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老耳悶哼了一聲,幹枯的麵皮輕微抽搐了兩下。正在幫他包紮的軍醫下意識想開口安慰,一抬頭卻跟老耳的目光撞個正著,渾濁的眼珠裏有著掩蓋不住的寒冷和憎恨,這讓他不自禁地哆嗦了兩下,手下動作自然就重了些。雖然光線不佳,但還是看的到鮮血立刻就滲出了布帛,軍醫頓時心慌不已。但老耳這次反倒沒有出聲,軍醫隻能忐忑著加快速度,將老耳的斷腕包好,然後低聲說:“大人,因為偷襲,止血和止痛的藥粉所剩無幾,請您忍耐,等到……”話說一半,軍醫突然閉上了嘴,表情帶了幾分後悔,跟著匆匆說了句,“請您小心行動,不要再碰觸傷口,小人告退。”

軍醫頭也不敢抬的迅速離開,回到了外圍的部隊中才鬆了一口氣,他額頭上都是冷汗。老耳舉起已空無一物的手腕,幹癟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他很明白剛才軍醫想說什麽。等,等什麽呢,援軍?這是絕不會有的,除了守衛都城的近衛軍,剩餘的精銳部隊則分成了兩個部分。一軍監控著和赫蘭族交界的邊境線,另外一軍則靠近海邊。那裏雖然有著廣闊的大海,但是擅於航海的倭人海盜,還是會不時地偷襲高句麗境內。雖然明知道這些倭人的背後有幕府支持,但處於修生養息的高句麗隻能忍耐。

想到這裏,老耳忍不住在心裏歎息,這回要不是因為那人傳來的情報,大君怎麽會冒著如此大的風險偷襲鬆岩城,隻是怎麽也想不到,顧邊城和驃騎軍從天而降,而那個高戰竟然還活著……幾個小小的意外加起來,就如同錐子一般紮在了名為高句麗大軍的這艘皮筏子上,直到其空氣被放光,慢慢沉沒……

率領數萬大軍出擊就這樣铩羽而歸,想也知道寒枝城內的車尚書已經準備好對大君的反擊了吧,他會怎麽對待大君呢……老耳將眼光投向數步之外,正背手站立在一棵巨鬆之下的李振。他一動不動的抬頭仰望著虛空已半晌,仿佛想透過這密密麻麻的鬆針去看清未知的通路。顧邊城,謝之寒,高戰,老耳在心裏默默地念著這三個名字,原本大君想要用自己為餌引他們上鉤,將其一舉殲滅。沒想到他們反倒將計就計,火燒連營,若不是大君生性謹慎,事先備下了火藥和地道……

想到這裏,老耳眼中猛地閃過一抹凶狠,這時樹林外馬蹄聲響,點點人影朝樹林裏走來,老耳立刻恢複了平時的木訥冷漠,他迅速站起身來。那些人影已快步走入,老耳不禁一愣,他們竟然抬著一副擔架,上麵躺著的正是大將軍文智。老耳顧不得傷處劇痛,快步迎上前,俯身看去,此時的文智已是征塵滿麵,血染戰甲。他怎麽也想不到,在自己的大營裏竟然被人暗算,幸好征戰沙場多年培養出來的直覺救了他,但是腿部也受了重傷,不能再騎馬,隻好讓屬下抬著自己指揮大軍撤退。

見到老耳,他眼睛一亮,大聲說:“大君在哪裏?可好,這裏不能停留了!”“文智,我在這裏,你受傷了?可嚴重?”李振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他毫不在意地半跪在文智的擔架旁邊,皺眉打量。文智見李振第一個關心的竟不是戰況,而是自己的傷勢,眼角頓時一熱,隨即克製了自己,急聲說:“臣沒事,大君,我們的退路被人封了,應該是陽盛府的都督劉成,看來顧邊城和守將石衝故意誘導我們,以為他們的援軍會從正麵進攻,但實則是去絕我們退守回國的後路!”

“果然,神將顧邊城,看來我還是小看了他,原以為石衝那老匹夫私心極重,他應該無法施展才對,沒想到竟然會被他算計,也罷了,當初我們也曾計算過一旦失利無法從邊境回國的可能性,傳令下去,後翼改前鋒,我們反向突圍!”李振立刻做出了決斷。

決定進攻鬆岩城之前,他想到了一切能想到的,可惜,老天爺不幫他,意外頻出。不但沒有拿下鬆岩城,還平白葬送了高月的性命……一想到高月臨死前,那不可置信的眼神,一股熱血猛然衝上心口,又燙又痛,同時背上的傷口也燒灼了起來,那是高戰留給他的。如果不是顧邊城強行將他拉走,他可能會留下來和自己同歸於盡吧,李振微扯嘴角,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冷笑還是苦笑。

“大君,燕秀峰也來了!他的主力前鋒正在攻擊我們的後翼,樸將軍那裏不到萬人估計撐不過半個時辰。”聽到李振的命令,文智非但沒有鬆口氣,反而愈發焦急。他們想方設法阻止燕秀峰知道這裏的消息,沒想到他還是在最不該出現的時刻出現了。“什麽……”李振終於變了臉色,這麽說,自己的部隊現在處於南人前後夾擊的狀態之中了。

四周包圍著他們的高句麗士兵聞言也露出了絕望的表情,不遠處喊殺聲已經愈來愈明顯,衝天而起的火光照亮了大地。“來的真巧啊……”李振幾乎從牙縫裏擠出了這幾個字。事情發展到了這個地步,他想通了很多事情,那個對自己有絕對誘惑的情報,顧邊城機緣巧合的出現,還有燕秀峰的及時趕到……看來自己是為別人做嫁衣了,一瞬間,李振薄薄的嘴唇幾乎蒼白的沒了顏色。

