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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勒姆懶洋洋地開著車,但是開得很快。車廂裏充滿了秋天的各種氣味。月光皎潔,田野上彌漫著霧,寒氣襲人。史邁利心裏想,不知吉勒姆多大年紀了,他估計是四十歲,但是在朦朧之中很可能以為他是個在河上劃船的大學生。他操縱排擋拉杆,動作瀟灑,好像他是在水裏一樣。無論如何,史邁利有些生氣地想,這輛汽車對吉勒姆來說是太年輕了。他們風馳電掣地開過了倫尼梅德,開始爬上埃格漢姆山。他們已經開了二十分鍾的車,史邁利問了十多個問題,所得的答複卻不值一文錢,現在他心中有了一種不敢正視的恐懼,久久不散。

“我覺得真奇怪,他們沒有把你和我們一起攆出來,”他不愉快地說,一邊把大衣下擺裹得緊一些,“你具備一切條件:工作出色、忠心耿耿、處事謹慎。”

“他們讓我負責‘剝頭皮’。”

“唉,我的上帝。”史邁利打了一個寒戰說。他把胖乎乎的下巴周圍的衣領拉了起來,不禁想起了布裏克斯頓,還有那個當做剝頭皮組大本營的陰沉嚴峻的校舍。剝頭皮組的正式名稱叫“旅行組”,是冷戰初期老總在比爾·海頓建議下設立的,當時暗殺、綁架、訛詐成風。他們的第一任頭頭是海頓提名的。這是個小單位,大約隻有十一二個人,專門處理一些突擊的任務,如果由國外常駐人員來幹,不是太肮髒了,就是太危險了。老總總是這麽教誨人,諜報工作要做得好,必須慢慢來,而且要看有沒有一種文雅的風度。但是剝頭皮組對他這條原則卻是個例外。他們幹起來可不是慢慢來的,而且也不文雅,因此反映了海頓的氣質,不是老總的氣質。此外他們出去都是單槍匹馬,因此他們被安頓在一個沒有人瞧見的地方,在圍牆上還插著碎玻璃,拉著鐵絲網。

“我問過你知道不知道‘橫向主義’這個詞兒?”

“當然不知道。”

“這是現在最in的理論。我們本來是逐級上下的關係,現在是橫向合作關係。”

“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你在的時候,圓場是分地區管理的。非洲、附庸國、俄國、中國、東南亞等地區,每一個地區由自己的頭頭率領,老總高高在上,掌握一切。你還記得嗎?”

“聽起來已如隔世。”

“現在呢,一切活動都集中領導,叫做倫敦站。地區取消了,實行了橫向主義。比爾·海頓是倫敦站長,羅埃·布蘭德是他的第二把手,托比·伊斯特哈斯像哈巴狗似的在他們兩人中間來回奔跑。他們是國中之國。他們什麽都保密,不跟普通人來往。這倒使我們感到更加放心了。”

“聽起來,這個主意倒不錯。”史邁利說,有意不去理會對方影射的話。

他的腦海裏再一次泛起許多記憶,他忽然有了一種特別的感覺:他這一天好像當做兩天度過似的,一天是在俱樂部和馬丁台爾一起度過,一天是現在和吉勒姆在夢中度過。他們駛過了一個鬆樹養育林。樹林縫裏,月光成了一條條的。

史邁利開始問道:“埃利斯有沒有什麽信——”但是他又用比較試探的口氣問:“埃利斯有沒有什麽消息?”

“仍在隔離之中。”吉勒姆簡短地答道。

“哦,是的。當然。我並不想打聽。我隻想知道,他有沒有可能通過審查?他身體倒複原了,他還能走動嗎?據我了解,背部受傷可不是好玩的。”

“他們說他的情況很好。安恩怎麽樣,我忘了問。”

“很好。很好。”

