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我們怎麽辦?難道在這裏等死嗎?”“是啊,大叔,校尉大人把咱們留在這裏,不就是讓我們……”天色已晚,眾賤卒不敢再生火,但借著明亮的月光,依然能看出他們表情或焦急憤恨,或陰鬱絕望,而被他們圍在中間的老卒子卻一言不發抽著旱煙。

小小的紅光一閃一閃,劣質的煙草味有些刺鼻,一個個煙圈仿佛在昭示著眾人的命運一樣,悄然地隨風消散,不留一絲痕跡……水墨自嘲地一扯嘴角兒,都已經到了這生死關頭了,自己竟然還能想的這麽“詩情畫意”。

“咳咳……阿墨。”老卒子低咳著喚了水墨一聲,他沙啞的聲音並不高,卻一下子讓所有叫嚷個不停的賤卒們閉上嘴,全場鴉雀無聲,隻偶爾傳來老卒子的咳嗽聲。身為一名賤卒,他上過無數次戰場,卻熬到了近甲子的年紀,這樣一個存在,似乎隻能用神跡來形容。

天朝法令,賤卒立顯著軍功者,可脫籍;在軍中服役過甲子者,可脫籍。前者,希望雖然渺茫但當戰火四起時,還是有人能夠以命相搏,改變命運,但後者……自從太祖建朝數百年來,從未有人能夠得到這項“榮譽”。

一甲子,六十年,在古代那種衛生,飲食及生存環境皆不完善的條件下,有多少躲在深宅大院裏的王公貴族和名門氏族都活不到那把子歲數,更何況一個在戰場上生命若螻蟻般脆弱的賤卒。可這個老卒子,沒有故鄉,沒有親人,甚至連姓名都沒有,他所經曆過的,用雙手都已無法計數的名將統帥們,卻大多已經化為了黃土,而他,依然活著。

還有一年,不,是二百六十八天,自己就可以帶著戶籍,封賞,隨便去天朝任何一片土地上落葉歸根。老卒子經曆得太多,他對所謂的“榮譽”早已沒有半點興趣,一生征戰或者說一生掙紮,他現在隻想找個平和安詳的地方,靜度餘年,可沒想到,黑虎軍竟然敢拋棄這裏,自己逃走了。僅有的期望,也被他們帶走了。

大半生中曆經無數次生死關頭的老卒子隱隱感覺到,這次黑虎軍的撤退很詭異,但他沒有跟任何一個人提起自己的想法。身為賤卒,本來就是隨時被使用和拋棄的對象,多說無益,有時候死的明白,還不如死的糊塗來的更幸福。

想到這兒,老卒子幹癟的嘴唇動了動,那是一個笑,一個除了他自己沒人看得出來的笑容。這話是水墨跟魯維聊天時,他無意間聽到的。一個年紀輕輕的孩子,竟然有這種“出世”的想法,可水墨那清亮的眼神卻給他一種感覺,那不是一個甘於屈從命運的人。後來他一直悄悄地觀察著水墨,心裏對她有所論斷。

“大叔,”水墨很恭敬地抱了下拳。從第一天碰到這幹枯的老頭的時候,水墨就對他有一種莫名的敬畏感,他的眼睛因為年齡已經有些渾濁了,但眼神卻仿佛能穿透人心。“你有何看法?”老卒子凝視著水墨,水墨不自覺地垂下目光,摸了摸鼻子,怎麽想?當然是逃走了!

但是這話不能當麵說,因為她想的是偷偷帶著魯維溜走,至於別人……水墨苦笑,她不是統領千軍萬馬的將軍,更不是神,能夠為自己的命運抗爭,已經是極限了。再說,別的賤卒未必敢跟著自己逃走,他們妻兒老小都在家鄉,如果有人臨戰逃亡,就會被滿門抄斬,絕不容情。

而元睿那老頭估計早就帶著元愛跑了,他早就知道,萬一自己的身份暴露,他和元愛絕無生理。這是元愛告訴她的,這個善良美麗的姑娘,在和水墨相處的幾個月裏,早就把她當作了自己的姐姐。

父親的決定她自然無力改變,隻能在水墨被迷昏之後,趁父親不注意,偷偷塞了一封信給魯維,讓他尋機交給水墨。信上的中心意思就是說,逮著機會你就跑吧,不用替我們操心,父親早就安排了退路,你自己保重!

“阿墨?”老卒子見她不說話,又追問一句,水墨隻能低頭說,“小子沒有辦法,全聽您的。”不等老卒子說話,一個身體強壯的賤卒不耐煩地說,“他就是一個假書生,身虛力虧的,除了多識幾個字,還能指望他什麽?!”他蔑視地掃了一眼身段苗條的水墨,又慷慨激昂地說,“弟兄們,我們還是戰吧,說不定朝廷看我們這麽拚命,能給咱家裏人些錢糧甚至脫籍也未可知!”

