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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邁利獨自坐在他的頭等車廂裏回想這一切時,他有著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是把望遠鏡倒過來看海頓。他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沒有吃過什麽東西,盡管一路上酒吧間都是開著的。

在車子過國王十字車站的時候,他有一種喜歡海頓的懷戀的感覺,甚至是尊敬的感覺。畢竟,海頓是一個大丈夫,他有他的看法,而且把這種看法說了出來。但是史邁利覺得這種簡單化的想法未免太方便了。他越是考慮海頓零亂的自述,越是覺得這個人充滿矛盾。他開始把海頓看成是報上那種有些浪漫味道的三十年代知識分子,莫斯科是他們自然而然的聖地。他對自己說:“莫斯科是比爾師法的模範。他需要一個解決曆史和經濟問題的周延答案。”他又覺得這太幹巴巴,又加了他想喜歡的那種人的性格:“比爾是個浪漫派,是個虛榮者。他要躋身於先進的行列,引導群眾走出黑暗。”這時他記起了肯特鎮那個女孩的客廳裏那些沒有完成的畫:難以辨認,過分做作,沒有希望。他也記起了比爾專製父親的鬼影——安恩就叫他魔鬼——他覺得比爾信奉馬克思主義是為了彌補他作為藝術家的不足,是因為他缺少慈愛的童年。到了後來,這種理論是不是再起作用,當然無關緊要了。比爾已陷得太深,卡拉知道怎麽使他不能脫身。史邁利認為,背叛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習慣問題,他仿佛又看到比爾躺在貝瓦特街的地板上,安恩在旁邊的唱機上放著音樂。

比爾也是喜歡那樣的,對此,史邁利從來沒有懷疑過。站在一個秘密舞台的中央,讓大家你爭我鬥,他既是主角,又是劇作家,合二而一。唉,沒有問題,比爾喜歡那樣。

史邁利聳一聳肩,把這些想法都撇

在一邊,仍像過去一樣對人類行為動機的標準答案一點也不相信,相反的,卻相信有那麽一個俄羅斯娃娃,打開來裏麵又是一個娃娃,再打開來裏麵又是一個。在所有活著的人中,大概隻有卡拉看過比爾·海頓身上最後一個小娃娃了。比爾是什麽時候被他吸收去的,怎麽吸收的?他在牛津時代的右傾立場是一種偽裝,還是罪惡,倒反而是卡拉把他從這罪惡中拯救出來?

去問卡拉吧——可惜我沒有問他。

去問吉姆吧——我永遠不會。

英國東部的景色在車窗外麵飛逝而過,卡拉毫不退讓的臉代替了比爾·海頓歪在一邊的死亡麵孔。“但是你有這一個把柄:安恩。沒有幻想的人的最後一個幻想。他認為如果大家都知道我是安恩的情人,你在別的事情上也就無法保持頭腦清醒了。”

幻想?這真是卡拉對愛情的稱呼嗎?比爾對愛情的稱呼嗎?

“到了,”車上的乘務員大聲說道,也許已是第二次了,“準備下車吧,您不是到格林斯貝嗎?”

“不,不,我到伊明翰。”這時他記起了孟德爾的話,於是下了車到月台上。

看不見有出租車,因此他到售票處去打聽後,走過一個空蕩蕩的前院,到了一塊“在此排隊”的綠色牌子旁。他希望她會來接他,但是也可能她沒有收到他的電報。唉,聖誕節前的郵局,誰能怪他們呢?他不知道她聽到比爾的消息時會怎麽想,但是他想起了康沃爾懸崖上她嚇怕的臉,他這才明白,那時比爾在她的心中早已死了。她已經感覺到他手腳冰冷,猜到了是什麽緣故。

幻想?他重複地自言自語。沒有幻想?

天氣刺骨地冷,他真希望她那個卑劣的

情人另外給她找個暖和的地方。

他後悔沒有從樓梯下的鞋櫃裏把她的毛靴帶來。

他記起了那本格裏美爾斯豪森,仍忘在馬丁台爾的俱樂部裏。

這時他看到了她:她那輛邋裏邋遢的汽車在一條標著“隻準公車通行”的車道上向他直衝過來,安恩在車裏看著另外一邊。他看到她下了車,車上的指示燈仍在閃著光,她就走到車站去打聽。身材修長,步伐輕捷,貌如天仙,基本上是一個別的男人的女人。

在那個學期剩下的時間裏,在羅奇的眼中,吉姆·普萊多的行為舉止就像他父親離開以後他母親的那個樣子。他花很多時間在一些小事情上,比如為學校演戲布置燈光,用繩子修補橄欖球網,上法語課時細心糾正小錯誤。但是大事情,比如散步和單獨打高爾夫球,卻完全放棄了,晚上深居簡出,不到村裏去。最糟的是羅奇在他冷不防的時候,發現他眼光空虛呆滯,在班上丟三落四,甚至忘記給成績——羅奇得提醒他每周交上去。

為了幫助他,羅奇承擔了調整舞台時的工作。因此在排練時吉姆要給他一個特別信號。隻給比爾一人,不給別人。在要燈光變暗的時候,他要把手舉一下。

不過慢慢地吉姆似乎好一些了。隨著他母親死訊的影子逐漸淡薄,他的眼光清晰起來了,精神也好了。到演出那天晚上,他神情愉快,為羅奇前所未見。他們在演出後又累又高興地回到大樓裏去的時候,他大聲說:“喂,大胖,你這個傻蛋,你的雨衣呢,你沒有看到在下雨嗎?”他聽見他向一位來看戲的家長說:“他的真名叫比爾,我們倆是同時到這裏來的。”

比爾·羅奇終於相信,那把手槍到底是個幻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