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哐!”鐵器偶爾會跟岩石碰撞而擊打出火花來,安雅河穀,一個聽起來會讓人浮想聯翩的名字,卻被最堅硬陡峭的岩石包裹著,有些甚至延伸到了腹地,所以在這個地方建築工事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呼……”水墨一鼓作氣地將幾個陷坑的邊緣用鏟子拍實,這才直起腰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隻覺得腰椎一熱,然後迅速地酸麻起來。她一動不敢動,等著那針紮一般的感覺慢慢消褪,目光所及處皆是一片荒蕪,除了雜亂的野草,隱約還有股血腥味道混在空氣中徘徊。

河穀後方二十裏就是太平關,天朝西北第一道防線,前段時間被赫蘭人占據,現在又被天軍奪了回來。聽錢老爹講,這穀底曾有清澈的溪流經過,水草肥美,傳說是一位美麗的赫蘭仙女所留下的淚水,所以才命名為安雅,赫蘭語,意為眼淚……環顧四周,現在不要說是淚水,估計就是鼻涕都沒了,水墨一哂。

天氣炎熱異常,仿佛一下子從春天直接邁入了酷夏,雖然已經習慣了此地早晚寒冷中午炎熱的氣候,但今天實在是太熱了,如同下火一般,陣地邊緣的士兵人人都光著脊背,一來是為了涼爽,更重要的是不想因為繁重的勞作而弄破自己為數不多或者是僅有的蔽體衣物。除了個別可以在陰涼處監工的軍官們,就隻有水墨這樣的西貝貨才會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

“阿墨,你沒事吧?”正在搬運砂石的魯維耳聰目明,看見水墨眉頭微蹙的扶著腰,立刻湊近了些問。“沒事。”水墨輕輕搖了下頭,魯維咧嘴一笑,缺了一顆門牙的笑容有些滑稽,水墨卻一點也不想笑,那是戰爭留給他的痕跡,當然,一場大戰下來隻少了顆門牙,魯維已經算是幸運非凡了。

“喝口水吧,”魯維小心翼翼地從陶罐裏倒出了半碗水遞了過來,“多謝,你也喝些,以免中暑。”水罐早就被陽光曬透,碗裏的水溫熱,多少有點變質的味道,但水墨還是如飲甘露一般一飲而盡。

附近的士兵羨慕地看了她一眼,有的人情不自禁地蠕動了一下嘴唇,“啪!”鞭聲突響,士兵們趕緊低下頭繼續工作。“看什麽!!快幹,今天幹不完誰也別想喝水!”監工的小隊長說完之後冷冷地掃了一眼水墨和魯維,卻什麽也沒說,轉身走開了。

魯維吐吐舌頭,回頭帶了點得意地笑說,“阿墨,多虧你識字,有中郎將的話在,這幫黑心的小隊長也不敢把咱們怎麽樣。”水墨唯有苦笑,她知道自己算是在這些人那裏掛上號了,如果有一天落在了他們手裏,下場絕不是一鞭子能搞定的。

天朝,衡帝,赫蘭,這些聞所未聞的名稱就如同滾石一般的向水墨砸來,不容閃躲,自己那點貧瘠的曆史知識在這裏等於沒用。萬幸,這裏的文字還是中華文字,雖然是繁體,但水墨大都認的。通過那“老丈人”甩給自己的幾本書了解到,這裏的曆史,人文,地理,一切都好像在魏晉南北朝之後轉了向,本應出現的隋朝莫名消失了,替代他的就是這個已經延續數百年的天朝,國姓,戰。

想到這兒,水墨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那個元老頭雖然一臉陰沉又惡毒,但本事卻很奇妙。也不知道他給自己的是什麽藥,強迫自己吃下之後頓覺喉嚨漲痛,水墨以為是毒藥,拚命地扣喉嚨想要吐出來。後來那老頭冷冰冰的說,這個藥隻管三個月,說完扔了個小瓷瓶過來,拂袖而去。

借著元愛手中的鏡子一看,水墨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喉嚨略隆起,看起來很像是男人的喉結,而且疼痛過後一點也不影響說話。很好,這藥確實幫了大忙,容貌清秀的水墨因為這個“喉結”省卻了不少麻煩……