老耳終於也扔掉了那副無波無瀾的死人麵孔,他有些急迫地看著李振,如果現在不走,一會兒隻怕真的走不了了。也許此次出征的高句麗士兵絕大多數都回不了寒枝城,但這不是他關心的,他隻要李振活著。李振的驕傲他最清楚,這回出征,幾次折於顧邊城等人,老耳生怕李振的自尊讓他不肯逃,悄悄給文智做了個眼色,一向眼裏隻有李振的他,竟然帶了幾分請求。

文智唯有苦笑,他自然明白現在的境況有多糟糕,明明白天還占據了上風,哪想到一夜之間就天翻地覆了呢,隻怕這次就是自己送命之時吧。就算能僥幸活下去,損失了這麽多士兵的罪責也必須有人來承擔,隻希望大君看在自己抗下一切的份上,能夠善待自己的親族,保護他們。

想到這裏,文智正想開口勸李振離開,由自己斷後,李振卻哈哈的大笑了三聲,聲音嘶啞卻銳如金石相擊。看著他嗜血的表情,周圍的人愈發膽寒,老耳正想開口相勸,李振一揮手:“燕秀峰來的好,若是不來,興許我們還真的逃不掉了。”文智不禁一愣,李振嘴角兒噙著冷笑說:“燕秀峰應該是來撿便宜的,或許有情報,但跟劉成的援軍肯定沒有溝通,我們不回國,也不反向突圍,我們去……那裏!”李振指向了一個方向。

其他人都還沒有琢磨明白,文智卻眼睛一亮,跟著又有些遲疑:“大君,那邊就算我們突圍,那也會是東夷族還有高真族的地盤了,且不說彼此之間曾有的齷齪,這幾個部落都跟赫蘭交往過密,此次赫蘭和天朝爭鬥,我們是拒絕跟他們合作的,您認為他們會幫我們嗎?赫蘭不是戰敗歸順了嗎?應該會將我們交給天朝人吧。”“不去那裏,現在就死,去了那裏……未必!”李振恢複了平時的冷漠威嚴,看起來胸有成竹的樣子,原本已經絕望的高句麗士兵頓時又燃起了希望,他們急切地等候著逃亡的命令。

“不用多想了,突圍要緊,那些南狗怎麽也想不到,我們還有第三條路可以走,老耳,我記得你說過,那邊有一條通往赫蘭,我們就從那裏突圍;文將軍,留下後衛拖住天朝人的腳步,要迷惑他們,爭取時間,其餘的士卒跟我走,你也一樣,無需多說!”李振斬釘截鐵地說。

文智飛快地在心裏盤算了一下,這是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主意,眼下已容不得半點猶豫,他隻能咬牙接受,總比現在就被天朝人合圍殺個精光要好。他環視了一下四周,這些將官都是跟隨他多年的親信,現在不論留下哪個都隻有一個死,可不等他開口,兩個將官已主動站了出來:“大君,將軍,讓我留下吧,就算不能活,也會多拉幾個南狗陪葬的!”

“好!好!好!你們的親族自有我照顧,子女也視同親生,放心!”文智話說的簡單,但誰都能看出他的心痛,那兩人大喇喇地抱拳回禮。一旁的李振什麽話也沒說,忽然躬身給他們行了個大禮,那兩個將軍唬了一跳,連忙跪倒在地。“我李振發誓,來日定當殺回鬆岩城,給你們血祭!”李振一字一頓說道。兩個將軍頓覺熱血沸騰,轉身就走,去跟天朝人拚命,卻被李振喚住。他們有些不解地停住腳步,“大君還有何吩咐?”

“記住,如果有可能,就算戰敗你們也不要自殺,而要盡可能地被燕秀峰抓住,他審問你們的時候,一定要強調,我李振是輸在顧邊城手裏的,他是我在天朝的唯一勁敵,我是如何痛恨他又佩服他,這次之所以輸,隻因為有他顧邊城,周圍聽到的南狗越多越好,記住了嗎?”李振瞬也不瞬地盯著兩個人。

這兩個將官都是行伍的粗人,雖不解大君何意,但仍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會完成任務,文智卻打了個寒顫。看著二人毅然離去,李振心中冷笑,燕秀峰,顧邊城,咱們這才剛開始呢!高戰,你也一定要活到我親手殺你那日……李振翻身上馬高呼:“好了,保護好大將軍,我們走!”剩餘的高句麗部隊迅速收攏,悄然開始逃亡。

“你說什麽?!”燕秀峰長眉一聳。巨大的壓力讓負責傳話的斥侯恨不得將腦袋埋到地裏去,但他不得不重複道:“是,白將軍命小人回報,高句麗人後翼部隊被我軍割裂,幾近全軍覆沒,劉督軍彪下也截住了高句麗將近萬人,但敵人主力還是消失了,也沒有找到敵統帥,隻擒獲了一名將官,他們正在繼續搜索。”

“砰”的一聲,燕秀峰手裏的竹簡被重重摔下,頓時散了架,帳中諸將皆寒戰,無人敢言。“哼哼,燕帥立此大功,怎麽還這等憤怒,實在是對自己要求太高了些,”帶了些憊懶卻清越的聲音在帳外響了起來,跟著一個醇厚的男聲朗聲說道:“末將顧邊城請見燕帥!”

