奶錢的。”

他意識到史邁利對這項差使感到難辦,又說:“我不能帶她走,你說是不是?即使他們同意她去,她也會是個極大的累贅。”

那天晚上,史邁利按照海頓的叮囑,坐地鐵到肯特鎮,在一條沒有改建的小巷裏找到了一個小房子。一個穿著藍斜紋布褲、臉部扁平的金發小姐來開了門,屋子裏有彩燈和嬰兒的氣味。他記不得在貝瓦特街有沒有見到過她,因此他開口說:“是比爾·海頓叫我來的。他很好,但他有信讓我帶來。”

“天呀,”那小姐輕聲說,“也該是時候了。”

客廳裏很髒。他從廚房門裏看到一大堆髒碗盤,他知道她是所有器皿都用完了以後才一起洗的。地板上沒有鋪地毯,但是畫了蛇

、花、蟲的長條圖案令人眼花繚亂。

“這是比爾的米開朗基羅天花板,”她寒暄道,“隻是他不會像米開朗基羅那樣悲痛。你是政府派來的嗎?”她點了一支香煙問,“他告訴我,他為政府工作。”她的手在哆嗦,眼圈發黃。

“首先,我得給你這個。”史邁利說,從上衣裏麵口袋裏掏出信封來,把支票給她。

“麵包。”那小姐說,把信封放在旁邊。

“麵包。”史邁利說,對她回笑了一下,這時大概是他的表情,或者是他回答的聲音,讓她拿起信封撕開。裏麵沒有信,隻有支票,但支票已經夠了:即使從史邁利坐著的地方看去,他也可以看到是四位數字。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走到屋子那頭壁爐前麵,把支票和雜貨店賬單一起放在爐架上一個舊鐵罐裏。她到廚房裏,泡了兩杯速溶咖啡,但出來時隻端了一杯。

“他在哪裏?”她站在他前麵問道,“他大概又是去追那小水手了,是不是?這是遣散費,是不是?那麽請你告訴他,我……”

這種場麵,史邁利以前見過,但是他現在滑稽地想起了一些老生常談的話:“比爾做的工作有關國家大事。我很抱歉不能細談,你最好也不要跟別人說。他在幾天前出國去完成一項秘密任務。一時不會回來。好幾年都不會回來。他奉令不得告訴別人他要走。他希望你把他忘掉。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他隻說到這麽多,她就爆發了。他沒有聽清楚她到底說些什麽,因為她又哭又鬧,樓上孩子聽到她哭,也大哭起來。她口裏罵著,不是罵他,甚至也不是罵比爾,隻是空口罵著,問現在到底還有誰相信政府?接著她平息下來。史邁利在四周的牆上看到比爾其他的畫,畫的主要是她,很少有畫完的,與他早期作品相比,有一種難認的無可奈何的味道。

“你不喜歡他,是不是?我看得出來,”她說,“那麽你為什麽要為他幹這吃力不討好的差使呢?”

對於這個問題,似乎一時也無法馬上回答。他回到貝瓦特街的路上,有被跟蹤的感覺,他想打電話給孟德爾,把看到兩次的一輛出租車牌照號碼告訴他,要他調查一下。孟德爾卻不在家,要到半夜才回來,史邁利睡得很不踏實,五點鍾就醒了。八點又回到了沙拉特,發現海頓興高采烈。訊問的人沒有去找他,克拉道克斯告訴他已商定好交換計劃,明後天就可以走了。他的要求有一種告別味道:他剩下的薪水、他的零星物品出售後的所得,由莫斯科國民銀行轉交,他的信件也是如此。布裏斯托爾的阿諾菲尼畫廊有幾幅他的畫,包括幾幅早期大馬士革的水彩畫,他很喜歡。是不是請史邁利代辦一下?最後說的是如何掩飾他銷聲匿跡的話。

“還是這麽說,”他建議,“說派我出差,弄得神秘一些,過了一兩年再說我的壞話……”

“我想我們會有辦法的,謝謝你。”史邁利說。

史邁利認識他以來,第一次發現他為自己的衣服操心。他想在到達的時候看上去像樣一些,他說第一眼印象很重要。“莫斯科裁縫沒辦法說。做出的衣服像是當差穿的。”

“說得對。”史邁利說,他對倫敦裁縫的評價也並不高。

哦,還有,他漫不經心地說,在諾丁山有個水手朋友。“最好給他幾百英鎊封他的嘴。你能不能用公費支出?”