不遠處忽然響起隆隆的馬蹄聲,魯維輕輕推了水墨一下,水墨一驚抬頭看去,她立刻跟所有人一樣單膝下跪,行軍禮。健壯高大的戰馬長鬃飛揚放緩了速度,淺銀色的盔甲簡直比陽光還要燦爛,所過之處隻有塵煙四起,卻聽不見半點人聲馬嘶,轟隆的蹄聲仿佛踩在了人心上,壓的人不能呼吸。

“驃騎軍”,魯維語音顫抖,他的表情充滿了神往。那是天朝最彪悍的軍人,從太祖皇帝建立這隻軍隊開始,他們從未輸過,萬裏疆場任馳騁。這次跟赫蘭人的爭鬥已經到了生死關頭,太平關一失手,再無退路,朝廷終於咬牙命令駐防在北山防備蠻族的驃騎軍火速趕來。

七天,隻有七天,驃騎軍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出現在了赫蘭軍的身後,打得赫蘭軍隊亂了手腳,身後十裏的儲備糧草也被燒了個幹淨,被壓的幾乎喘不過氣來的黑虎軍,長勝軍借機反擊,終於將赫蘭軍趕回了孟朱河以北。

接著不容赫蘭軍喘息,暗夜河穀奇襲,逼得赫蘭軍再退三十裏,連讓兩城,太平關也收了回來,赫蘭軍龜縮在河口憑借天險修整,隻不時地派出人馬前來擾襲。現在水墨他們這些炮灰才有時間把工事構造在河穀裏,因為到天平關,隻有這一條路。

“你們看!”旁邊有人低叫了一聲,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水墨發現其中幾個騎士的馬鞍邊上都掛著黑色的旌旗,上麵的圖案看不清楚,但水墨知道,赫蘭軍以人數來區分官職,能使用黑色旌旗的,那已經是百人軍了,也就是說他手下最少有三百人,人在旗在。現在那象征著武力的軍旗竟然隨便地就掛在騎士的馬鞍上,他們看起來不過百人,難道……

不容水墨多想,一旁監工的軍官和執勤的軍士們已經開始大聲歡呼了,甚至有人在高喊著粗話發泄自己的情緒。幹活的炮灰們不敢喊叫,但也人人激動,魯維一把抓住水墨的手,水墨甚至都覺得有點疼了,就聽他興奮到哆嗦地說,“阿墨,我什麽時候能加入驃騎軍呢?”

水墨無語,隻略微抬眼看著那些鎮定自若的騎士,他們仿佛根本沒聽到那些歡呼,依然按照自己的節奏策馬前行,頭盔遮擋了他們的表情。“敵無名,敵無數,敵有跡!”水墨默念之前聽到的驃騎軍的軍規,翻譯成大白話就是,“不問敵人是誰,不管敵人多少,隻告訴我們,敵人在哪兒!”

好狂放!水墨微微一扯嘴角,低下了頭。

最後一絲如火的晚霞也被黑暗掩蓋了,一聲鑼響,炮灰們紛紛整隊,排好順序準備下工。戰事不斷,後勤吃緊,沒有多餘的鬆油火把供炮灰們連夜工作,因此太陽落山,他們就可以收工了。

“阿墨,今天這麽熱,回頭我們去衝涼吧?”魯維悄聲說。同在一個隊的王大聽見了,立刻笑說,“對呀,阿墨咱們一起去吧,要說來了這些日子了,好像就沒見你跟咱們一起洗過,別是你這小白臉的細皮嫩肉舍不得讓我們瞅吧?哈哈哈!”

水墨打了個哈哈,“還就是不給看,憑什麽你看我的細皮嫩肉,我卻得看你的粗皮黑肉滿身毛啊,等你什麽時候變嫩了,咱再一塊洗!”她話一出口,同一個隊的粗漢們立刻放聲大笑,有人還去揪王大手臂上那重重的汗毛,王大拳打腳踢,髒話連篇地跟他們鬧在了一起。

魯維使勁憋著不敢笑出來,自從把水墨敲暈帶回家之後,魯維就不時地被她嚇一跳。她說起話來斯文有禮,一聽就是個讀過很多書的人,可寫起字來卻如同狗爬。這個時代的女人能讀書是極少數王公貴族,世家豪強才有的特權,可水墨的行為舉止又不是大家閨秀那種嚴格的言談規製。