燕秀峰眼光一閃,臉上已恢複了笑容,大聲道:“邊城,文起,快快進來!”邊說他邊站起身迎客。顧邊城大步走進帥帳,他一眼就看見了石老將軍。兩人對視,石老將軍笑得一如既往,帶著長者的慈祥,顧邊城也微笑點頭回禮。

“二郎,這回多虧你了,老將軍對你可是連連誇獎啊,若不是有你,我天朝疆土定會蒙受損失!”燕秀峰一把將欲屈膝行軍禮的顧邊城拉了起來,雙手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臂膀上,一臉的欣慰和驕傲。顧邊城恭敬說道:“燕帥實在過獎,因有老將軍事事奮勇爭先,運籌帷幄才能禦敵於城外,邊城隻是適逢其會,從旁協助,就算有些微功勞也是為朝廷,為黎民百姓效力,不值一提。”

“哎,你呀……辛苦了!”燕秀峰親密又無奈地捶了一下顧邊城的肩膀,他的眼光已看向帳外。顧邊城的表情有點怪異:“呃,文起說他吃壞了肚子,胃氣不順,怕汙了您的帥帳,剛剛離開了。”燕秀峰愣了下,隻能啞然苦笑,其他將官都在心裏嘖嘖感歎,也就這位謝大人敢跟燕帥“擺架子”。

不管燕秀峰心裏怎麽想,顧邊城問道:“燕帥,是否找到李振和文智的下落。”方才他和謝之寒感覺不對,本想再度混入高句麗軍隊,半路上卻碰到了燕秀峰的前鋒大將白勝帶兵殺入。白勝言明大帥就駐守在鬆岩城外二十裏處,這裏交給他即可,顧謝二人隻能回轉,不然會有爭功之嫌。

一聽顧邊城這麽問,燕秀峰心中惱怒又起,那個白勝實在太過無用,還有劉成,數倍於高句麗潰逃軍隊,竟然還讓主將逃走了。燕秀峰雖然不爽,還是將方才斥侯的話說了一遍,顧邊城凝神想了想,突然脫口叫道:“糟了,東夷……”燕秀峰聽到東夷二字立刻反應了過來,他隨即命令斥侯通知白勝和劉成,阻截高句麗人去往東夷的退路。

顧邊城心裏鬱悶又後悔,自己怎會忘了這個可能性,那個李振果然不是善茬兒,竟敢孤注一擲,不知阿起在東夷那邊有沒有……“二郎?”顧邊城一凜,迅速收斂心神,石老將軍不知何時來到了身旁。燕秀峰正微笑著看著自己,隻聽石老將軍說:“燕帥實在過譽了,犬子雖不是軍人,但身為臣子,理當出力!”顧邊城不動聲色,心裏卻明白這是要當著燕帥的麵找回他那寶貝兒子了。一想到手下悄悄告訴自己,謝之寒將石羽塞在客棧糞坑裏了,顧邊城的嘴角微動。

“老將軍不要過謙,我已聽人回報,令公子參與挖了一個巧妙的壕塹並擋住了高句麗人的攻城車,這可是大大的功勞,我定當奏明皇上!”糟了,一聽到壕塹二字,顧邊城臉色略變。一直偷瞄顧邊城表情的石老將軍生怕他不認賬,壞了兒子性命,趕忙說:“這都是二郎手下的智慧,犬子隻是從旁協助,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而已。”

“喔?”燕秀峰果然很感興趣,“邊城手下能人眾多啊,這回又是哪位將軍立功?”不等顧邊城開口,石老將軍急急地說:“是個叫水墨的小夥子,別看長得秀氣,真是智勇雙全啊,可惜……”他話未說完,就敏感地察覺到燕秀峰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可惜什麽……”

外麵不時響起鞭炮和鑼鼓的聲音,那是知道圍城解困,敵人已潰逃的百姓們在競相慶祝。這間客棧位於城西一處安靜之地,客人們早就四散逃走,老板父子和小二們也都被臨時征用,隻有女眷留了下來。王佐早就探明了城中情況,特意選擇此處作為驃騎臨時行營,而不是將軍府。此時除了躲在後院的老板娘和她兩個女兒,還有塞在茅廁裏正擔驚受怕的石羽,整間客棧已被驃騎全部控製,再無外人,明哨暗哨,各司其職。

“呃,這是什麽?”水墨覺得自己的眼珠子一個勁兒的發脹。手中的布料柔軟又光滑,鮮嫩的石榴紅色,上麵精繡著一隻白梅,手工很精細,如果拿回現代鐵定能賣個大價錢,可現在水墨隻想將這玩意兒撕個稀巴爛。

“兜肚啊,”謝之寒半歪在軟榻上,翹著二郎腿,手裏還拿著個梨子在啃,看見水墨暴突的金魚眼他笑得越發開心,“你既然讀書識字,想來出身不會太差,不會家裏連兜肚都穿不起吧?”看水墨麵紅耳赤偏又不敢發作的樣子,謝之寒覺得原本酸澀的梨子也變得美味多了。說起來自打認識了這小子,不,是這女人,自己心裏總是“不爽”,現在終於逮到了機會,不戲弄她一番出出氣,他就不叫謝之寒了。

看著水墨咬牙切齒地站在原地不動,謝之寒將啃幹淨的梨核彈出,正在琢磨自己該如何是好的水墨隻覺得耳邊微風掠過,一抹濕意擦過了耳垂兒。“啪。”梨核兒掉在了她腳下,水墨摸了下耳朵,有些不滿地看了謝之寒一眼。

“你要是不肯自己穿,那我幫你穿好了,”謝之寒戲謔地說。水墨不禁火氣上湧,之前還覺得他是在拿自己開玩笑而已,現在這話聽起來卻像是不折不扣的調戲。水墨臉色一沉,抬頭想開口,卻看見謝之寒的表情和他的語氣完全不同,雖然還在笑,但那種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威嚴卻讓水墨把話咽了回去,想了想才問道:“出了什麽事兒嗎?”謝之寒微微驚訝於水墨的敏感,但臉上絲毫看不出異樣,隻是懶洋洋地說:“不管你是因為什麽理由從軍,天朝法令,女子擅入軍營者,殺!”最後一個字說的極慢,燈火下他雪白的牙齒閃著微光,水墨哆嗦了一下。