“我想可以吧。”

他寫了一個地址。海頓就是在這種愉快合作的氣氛下,開始談史邁利所說的具體細節。

不過他一點也不願談怎樣被吸收的情況,也不願談他這一輩子和卡拉的關係。“一輩子?”史邁利馬上問,“你們什麽時候初次見麵的?”如果說不久之前才認識,那似乎太無聊了,但是海頓不願細談。

如果他說的話可信的話,從大約一九五〇年開始,海頓就偶爾挑選一些情報送給卡拉。這些初期的活動隻限於他認為能悄悄地幫助俄國勝過美國的事業,他說,“任何不利於我們自己的東西,我是絕對不給他們的。”也不給對我們在當地的情報員不利的東西。

一九五六年蘇伊士運河事件終於使他相信英國地位的減弱,英國沒有能力阻擋曆史的潮流,但又不能提供什麽貢獻。美國人破壞英國在埃及的行動,產生火上加油的作用,盡管這說來有些矛盾。因此他要說的是,從一九五六年開始,他成了死心塌地的蘇聯地鼠,再也沒有什麽顧忌了。到一九六一年,他正式接受蘇聯國籍,在此後的十年中,還接受了兩枚蘇聯勳章——奇怪的是,他不肯說是什麽勳章,但是他堅持說是“最高級的”。不幸的是,這段時期他奉派在國外活動,因此得不到多少情報。由於他堅持在得到了他的情報後,盡可能必須采取行動——“不要放進蘇聯的檔案裏就石沉大海”——他的工作不僅不平常而且是危險的。他回倫敦後,卡拉就派波裏(這顯然是波裏雅科夫在他們內部的名字)幫他,但是海頓發現很難經常秘密會麵,特別是考慮到他拍攝的文件數量。

他不願談在倫敦執行巫術計劃之前的照相機、設備、暗號等問題,不過史邁利一直明白,海頓告訴他的那一點點東西都是從更多的東西中,或者完全不同的東西中仔細挑選出來為數有限的一部分。

這時卡拉和海頓都收到警告,知道老總已經起了疑心。當然,老總有病在身,但是很明顯,隻要他有機會把卡拉當做他給圓場的臨別禮物,他是絕不會放棄領導權的。他的研究調查與他的健康惡化成正比進行著。他有兩次幾乎挖到了金礦——海頓又不肯說具體情況——要不是卡拉手腳快,地鼠傑拉德可能早被逮到了。就是由於這種緊張的情況才出現了巫師,最後又出現了作證計劃。巫術計劃的目的當初是要安排繼承問題:要讓阿勒萊恩做接班人,並且加速老總的死亡。其次當然是,巫術計劃使得中心對抄送到白廳的產品有了絕對的控製權。第三是,這使得圓場成了對付美國的主要武器。海頓堅持認為從長期來說這一點最為重要。

“有多少資料是真的?”史邁利問。

海頓說,顯然,目的不同,標準也不一樣。從理論上來說,偽造是很容易的,海頓隻要把白廳所不知道的範圍告訴卡拉,偽造文件的人就可以按此編寫。有一兩次,甚至是海頓自己親自編寫的。接到自己寫的東西,再對它進行評估,分發到各有關單位,這件事很好玩。從秘密聯絡的角度來看,巫術計劃的好處當然是不可估量的。它幾乎使海頓不受老總的管轄,使他有充分的借口可以隨時與波裏見麵。但是他們常常好幾個月不見麵。海頓在自己的辦公室裏拍攝圓場的文件,名義上是為波裏準備雞毛蒜皮的資料,然後連同其他許多資料一起交給伊斯特哈斯,讓他送到水閘花園的安全聯絡站去。

“情況常常是,”海頓簡單地說,“潘西在前麵跑,我躲在他後麵,羅埃和托比做些跑腿的事。”