車廂裏一片漆黑。他們已經離開了大路,彎到一條石碴煤層路上。兩邊都出現了黑色的樹影,出現了燈光,接著是個高聳的門廊,樹梢頭上是一棟破舊敗落的

房子尖頂。雨已經停了,但是當史邁利下車呼吸到新鮮的空氣時,他聽到了四周盡是雨水淋濕的樹葉的蕭蕭聲。

是啊,他想,上次我來這裏也是下著雨。那時候,吉姆·埃利斯的名字是頭條新聞。

他們梳洗過以後,在天花板高高的衣帽間裏觀看了拉康的爬山用具,這些亂七八糟地放在一個謝拉頓式的五鬥櫃上。現在他們圍成半圓形坐著,麵對著一把空椅子。這棟房子是方圓幾裏內最難看的一棟,拉康沒有花多少錢就買了下來。他有一次曾稱之為“伯克郡行宮”,他向史邁利解釋,“是一個煙酒不沾的百萬富翁蓋的。”客廳很大,彩色玻璃的窗戶有二十英尺高,大門口古鬆參天。史邁利環顧周圍一些熟悉的擺設:一架堆滿了樂譜的大鋼琴、穿著僧袍的教士的古畫、一疊鉛印的請帖。他四處找劍橋大學的船槳,發現它橫掛在壁爐上方。壁爐裏仍舊燒著火,但是在那麽大的壁爐裏顯得很小氣。寒酸的氣氛蓋過了貴氣。

“你的退休生活過得怎麽樣,喬治?”拉康問道,好像是對著一個耳聾的老姑奶奶在大聲嚷嚷,“你不感到與世隔絕嗎?要是換了我,是會有這種感覺的。惦念自己的工作、自己的老夥伴。”

拉康的個子又瘦又高,態度生硬,有些孩子氣,據圓場才子海頓說,是個教會和間諜圈子裏的人物。他的父親是蘇格蘭教會的顯要人物,他的母親出身貴族。有時比較時髦的周日報紙寫到他,說他是“新派人物”,因為他年輕。他臉上因為刮胡子太匆忙有些刮破了。

“我過得很不錯,謝謝你的關心。”史邁利客氣地說。為了要再敷衍幾句,又說:“是啊。是的,我當然很惦念。你呢?一切順利嗎?”

“沒有什麽大變化。一切非常順利。夏洛特得到了羅迪安學校的獎學金,這很不錯。”

“那很好。”

“你的太太呢,她還是很漂亮吧?”

他的表情也有點孩子氣。

“是很漂亮,謝謝你。”史邁利很灑脫地想用同樣的口氣回答。

他們都看著那個雙扇門。他們聽到遠遠傳來了瓷磚地上的鏗鏘腳步聲。史邁利猜,是兩個人,都是男人。門打開了,出現了一個半明半暗的高大人影。史邁利一眼又瞥見了後麵還有一個人在照應,黑頭發,矮個子,但是進屋子的隻有前麵一個人,一進來就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把門關上了。

“請在外麵把門鎖上。”拉康叫道,接著他們聽到了鑰匙鎖上的哢嚓聲,“你認識史邁利的吧?”

“是的,我認識。”那個人影從陰暗處向他們走過來時說,“我記得他曾經派給我一次任務,是不是,史邁利先生?”

他的聲音像南方人一樣柔和,但無疑有殖民地的口音。“我是塔爾,先生。檳榔嶼來的裏基·塔爾。”

爐火一閃,照亮了他半邊臉上不自然的笑容,可是卻把眼眶照成了一個空洞。“還記得嗎,一個律師的兒子?你一定記得,史邁利先生,我的第一片尿布還是你換的。”

這時奇怪的是,他們四個人都站著,吉勒姆和拉康在旁看著,好像教父教母一樣,而塔爾握著史邁利的手,握了一次又一次,最後為了拍照又握一次。

“你好嗎,史邁利先生?見到你真高興。”

他終於鬆開了史邁利的手,轉身到指定給他的椅子。這時史邁利想:是的,遇到裏基·塔爾這號人,這種事情很可能發生。遇到塔爾這號人,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他想道,我的上帝,兩小時之前我還在對自己說,我要在過去之中尋找庇護。他感到口渴,心想這可能是恐懼的緣故。