見水墨畏懼,謝之寒哼了一聲:“雖說你為天朝也算立下不少功勞,可都城裏那些老夫子們未必會饒過你,更不用說那些……”謝之寒頓了頓,笑容裏帶了幾分不屑:“那些巴不得驃騎軍出狀況的人,你可是顧將軍親自去掉賤籍並帶入驃騎的,若是有人彈劾說他戰場之上還私納妾婢,你的神將大人可就麻煩了。”

雖然聽見了謝之寒話尾裏的調侃,可水墨已無心反駁。她來天朝的時日雖不算長,但這裏男尊女卑的社會弊病已再了解不過。就像水手不喜歡女人上船會帶來晦氣一樣,軍隊也不允許有女人出入,那些不得不存在的營妓也隻能紮營在後方,和牛馬糧草在一起,被男人們視同軍需消耗,半步也不能接近主營。水墨曾親眼見過一個年輕貌美的營妓仗著上官寵愛,竟然不顧森嚴軍規踏入大營,結果被那個她以為已拜倒在自己石榴裙下的男人,用馬活活拖死了。

當時是水墨和魯維還有王大幾人負責收屍,一想到那個曾經如花般鮮麗的女人變得殘缺的身體,水墨下意識捂住了嘴。“所以,你趕緊換上這身衣服,我們送你離開這裏,正好這鬆岩城的守軍都能給你作證,你跌下城牆,生死不明,也省的我們再另想借口,徒授人以柄。”說完,謝之寒翻身而起,不再看水墨一眼,向屋外走去,門關上了。

屋子裏忽然變得空蕩蕩的,怔怔地站了半晌,水墨長出了一口氣,男也好,女也好,走也罷,留也罷,從來就不是由自己說了算的。不管怎樣,顧神將和謝美男還是想救自己的吧,不然他們何苦費事,一刀將自己砍了,問題全解。想到這兒,水墨拿起放在一旁的軟布,沾著早就備好的熱水擦拭著臉龐。

“嘶……”一抬手,肘部就傳來一股痛楚,“該死的李振。”水墨喃喃地詛咒了一句。之前顧邊城已幫她看過,李振的辣手並沒有讓她骨折,隻是扭傷而已。明知道痛,也沒辦法讓人幫自己換衣,驃騎都是男人,自己的身份又萬萬不能讓外人得知,水墨隻好吸著冷氣,齜牙咧嘴地換衣服。

剛把上衣的帶子解開,正要脫下,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謝之寒俊秀的臉露了一點點出來:“若是很痛,我不介意幫忙,”說完他立刻關上了門。“嘭”的一聲,顯然什麽東西砸到了門上。跟著就傳來水墨的呻吟,“啊,手,好痛……”“哈哈哈。”謝之寒大笑著轉身離開,早已趕回來的羅戰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人寧願貓在門外半晌就是為了招惹這一下?

謝之寒早就看慣了羅戰的棺材板兒臉,他走到院門口,笑嘻嘻地一拍羅戰肩膀,“還是女的好玩,回頭得跟酒壇子商量一下給她下點什麽藥,可別一覺醒來,她又變成了那個無趣的小子,你這麽快就回來了?”“是,”謝之寒的瘋言瘋語羅戰好像根本沒聽見,他略躬身回答:“末將本想混在敵軍後翼好見機行事,可白將軍的手下來的甚快,那個趙君正又不知內情,主動迎去,我隻能退回。”

“唔,”謝之寒邊思考邊說道:“陽盛府都督劉成乃是宰相張雋陶的遠房親族,而相府和帥府一向不太和睦,也罷了,讓劉成和白勝兩個去操心,不管這次高句麗為什麽突襲鬆岩城,現在這個結果已算難得,戰禍沒有擴大,隻是苦了邊境上的百姓……”謝之寒烏黑的眉毛輕皺。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謝之寒和羅戰循聲望去,顧邊城正大步向這裏走來。謝之寒笑說:“二郎,這話引人深思,不過真不像你說出的話,若是讓外人聽到,恐怕又是一番口舌。”顧邊城走到近前,伸手示意羅戰不必行禮,“辛苦了。”雖隻有三個字,羅戰卻很明白他,隻點點頭。顧邊城這才對謝之寒微笑著說:“這不是我說的,隻是聽到你剛才的話想了起來。”

“喔?”謝之寒來了興趣:“那是誰說的,倒要見識一下,能有這等見識者,非凡品也……”誰說的,顧邊城不禁想起那日在林中宿營,水墨教魯維識字時所念的這幾句詩,他問:“阿起,石羽呢?”顧邊城的不答反問讓謝之寒一怔,跟著他就反應過來:“有什麽不對嗎?”

顧邊城有些無奈地搓了下臉上的疤痕,“石老將軍為了自己兒子已不顧一切,他把水墨的功勞給抬了出來。”謝之寒問:“不是決定讓水墨‘死’嗎?”顧邊城搖搖頭:“我還來不及說這話,他的手下已來通報,聲稱見到水墨生還,看來他一直在監視著我們的行動,幸好我來不及說,若不然,燕帥定會懷疑你我動機。”謝之寒眼瞼微動,一抹怒色從他眼中滑過。他特意讓水墨先行回轉城中,以為趁亂不會有人注意變裝的水墨,沒想到還是躲不過有心人的追蹤……

“這麽說,就算我們讓水墨恢複女兒身,跟著那個戲團一起撤退也不可行了?”羅戰沉聲說道。鬆岩城因為被突襲,正好有一個前來賣藝表演的雜耍戲團被困在城中,現在雖已解圍,不要說這些外來人,就是本地的富戶們也決定要暫時離開這危險之地,誰知道高句麗人還會不會殺個回馬槍。

“非但如此,燕帥對水墨的計策很感興趣,石老將軍似乎為了討好我們,更將水墨的英勇表現誇得天上有,地上無,看來他想以此抵消他兒子在戰場上的惡行,燕帥決定親自召見水墨問詢一二,言稱如果屬實,不吝嘉獎。”說到這兒,顧邊城眉頭也皺了起來,抬眼問道:“水墨人呢?”