這時史邁利彬彬有禮地問,卡拉有沒有想到過要海頓本人接手圓場,為什麽要有個別人做掩蔽呢?海頓遲遲不回答,史邁利忽然想到,卡拉像老總一樣很可能認為海頓當副手更合適。

海頓說,作證計劃是鋌而走險的事。海頓知道老總一定已經越來越有把握了。從他抽看的檔案來分析,全是海頓所破壞的或者造成破壞的計劃,這就很令人不安了。而且老總也把懷疑對象縮小到一定年齡和級別的人……

“我打一下岔,斯蒂夫契克原來的建議是真的嗎?”史邁利問。

“當然不,”海頓說,真的吃了一驚,“從一開始就是假的。當然

有斯蒂夫契克其人。他是個很傑出的捷克將領。但他從來沒有向誰提出過什麽建議。”

這時史邁利發現海頓說話期期艾艾了。他第一次似乎真的對於自己的行為是否合乎道德感到不安。他的態度明顯地變成了為自己辯解的態度。

“顯然,我們必須確定知道,老總一定會上鉤,他怎麽上鉤……還有他會派什麽人去。我們不能讓他派一個小嘍囉去,必須是個大角色,這件事才顯得當真。我們知道他隻能選一個主流以外的人,不知巫術計劃的人。如果我們方麵是個捷克人,他就當然隻能選個會說捷克語的人去。”

“我們要一個圓場老手,能夠把這大廟拖垮一些的人。”

“對,”史邁利說,他記起了山頂上那個喘氣流汗的人,“對,我明白這道理。”

“他媽的,我不是把他弄回來了嗎?”海頓忿忿地說。

“是啊,這是你夠朋友的地方。告訴我,吉姆去執行那次作證計劃任務時,臨走前來看過你嗎?”

“來看過。”

“來說什麽?”

海頓遲疑了很久,結果沒有回答。但是答案還是明擺在那裏:他的眼光突然失神,他瘦削的臉上掠過內疚的陰影。史邁利想,他來找你,因為他愛你。他來警告你,就像他來告訴我老總神經錯亂了一樣,但是他沒有找到我,因為我在柏林。吉姆自始至終都在背後掩護著你。

海頓又說道,還有,這必須是最近發生過反革命事件的國家。因此說老實話,捷克是惟一的地方。

史邁利好像沒有在留神諦聽。

“你為什麽要把他弄回來?”他問道,“為了友情?為了他沒有多大作用而你又掌握一切有利的條件?”

海頓說,不是那麽一回事。隻要吉姆在捷克監牢裏多待一天(他沒有說俄國監牢),就有人出來為他說話,把他看做是一把鑰匙。但是一見他回了國,白廳裏人人都想把他的嘴封住,對於遣返回來的人員都是那樣的。

“我很奇怪卡拉沒有把他槍斃了事。還是因為你的緣故他才手下留情?”

但是這時海頓又漫無邊際地在說些半調子的政治理論了。

最後他說到了自己,在史邁利的心目中,他已越來越渺小,變成一個卑鄙小人了。他說,他聽說尤奈斯庫最近答應寫一個劇本,其中主角一言不發,而周圍的旁人則喋喋不休,他聽了很感動。將來心理分析家和當代的曆史學家來分析他時,他希望他們會記得他對自己的看法就是這樣。他說作為一個藝術家,他要說的話在十七歲的時候都已說了。對於後來的歲月,你總得有些作為。他很抱歉,他不能帶一些朋友去。他希望史邁利以後想起他來對他會有好感。

史邁利那時想告訴他,他想到他的時候絕不會那樣,還會想再說些別的,但是這樣做似乎沒有意義,而且海頓又開始流鼻血了。

“哦,我想起來了,他們要我告訴你要避免大事宣揚。邁爾斯·塞康比對這一點很在乎。”

海頓這時居然笑了一下。他說,他在暗中已把圓場搞得一塌糊塗,現在不想在公開場合再搞一遍。

史邁利臨走之前,問了他仍關心的一個問題。

“我得把這件事告訴安恩。你有什麽特別的話要我轉告她嗎?”