十年?十二年以前?這天晚上他很難有什麽時間觀念。那時,史邁利的任務之一是

審查新人:未經他點頭認可,誰都不能入選;未經他在課程表上簽字,誰都不能受訓。冷戰正熾熱,剝頭皮組的人員供不應求,圓場在國外的常駐人員奉海頓之命物色人選。雅加達的斯蒂夫·麥克爾沃提出了塔爾。麥克爾沃是個老手,以航運代理商為掩護,他看到塔爾喝醉了酒,怒氣衝天地在碼頭上到處找一個拋棄他的小姐,名字叫做羅斯。

據塔爾自稱,他和一夥比利時人混在一起,在各島嶼和北方海岸之間走私槍支。他不喜歡那些比利時人,對走私槍支也感到厭倦,尤其叫他生氣的是,他們搶走了他的女朋友羅斯。麥克爾沃估計他可以接受紀律的約束,年紀也輕,可以訓練,幹那些剝頭皮的勾當,他們平時躲在陰鬱的布裏克斯頓學校圍牆後麵,必要的時候出來幹那種暴力勾當。在經過了必要的調查以後,他們把塔爾送到新加坡複查,然後又送到沙拉特的訓練所三查。這時史邁利插手進來,擔任一連串麵談審查的主持人,這種審查有時是很不客氣的。沙拉特是個訓練所,但地方很寬敞,還可以充當其他用途。

塔爾的父親是住在檳榔嶼的一位澳洲律師,母親是戰前從布拉德福跟著一個英國劇團到東方去的小演員。史邁利還記得,做父親的天性好傳播福音,常常在當地的教堂裏講道。做母親的在英國有犯罪的記錄,不過不嚴重,塔爾的父親大概不知道,要不,知道了也不在乎。戰爭爆發時,為了年幼的兒子,夫婦倆疏散到新加坡。幾個月以後,新加坡淪陷,裏基·塔爾就在樟宜監獄裏於日本人的監視下受教育。在樟宜,做父親的遇到人就傳播上帝的福音,如果日本人不迫害他,和他一起關著的人也會樂意代勞。戰爭結束後,一家三口回到檳榔嶼。裏基想讀法律,但他更常幹的還是觸犯法律。做父親的一時生起氣來,狠狠地揍了他一頓,想把他靈魂中的罪惡打掉。塔爾離家出逃,到了婆羅洲,十八歲就成了個正式的槍支走私販,在印尼群島周圍無險不冒,麥克爾沃就是在這時候遇到他的。

等到他從訓練所畢業時,馬來半島已經發生變亂。塔爾奉令回去混進槍支走私販子中間去。他幾乎一去就碰到了他的比利時老朋友。他們替共產黨運送槍支忙也忙不過來,顧不上問他這一陣子上哪兒去了,而且他們正好缺少人手。塔爾要切斷他們的聯係,幫他們送了幾次貨,然後有一天晚上把他們都灌醉了,打死了四個,其中包括羅斯,放火燒了他們的船。他在馬來半島混了一陣子,又完成了一兩次任務,就被召回到布裏克斯頓,重新訓練了一下後,被派到肯尼亞去執行特殊任務,用簡單的話來說,就是捉拿茅茅領賞。

到肯尼亞以後,史邁利有一陣子就沒有再見過他了,但是他還記得一兩件事,因為這一兩件事很可能成為醜聞,得報告給老總。那是在一九六四年,塔爾被派到巴西去,跟一個境況很困難的軍備部長索取賄賂。塔爾搞得太露骨了,那位部長害怕起來,向新聞界透露了風聲。當時塔爾用的是荷蘭人的名義,這事誰都不知道,可是卻被荷蘭諜報機關知道了,他們很生氣。一年後在西班牙,塔爾根據比爾·海頓所提供的線索,知道有個波蘭外交官被一個舞女迷了心竅,便向他進行訛詐——用剝頭皮組的行話來說,叫火燒。第一次收獲不錯。塔爾受到嘉獎,還得了賞金。但是他回去進行第二次訛詐時,那個波蘭人向自己的大使寫了一封坦白書,就跳樓自殺了——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慫恿。

在布裏克斯頓,他們常常說他是容易招禍的。當他們圍著那低低的爐火坐下來時,從吉勒姆尚未成熟但已衰老的臉上的表情來看,他們背後說他的話可能還要難聽得多。

“好吧,我想先坐下來再說。”塔爾一邊輕快地說,一邊動作敏捷地坐了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