正在評估事態發展的謝之寒沒有言聲,羅戰無聲地指了指對麵的房門,顧邊城下意識扭頭看去時,門吱呀一聲開了。水墨眉頭輕蹙地整理著衣衫往外走,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這衣服大概怎麽穿她還是知道的,隻不過現在女子的服飾有點偏向唐代風格,抱衣齊胸,裙腰高束,外套窄袖小衣,權勢及富貴之家的女子還要披錦帛。

謝之寒這身衣服是從老板娘女兒那裏要來的,自然不是什麽綾羅綢緞,他讓留了一個銀錠子就當是買的。那年方二八的女子見了謝之寒之後連動都不會動,隻會麵紅耳赤的渾身哆嗦。按照王佐私下裏的玩笑話,若是謝大人肯對那小妞笑笑,別說一身衣服,就是要她那身皮都會毫不猶豫地扒下來送給大人。

穿慣了裹得嚴嚴實實的軍衣,突然露了半拉胸脯出來,總讓水墨感覺涼颼颼的,仿佛衣服沒有穿好。可不論再怎麽往上拉,這抱衣也變不成套頭衫,水墨隻能將外衣係緊。剛一開門,忍不住打了哆嗦,雖然已是春天,但地處東北方,身上這套衣服仍不能抵禦寒氣,屋裏溫暖倒還好些。揉揉鼻子抬頭看去,這才發現顧邊城和羅戰都回來了,他們正扭頭看著自己,沒人說話。

正埋頭盤算的謝之寒感覺到了異樣,他慢慢轉回了身,雖是一身粗布衣裙,但仍能顯出水墨纖細高挑的身材,頭發沒有盤髻,而是編了一條粗粗的烏黑發辮垂在背後。因為一直扮男裝,她並沒有劉海,反而露出了她潔淨的額頭,愈發襯得她眉清目朗,幾絲碎發飄散在耳際,露出的肌膚顯得細白柔膩。女裝突顯了水墨女人的一麵,但偏偏她又有著一股與眾不同的英氣,不似一般女子的柔弱婉轉,明明表情裏帶著幾分不自然,但眼神依舊清亮直率……

之前在李振大營並未看的清楚,謝之寒現在隻想著,驃騎軍這麽多精明漢子,怎麽會以為她就是他呢。顧邊城不自覺地撓了下手腕,那上麵的紅疹想來已經消失了,雖然有所感覺,但若不是此次進城時……“我說我月事來了,你們信不信啊?”那時她是這樣說的吧,周圍都是驃騎兄弟。看著對麵有些不安的小女子,顧邊城的臉竟微微一熱,她真敢說啊。

羅戰摸了一下腰際,那裏有一個小小的瓷瓶,他和水墨在水道裏掙紮之時,無意間纏繞在他手指上的……

三個男人都看出來水墨好像越來越不自在,想來女人終究都是羞澀的吧,哪怕曆經戰場廝殺。顧邊城剛想開口解圍,“阿嚏!”水墨一個衝天噴嚏就打了出來。她吸溜了一下鼻子,苦著臉道:“你們看完了嗎?能進屋嗎?這衣服有棉襖沒有?”

“哢噠,哢噠。”馬蹄的敲擊聲在安靜的清晨仿佛能傳出很遠,一個馬隊正安靜地前行著,雖然人數眾多,但沒有交談,而且涇渭分明。初升的旭日照亮了天邊,朝霞漸漸淡去,馬隊中可以清楚的辨別出鐵甲和黑色戰袍的區別。

位於隊伍中央的是一輛裝飾精美的馬車,馬車旁邊護衛的騎士們麵無表情,遠處天際忽然傳來一聲鷹嘯,隊伍中有不少人抬頭看去,領隊的校尉孫超有些疑惑,轉頭想喚手下過來。他身側的一個騎士忽然笑言:“孫校尉,此處離鬆岩城還有多遠?”“大概有五日的距離,”孫校尉恭敬回答。“是嗎?”騎士微微一笑,“看來想要跟燕帥同行,多受些教益是有點難為了。”孫校尉點點頭,“應該是趕不及了,不過元帥早有言在先,定與您在都城共飲!”

騎士表示明白,英俊的臉上都是謙和的笑容,卻不再多言。一安靜下來孫校尉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麽事兒,再一抬頭,已沒了老鷹的影子,想了想也沒放在心上。心裏卻琢磨著旁邊這人雖是異族,但漢話說的真好,不但會引經據典,對我天朝禮儀也極其熟悉。

不過,異族就是異族,眼珠子竟然都是兩個顏色的……

蔚藍色的天空遠遠望去漸漸淡了起來,片片白雲悠然飄過,陽光時隱時現。水墨癡癡地望著天空,當光芒大顯的一刹那,她仿佛感覺到瞳孔正在燒灼,眼前發白,頓時什麽都看不見了。閉上眼,生理性的淚水開始滋潤眼膜,因為暫時的“失明”,其他的官能一下子靈敏起來,草葉拂過臉頰的感覺,草中鳴蟲的低唱,甚至可以聽到遠處隱約傳來的山泉叮咚……水墨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微涼的風和溫暖的陽光,這才是生命的感覺吧……