想當初老爺想要下些重藥好讓她的女性特質盡量被隱藏起來,阿墨卻差點跟老爺拚命,說雄性什麽蒙的吃多了會變人妖,你以為我長成這樣前突後翹的容易啊我!!當時元愛姐姐和自己聽的是麵紅耳赤,一向麵色陰冷的老爺氣得臉都綠了,半晌才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句“無恥!”不過也好,從那以後他倒是沒再逼迫阿墨吃藥。

前突……魯維不自覺地掃了一眼水墨的胸部,現在那裏是一馬平川,多虧元愛姐姐給她縫製了幾個特別的背心穿著,話說那背心也是她自己設計的。阿墨真是個奇特的女子,一個會說之乎者也的女子也會講粗話,完全相悖的兩種特質卻奇妙的融合在了她的身上。她行為舉止大氣不扭捏甚至偶爾還“豪放”一回,處了這幾個月下來,周圍居然沒有一個人懷疑,她,是個女子。

不管魯維怎麽想,表麵上看著淡定的水墨其實心裏掛著一層冷汗,幸好自己來自現代,受的教育不一樣,說點男人粗話也沒什麽別扭,不好意思的。要是換了那些從小被三從四德浸泡大的女人,王大一句調笑就夠她們羞憤的撞牆自盡了,還想裝男人?人妖都裝不像……

要說自己這“小白臉”沒少被人嘲笑,幸好有喉結證明她是男人,胸部也勒得死緊。而且她一到軍隊,因緣際會,被主管的中郎將賞識,所以沒什麽人去招惹她。再加上水墨雖然讀書識字,卻不擺架子,跟誰都客客氣氣的,有人托她寫信什麽的從不推辭,奉行眾生平等政策,魯維又小心維護,因此跟這些粗豪漢子處的不錯。都是最低等的士卒,生死沙場上處得久了,自然有了感情。

也許是男人的本能,上了戰場這些大字不識一個的老粗們都不自覺地護著水墨,按照王大的玩笑話來說,這挺漂亮臉蛋雖然不能摸,但看看也好,傷了怪可惜的……如若不然,也許第一次守城戰鬥,她就掛回現代了。

剛剛回到營門,就聽說因為驃騎軍大獲全勝,朝廷的封賞終於下來了,炮灰們雖然沒有高官厚祿,金銀珠寶可拿,但今天人人都分了幾個粗麵大餅,還有肉湯,終於可以吃頓飽飯了。魯維懷裏塞著大餅,手裏捧著裝湯的陶罐,興高采烈地往回走。

“啊!啪!”光顧著小心不要把湯灑出來的魯維,被一記重重的耳光打到在地,他眼前直冒星星,可還是緊著去摸掉在地上的餅子。“賤卒,竟敢弄汙我的戰袍!”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響了起來。終於恢複了視覺的魯維一眼就看見了那青色的絲絛,心知不好,這是黑虎軍軍官的標識,自己竟然衝撞了以殘酷無情聞名的黑虎軍,他心神俱裂地跪下磕頭求饒。

“怎麽回事兒?”有人問道。魯維眼見著官靴越來越多,青色絲絛隨夜風擺動,如同勾魂的繩索讓他無法呼吸,渾身顫抖如同篩糠。“魯維?”見魯維久久不回的水墨出來找他,自然看見了通往大帳的路上站了不少人,本想繞著走,沒成想一眼看見了幾乎癱倒在地的魯維,陪著一起出來的王大沒拉住,眼看著水墨跑了過去,麵粗心細的王大一打量情況,他立刻轉身往回跑。

“大膽!”水墨剛到跟前,一股勁風襲來,直奔麵門。沒有什麽磨練能比得過生死戰場,水墨本能的一個反轉,身體如同泥鰍一般滑了過去,饒是這樣,還被那股勁風帶得跌倒在魯維身旁。魯維如同見了救星一樣,緊緊抱住她,“阿墨,救我!”“別怕!”水墨下意識地安慰了他一句。

“賤卒,你想陪他一起死嗎!”剛才那一擊竟被水墨這樣一個賤卒躲過,軍官大怒,“嗆啷”一聲拔出了佩劍,朝著水墨和魯維揮去。他這次出手快如閃電,水墨想躲避之時,森冷的劍氣已然襲上麵門,她再也無計可施,似乎連閉眼都來不及,隻能護緊了魯維,眼睜睜地看著利劍當麵劈下。