需要經過一番解釋,才能使他明白史邁利問題的意思。他起先以為史邁利說的是“琴”,不明白他為什麽還沒有去見她。

“哦,是你的安恩。”他說,好像到處有不少安恩似的。

他解釋道,這是卡拉的主意。卡拉早就意識到,史邁利是對地鼠傑拉德最大的威脅。“他說你很了不起。”

“謝謝你。”

“但是你有一個把柄:安恩。沒有幻想的人的最後一個幻想。他認為如果大家都知道我是安恩的情人,你在別的事情上也就無法保持頭腦清醒了。”史邁利注意到,他的眼光非常呆滯。安恩說像錫蠟一樣。“不要搞得太過分,但是如果可能的話,也算上一個。懂嗎?”

“懂。”史邁利說。

例如,在作證計劃那個晚上,卡拉堅持,如果可能的話,海頓要跟安恩在一起。作為一種保險。

“那天晚上,事實上是出了一個小差錯,是不是?”史邁利問,他想起了山姆·科林斯,想起了埃利斯是否中了槍的事。海頓同意確是那樣。如果一切按計劃行事,捷克的第一批新聞消息應在十點半發表。海頓在山姆·科林斯打電話給安恩之前,在他到圓場之前,就有機會讀到俱樂部裏的自動收報機。但是由於吉姆中了槍,捷克方麵慌了手腳,消息發布時他的俱樂部已關門了。

“幸而沒有人追究,”他說,又自己拿了史邁利的一支煙,“我到底算是哪一個,順便問一下?”他閑聊地問,“我忘了。”

“裁縫。我是乞丐。”

這時史邁利已經感到膩了,他溜了出來,也沒有道別。他進了汽車,漫無目的地開了一個小時,速度達每小時八十英裏,一直開到去牛津的一條岔路上,才停下來找地方吃了午飯,然後轉向倫敦。他仍舊沒有勇氣回貝瓦特街,於是去了電影院,然後在外麵吃了晚飯,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家,卻發現拉康和邁爾斯·塞康比都等在門口,塞康比的勞斯萊斯汽車像黑色的便盆,全長五十英尺,停在人行道上,礙手礙腳地影響交通。

他們像瘋了似的開往沙拉特,就在那裏,在明朗的夜空下,有幾支手電筒的光照著,幾個訓練所裏同住的人臉色蒼白地在旁看著,一條花園的長凳上,坐著比爾·海頓,麵孔朝著月光下的板球場。他的大衣下麵穿著一套睡衣褲,看上去更像囚衣。他的眼睛睜開,腦袋不自然地垂在一邊,好像被內行人折斷脖子的鳥頭一樣。

對於所發生的事件,沒有什麽可以說的。十點半的時候,海頓向警衛說他睡不著,感到頭暈,他想吸些新鮮空氣。由於他的案件已經結束,沒有人想到跟著他,他就獨自走到外麵黑暗中去。有個警衛還記得他開玩笑說要“檢查一下板球場上的球門”。另一個警衛隻顧看電視,什麽也沒有注意。半小時後他們擔心起來,因此年紀大的那個出去檢查一下,他的助手留下來,萬一海頓自己回來了。他們發現海頓就在他現在坐著的地方。警衛起先以為他睡著了。他彎下身來,聞到了酒氣,他以為不是杜鬆子酒就是伏特加酒,因此以為海頓是喝醉了,這使他覺得奇怪,因為照說訓練所裏是禁酒的。他想把他扶起來的時候才發現他的腦袋垂下來,全身死沉死沉的。警衛嘔吐了一陣(樹旁還有殘跡),把他扶正坐好了,就去報警。

海頓在白天收到什麽信沒有?史邁利問。

沒有。但是他的衣服從洗衣店送了回來,可能夾帶了信,例如請他到什麽地方與人相會。

“那麽是俄國人幹的,”對著海頓一動不動的形態,大臣滿意地宣布,“滅他的口,我想是。該死的惡棍。”

“不是,”史邁利說,“他們一向很在乎把自己人弄回去。”

“那麽是哪個王八蛋幹的呢?”

大家都在等著史邁利的答複,但沒有等到。手電筒沒有電了,這些人遲疑地回到汽車旁。

“我們還是能犧牲他的吧?”大臣在回去的路上問。

“他是個蘇聯公民。讓他們把他要去。”拉康說,仍在看著黑暗中的史邁利。

他們都覺得這對諜報網是很不利的。不知卡拉願不願意繼續執行原來的協議。

“他不會願意的。”史邁利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