“唔!”水墨悶哼了一聲,勉強睜眼看去,模糊中,一隻大腳正半點不客氣地踢著她的大腿。

見水墨睜眼,王佐咧開大嘴笑說:“你小子還要裝死多久,快,輪到我們進攻了,咋還哭了?你小子真沒用!”說完作勢欲踢,水墨迅速翻身站了起來。不遠處的驃騎戰士都哄笑起來,一個小個子男人拍著魯維的頭笑說:“我早就告訴你,你那哥哥沒事!又不是小娘們,風吹吹就倒了,雖然長得是有點像啊,哈哈哈。”“康矮子,你是嫉妒人阿墨長得俊,比你受那些村妞兒歡迎吧?”另一個漢子大聲嘲笑,其他人也跟著起哄,兩人登時掐在了一起。魯維隻能訕訕地一笑,還有些擔心地看著水墨,水墨衝他搖搖頭示意沒事,他這才放下心來。

腰酸背痛的水墨被王佐強拉回了場中,他們在玩一種類似於足球加橄欖球的古代蹴鞠遊戲。在水墨看來,與其說是遊戲,還不如說是一種士兵們多餘精力的發泄,規則就是沒有規則,誰有力氣誰跑的快,把球扔進對方的篾片筐子裏就算贏,當然,其間會有無數的野蠻人來攔截你,一場比賽下來,出點兒鼻血算正常,骨折都不新鮮。

方才她就是被不知從哪兒飛來的球給放倒在地,其實戰士們或多或少都在照顧著她,因為大家都知道水墨隻有腦子好使,得輕拿輕放。而水墨之所以參加這種遊戲隻有一個理由,她,不能讓燕秀峰的人發現,自己是女人。雖然現在看起來所有人都很放鬆,但水墨知道,私下裏有很多雙眼睛在盯著這裏……

場地四麵環繞皆是青翠田野綠樹,隴間各種作物欣欣向榮,不少農人正在不遠處的田中忙碌,趕牛扶犁,看起來一派無欲無求的田園風格。隻是再望周圍看去,數不勝數的帳篷駐紮在林間空地裏,衛兵甲胄分明,不時有人進出大營,但因為森嚴的軍紀,反而靜的出奇,除了偶爾的戰馬嘶鳴,就隻有軍旗烈烈迎風之聲。

大帳位於正中央,順著它的位置繼續向東方看去,影影綽綽中立著一道雄奇的影子,那就是日出之城——緋都,天子所在。

來到緋都郊外已整整十日了,按照天朝律法,非天子召喚,不得帶兵擅入。在距離城外二十裏的地方,燕秀峰和顧邊城主動下馬紮營,請安的校尉早就帶著二人的奏折入了都城。皇帝因為連勝赫蘭和高句麗,龍心大悅,提前讓欽天監勘查了天象時辰,進行了大祭,慰告祖先和黎民百姓,天朝國運昌隆。燕秀峰,顧邊城還有石老將軍都皆奉旨隨祭,早早地入了都城,謝之寒卻留在了大營,每日裏悠哉遊哉地和戰士們習武,打獵,釣魚,還有……

“呼”的一道銳風襲麵,水墨本能地一側頭,牛皮製成的皮球擦著她頭皮就飛了過去。水墨眼睛都豎起來了,能這麽幹的再沒有別人,果然,不知何時到來的謝之寒正笑得一臉挑釁。王佐大聲說:“大人,這可不行,您要上場,你們那邊就多一人了!”謝之寒頭發仿佛有些濕,隻簡單地用青色布條係了個發髻,愈發顯得他眉目俊秀。本來一腔怒氣的水墨突然覺得身上一陣冷一陣熱的,那日無意間看到的景象再度浮現……

謝之寒倒沒注意到水墨的臉色變化,反正這小子,不,這女人看到自己的時候永遠沒有什麽好臉色,就是對著譚九那酒鬼笑得也比較甜。聽到王佐抗議,他想都沒想,順勢飛起一腳,離他最近的康矮子就捂著屁股,踉蹌著跌了出去。其他戰士哈哈大笑,謝之寒嘴角一翹:“現在公平了吧,來吧!王佐,你這個常勝將軍不是嘴皮子磨出來的吧!”王佐怪叫一聲,撲身上前。看到謝之寒那堪稱詭異的笑容,水墨咽了口吐沫,悄悄從地上攥了一把塵土。

“啊!”被濃重的男人體味包圍的水墨尖叫了一聲,哪個缺心眼的還在往上撲,哎喲,誰在踩我的小腿?靠!自己屁股上亂掐的那隻手是誰的?!“阿墨,快點!哎喲!”魯維臉紅脖子粗的用力給水墨撐起一個空間,想讓她從人堆裏爬出來。水墨也急眼了,被這麽多彪形大漢壓在最下麵,不壓死也得憋死,她玩了命的往外掙紮,誰攔撓誰,就聽驃騎戰士們痛罵連連,但為了勝利,沒人肯後退。就在水墨覺得自己快要窒息的時候,一隻大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將她一把拽了出來。

新鮮空氣奔湧而來,水墨喘息了半晌終於能挺直了腰,這才發現自己一直緊緊抓著顧邊城的手腕。他的銀盔被陽光照得雪亮,雖然看不見他表情,但水墨就覺得他是在笑,忍不住也笑了出來:“你回來了……”

不遠處,幾匹馬正安靜地站在營地外,馬上的騎士沉默的看著熱火朝天的球場,水墨纖細的身影在人高馬大的驃騎戰士中很顯眼。雖然隔得有些遠,仿佛也能感受到她的愉悅。“嗚……”營地突然響起了號角,不遠處,由馬隊保護著的一輛華麗馬車正徐徐而來……