“當!”的一聲脆響,那柄長劍猛然蕩了出去,持劍的軍官也好像被誰推了一把似的連退幾步,他的同僚立刻把劍都拔了出來,喝問,“誰?!”水墨這才從萬分恐懼中驚醒過來,她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好像都是看熱鬧的兵卒,沒什麽特別的。

持劍軍官推開扶著他的手下,皺眉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銅錢,“不管你是誰,有能耐站住來,黑虎軍一向不殺無名之人!”他跨前一步,瞪視四周,周圍的兵卒無人敢與他對視。可等到他的話音都被風吹散了,也沒有人應答,感到受辱的軍官正想再度開口,眼角兒卻看見水墨正拉著魯維想跑。

他越發惱怒,上前一步一腳將魯維踢到,水墨大喊一聲,“大人且慢,是大人饒過小人的,如何出爾反爾!”軍官一愣,怒道,“一派胡言!”水墨拱手彎腰回答,“大人方才說,黑虎軍一向不殺無名之人,小人們乃賤卒,無名無姓隻有編號,大人既然不殺無名之人,自然是饒過小的們了,多謝大人恩德!”水墨故意放大了嗓門讓周圍人聽到,說完又立刻拉起魯維,跪下行軍禮。

“你!”軍官做夢也想不到,最粗等下賤的賤卒中還有這等伶牙俐齒,能鑽自己空子的人,一時半會兒,他拿著長劍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忽然“哧!”的一聲嗤笑傳來,顯然那人就沒想壓低聲音,這回所有人都聽到了,圍站在西邊的兵卒立刻分了開來。

所有人立刻朝那個方向望去,水墨自然也不例外,她扭頭看去,人群外陰影處零散的站著幾個騎馬的人,他們身上應該都穿著盔甲,隱約泛著冷芒。“閣下請報上名來!”黑虎軍官雖心有不滿,但他也知道能披甲者,必然在軍中品級不低,說話也客氣了一點。可那幾個人還是不說話,軍官再也難壓怒氣,沉聲說,“為了這兩個不值錢的賤卒,閣下想要與黑虎為敵嗎?”

“賤卒自然不值錢,大老爺也不必與他們一般見識,今天乃是慶功宴,何必見血呢?”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響了起來,話說的挺客氣,但其中的嘲諷誰都聽得出來。軍官握緊了手中的長劍,“閣下,黑虎軍規,戰袍隻能染血不能受汙,這賤卒弄髒了我的戰袍,就該以命相抵!”

“他雖是賤卒,卻也在為國效力,苦戰當前,與其讓他死於你之手,不如讓他血戰沙場,生死由天如何?”忽然一個清朗溫厚的聲音響了起來,他邊說邊策馬前行,其他人跟上。夜色如墨,眾人還是看不清他的樣子,隻聽見馬蹄有節奏的哢嗒聲響。

因為剛才的事兒,軍官忌憚馬上之人的武力,又不甘心在其他軍士麵前丟了黑虎軍的麵子,隻皺眉說,“閣下為何執意要為這兩個賤卒說話!”“因為兄弟之情,利劍劈下卻仍不棄兄弟,這樣的人,就值得讓他活下去!”那人聲音不高,卻字句擲地有聲,直擊胸臆。

水墨咽了口幹沫,低頭抹了把臉。她有點汗顏,保護魯維不假,可之前也不是不想躲,實在是沒來得及躲……正想著,忽然就覺得四周眾人的呼吸聲猛然一吸又是一頓,瞬間鴉雀無聲,仿佛進入了無聲的真空世界一般。

原本還驚慌失措的魯維也瞪大了雙眼,癡癡地望向前方,緊抓著自己的手也鬆開了。水墨再度抬頭望去,就看見在火把的映照之下,一匹毛色如血的高大戰馬正徐徐而來,馬蹄足有碗口粗,長鬃如絲飛揚,毛色亮的仿佛融入了火光。馬上的人一身銀甲,頭盔遮了臉,腰間卻係著一條紅銀相纏的絲絛,一杆紅纓銀槍就斜掛在馬鞍上,身形挺拔,毫無殺氣,卻讓人不敢直視。

“啊……”水墨也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是他嗎?一定是他!魯維幾乎天天在自己耳邊念叨著這個人……赤馬銀槍,驃騎將軍,顧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