※※※

“燕帥,那赫蘭蠻子真的願意歸順我天朝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啊!”石老將軍撫著自己花白的胡子望向前方,那裝飾精美的馬車分外顯眼,周圍布滿了赫蘭戰士。坐在馬上的燕秀峰淡然一笑,“赫蘭巴雅雖出身不高,但卻是識時務之人,既然他們的天神選定了他作為赫蘭的大汗,他又願意做順臣,那我們也不宜多起幹戈,我天朝以仁善為本,當今聖上仁孝,數次下旨,止戈減稅,我們做臣子的更當體貼上意不是嗎?”聽他這麽說,身邊的武將文臣立刻同聲附和。因他身處在人群的最前方,所以沒人能看到他眼底的那抹諷刺。

“嗬嗬,燕帥說的是,倒是老夫想得左了,戍邊多年,人的視野也變得狹窄起來。”石老將軍自嘲地搖搖頭。人老成精的他這番話話說得極巧妙,既恭維了燕秀峰,又說明了自己身處邊陲信息不暢同時表白自己戍邊多年,餐風露宿的辛苦。燕秀峰心裏自然明白,這老家夥平日裏不知得了多少好處,竟然還敢叫苦,這次若不是驃騎軍適逢其會,隻怕他未必保得住鬆岩城。不過眼下還是需要這樣的人為燕家看門護院,想想姐姐現在的處境,燕秀峰眉頭微蹙,忍不住看了一眼左後方,可惜顧邊城全副盔甲,並看不出表情來。

“戰場上沒有決出生死,現在反倒要迎接他,”謝之寒策馬巧妙地停在了顧邊城身側,眯眼看著身穿赫蘭傳統服飾的馬隊漸行漸近。“這是陛下旨意,再說不戰而屈人之兵總是好事,”顧邊城沉聲說。謝之寒聞言冷笑一聲,“不戰?若不是我們奮戰,他們會屈服嗎?現在倒好,反倒是滿嘴禮儀良善的人摘了果子!”“阿起!”顧邊城輕喝,見謝之寒根本不在乎的樣子,他有些無奈,想了想又說道:“殿下問你,何時歸府?”他話音剛落,謝之寒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隻有那雙極漂亮的眸子越發清澈。侍立在後方的小兵忽然打了個哆嗦,他有些不明所以地四下張望,心想這股寒氣從何而來,又要變天了?

顧邊城知道自己勸也是白勸,殿下的話他不能不轉達,但僅此而已,不論阿起做什麽樣的決定,自己總是會站在他那邊的。感受著謝之寒身上傳來的殺氣,顧邊城不發一語,隻是輕攏馬頭,赤鴻明白主人心意,輕巧的向後挪動半步,與謝之寒的烏雲並肩而立。那股寒意如同來時一般忽然消失了,兩人沒再多說半句,卻同時微微一笑。

“主人,那燕秀峰倒是說話算話,真的親自來迎我們了。”身材魁梧的貝古自以為小聲的說,依然震得旁人耳膜嗡嗡作響。一路上從被行來,隨著氣候轉暖,沿途的城鎮也日漸繁榮,生於草原,慣於遊牧的赫蘭人從沒見過這等繁華興盛的景象,他們又好奇,又欣羨,怨不得大汗說,拿下天朝,就可以過神仙般的生活。可惜,己方戰敗了,而且還要……

“貝古,你閉嘴,要知道南人多有精通赫蘭語言的,若是因你說錯了話,影響到大汗,我要你的命!”蘇日勒低斥道。貝古下意識地按住了嘴,他狗熊般的身材做這個動作看來有幾分可笑,可周圍的赫蘭戰士非但無人發笑,反而臉色更加嚴肅。赫蘭巴雅聞言一笑,回頭正想開口,蘇日勒身子一縮,不自覺地做出了防禦反應,“主人,燕秀峰來了。”赫蘭巴雅眼光微閃,再轉回頭來,臉上已是一副溫文有禮的表情。他雙腿略用力,戰馬快跑幾步迎上前,按照赫蘭禮儀撫胸高聲說:“燕元帥,勞您親自出迎,小王惶恐。”

燕秀峰大笑縱馬上前,禮貌的抱拳說道:“大汗果然如約親至,本帥自當出迎,另,我已將大汗手書奉給皇上,吾皇甚是喜悅,請大汗在此稍作休息,隨後同我一起覲見陛下如何?”赫蘭巴雅瀟灑地一拱手:“我們赫蘭有句話,來者是客,全憑主人吩咐,無不遵從。”

“好!”燕秀峰叫了一聲,然後回頭招手,又笑說:“大汗,他們兩位跟您也算熟人了,特奉旨來迎。”赫蘭巴雅微笑著對縱馬上前的顧邊城和謝之寒撫胸一禮,“顧神將,謝大人,我們又見麵了。”顧邊城禮貌地拱拱手,“是啊,大汗來得甚快。”戰場上已生死搏殺數次,但從未離得如此之近,兩個男人認真地打量著,評估著對方,雖然都表情溫和,但沒人肯先挪開目光。一旁的謝之寒似笑非笑地說了句:“大汗?敢問貴部落二王子現在何處?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是大妃所生吧?”

謝之寒的話意有所指,但赫蘭巴雅眼睛都不眨一下,反倒帶了點傷感似的說:“先父和二弟一時糊塗,擅自進攻天朝,犯下大錯,因此各部落族長決定,讓二弟閉門思過,巴雅也隻能勉為其難,暫行大汗之職,隻願能夠兩族交好,和平共處。”想到二王子被國師帶走時那目呲欲裂的模樣,赫蘭巴雅心中冷笑。

謝之寒長笑一聲:“原來如此,看來戰爭也不是全無好處,是不是啊,大汗?”赫蘭巴雅異色的雙眸閃閃發亮,笑得更是溫和:“是啊,這都是拜您們所賜,我,深記於心。”一旁的燕秀峰微笑著聽著他們唇槍舌劍,卻不插一言。

躲在人堆裏的石老將軍不自在地在馬上挪動了一下身子,這幾個男人的氣場讓他十分的不舒服,不禁暗自歎息自己是不是老了。要不是為了自己那個不孝子,他寧可留在鬆岩城,也不願來麵見皇帝,領那所謂的“功勞”。想到這裏,他偷眼看了看顧邊城和謝之寒挺拔的背影,明知兒子就在他們手上,卻不能明著去討要。他心裏唯有苦笑,想要救兒子不假,可燕帥為什麽要出這個“損人不利己”的主意呢?

“好了,想來大汗一路辛苦,不如先行休息吧。”燕秀峰看了看不遠處的馬車,卻沒再多說,隻是做了個請的手勢。赫蘭巴雅微笑著策馬行進,眼光看似不經意,但實則周圍眾人麵容都已入眼底,卻沒有看到那個隻相處了兩天,卻改變了自己命運的身影。赫蘭巴雅一邊微笑著與燕秀峰閑談,一邊掃了跟在後側的顧邊城一眼,殺父之仇,怎能不報,就算你將他藏在地底,我也會把他挖出來的!想到父親的慘死以及那時自己的無能為力,那是自己第一次恐懼,第一次祈求……赫蘭巴雅的笑容愈盛,隻是牽著馬韁的手用力收緊,纏繞在指間的冰涼銀飾再度在他手心烙印下兩個字,水墨。

此時水墨正被幾個侍衛打扮的人用刀指著。她方才見到禦醫府外這些人,正在猶豫要不要過來,就被人包圍,隨即被帶到了一頂素轎跟前。“看裝束,你是驃騎軍的?”一個略尖的聲音在轎中響起,水墨下意識點點頭,她手裏正拎著一個皮口袋,裏麵放著謝之寒讓她帶給譚九的藥材。

“蠢材!啞巴嗎?回話都不會!”一個更尖銳的聲音戳刺著水墨的耳膜,是個白淨的年輕人,穿著一件淺灰色的“製服”侍立在轎外,長得不錯,隻是神情倨傲。水墨雖然有些不爽,也知道這是天朝的“首都”,人在屋簷下,得學會裝孫子,她立刻低頭答道:“回大人的話,小人確實歸屬驃騎。”

“嗯……”轎中之人不陰不陽地哼了一聲,不等他再開口,譚九已從衙內迎了出來:“白主事,您怎麽親自來了。”水墨不禁有點吃驚,這酒壇子平時瘋瘋癲癲的,麵對顧邊城和謝之寒也是平起平坐的,怎麽對轎中人如此客氣。雖然笑容有點假,但他確實是在盡力笑。

“譚禦醫,老奴是去公主府傳旨,最近老毛病犯了,順便跟您討點藥,”白主事說起話來不緊不慢,水墨卻覺得他的聲音讓人很不自在。譚九趕忙將手中的藥包交給那個年輕人,然後叮囑了兩句。白主事道過謝又說了句“最近娘娘身子不爽,可能要麻煩譚禦醫去看看。”譚九一愣,習慣地搓搓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白主事,我離開都城之前,給娘娘配的方子已留下了,再說還有桂醫正接手,怎麽會……”“哼,老奴說的是皇後娘娘,您別誤會,”白主事淡淡說了一句,譚九臉色略變,又躬身說:“臣明白了。”

“是嗎,我可不知道你明白了什麽,好了,走吧,”白主事跺了跺轎底板,轎夫們立刻迅速又穩當的將轎子抬起,聽得一頭霧水的水墨隻能學著譚九的樣子恭送。“水墨,你找到譚大夫了嗎?”王佐的大嗓門響了起來,話音未落,他就看到了那頂轎子和轎外的年輕人,立刻停住腳步,跟著一起去拴馬的魯維一下子撞到了他後背,揉著鼻子剛想開口,一隻大手已捂了過來。

目送著轎子離開,王佐大步上前,拚命壓低嗓門問:“譚大夫,那是白主事吧,我看見他手下的狗腿子了!”“小聲!”譚九低喝了一聲,眉頭已皺成了一團,“這是什麽地方,你還信口胡說!”王佐訕笑著撓撓頭皮,聲音又壓低兩分:“您當我願意來都城啊?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

“好了,別廢話了,你和水墨怎麽來了?”譚九長出了一口氣,看似勉強讓自己精神一點。“謝大人說,這是您急要的,就讓我送來了。”水墨恭敬地說。譚九有些納悶地接過袋子查看了一番,嘀咕著,“艾草而已,又是什麽要緊的了。”水墨和魯維麵麵相覷,之前號角聲響起沒多久,有人傳帥令給顧邊城和謝之寒,沒過一會兒,謝之寒就命令自己給譚九送藥,王佐和魯維陪同。譚九雖然不解,還是招呼著水墨和王佐等人跟他進去,水墨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古代的禦醫院,在門外就聞到一股子中藥味兒了。

白主事所乘的宮轎安靜地行進著,早有侍衛將閑雜人等驅趕開來。走了一會兒,白主事忽然問:“白平,那小子是叫水墨?”轎外的白平一怔,立刻回答道:“小的聽著像是這個名字。”“唔……”白主事又不說話了。心眼靈活的白平忍不住開始猜測,那個看起來長相秀氣的士兵為什麽會引起主事大人的注意,要知道,身為皇帝身邊最親近的侍從,可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入了他老人家的法眼。

水墨,水墨……這名字挺特殊,好像聽過似的,白平琢磨著,他腳步忽然一滯,差點蹭到轎子,趕忙穩住腳,然後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番,還好,沒被人發現,尤其是沒被白主事發現。水墨,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日燕元帥和一個姓石的將軍前來給皇後娘娘請安,自己正好去給她送賞賜,在門外仿佛聽到他們曾提起這個名字,說是要賜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