聽他這麽一說,周圍的賤卒們都有些激動,他們戰死是沒有任何撫恤補償的,而脫籍更是想也不敢想的好事兒!一時間眾人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了起來,而唯一安靜的就是老卒子還有水墨了。

雖然水墨低著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老卒子就感覺到她在冷笑,嘲諷的冷笑。老卒子心裏點了點頭,果然,還是這孩子清醒,讀書人總是比粗人明白些,自己這樣的粗人要用一輩子甚至付出生命代價才能懂得的道理,他們早早的就從書裏弄明白了。

“既然這樣,那你們看著辦吧,我老了,生死由天定吧。”老卒子悠然地站了起來,在鞋底磕了磕煙杆,轉身離開了。眾人有些惶然地閉上了嘴,麵麵相覷,不知所措。

看著老卒子離去的幹癟背影,因為剛才的建議而受到矚目的王大冷哼了一聲,“不用管他了,他老人家跟咱們不一樣,家裏沒有念想!可我們都有家人,得為家人打算啊!”這一句話頓時拉回了眾人的注意力,群龍無首之下,大夥兒隻能指望著這個站出來的人。

重新開始討論的眾人沒有注意到,水墨拉著魯維悄悄地離開了。現在正是逃跑的好時機,沒人關注,也沒人想得到,居然有人敢逃。吩咐魯維悄悄去收拾行李的水墨,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卻被老卒子堵在了馬圈裏,雖然好馬都被黑虎軍帶走了,但是有馬代步,總比兩條腿兒跑著要快些吧。

“想走?”老卒子笑得一臉褶子,水墨覺得每一條褶子似乎都是難以跨越的障礙。她幹笑了一下,“哪裏,該喂馬了。”“都生死關頭了,你還有心思管這幾匹瘦馬?”老卒子表情不變,卻意有所指。水墨一哂,“就算是生死關頭,身為賤卒不是依然想活?那身為賤馬怎麽就不能吃飯?”她話裏有話的指明老卒子也想活,不然一個口稱認命的人幹嘛來堵她?

抱著微薄行李來找水墨的魯維大氣不敢喘的藏在一旁,聽這一老一小打機鋒。水墨話裏的諷刺讓老卒子一怔,接著就沙啞的笑了起來,水墨嚇了一跳,一個健步衝上去捂住了他的嘴,“噓!老爺子你小點聲,你生怕他們聽不見是不是?!”

老卒子絲毫沒有反抗,隻是眼裏都是笑意,他點點頭,示意水墨放手。水墨跟做賊一樣四處瞄了一個遍之後,這才放了手,老卒子忍不住咳嗽了一聲。“若是你這樣走了,除非你投靠到赫蘭人那裏去,否則天朝雖大,按照律法,身為一個逃跑的賤卒,你終將如蛇鼠一般隻能躲藏在暗處,日日祈求不要被人發現,你未來的日子還很長,難道想要這樣度過?”老卒子淡淡地問。

水墨一愣,她本來就是個現代人,對於天朝根本沒有太多的概念,更談不上忠誠。被元睿害得上了戰場本就不願意,現在眼瞅著就要沒命了,第一反應自然是逃跑。現在老卒子這麽一說,她不免有些猶豫,躲在一旁的魯維也皺緊了眉頭,深為天朝人的他,自然知道後果有多嚴重。

“給你,”老卒子伸手過來,水墨眯眼一看,一個銅牌正在他幹枯的手掌上泛著微光,“這是……”水墨不明所以地看著老卒子。“你拿去,迅速返回大營,稟告長勝軍馮將軍,說明赫蘭人會攻擊此地,意圖繞過安雅河穀,應該意在突襲太平關,而黑虎軍守衛放棄抵抗逃走了!這令牌可以給你做通關證明。”

水墨眉頭一皺,黑虎軍為什麽撤離她並不明白,但是經過這幾個月的戰陣,她也知道臨陣脫逃是什麽罪名。既然黑虎軍敢把這些賤卒放在這裏,就是踱定他們沒人能得以生存去泄密,這也是為什麽剛才劉二說那番立功鬼話時,她忍不住嘴角的嘲諷。

現在老卒子讓自己去搬救兵,顯然是給了自己一個光明正大逃離此地的理由,為什麽?平時他跟自己並不親近啊?“先不提你為什麽讓我去報信?黑虎軍定然有人留在附近看守我們,而且就算報信順利馮將軍派兵過來,這一來去得需三天時間,估計那時候赫蘭人早就攻破此地,你也斷無生理!”水墨目光炯炯地看著老卒子。

老卒子眼中的神情顯示他越發覺得有趣,掃了一眼躲在幹草垛後麵的魯維,剛才就發現他了。這小子就知道躲著,卻不知道身後的影子早就把他賣了,老卒子微微一笑,“你不拋棄兄弟,我喜歡!”

水墨有點想翻白眼,怎麽又是這個理由,跟顧邊城的一樣,魯維什麽時候變成護身符了?不能拋棄親人兄弟是常理,身為現代人的水墨,這種觀念已經深入骨髓。但在這個刀山血海的戰場上,似乎變成了一種難得的美德。

“如何?”老卒子笑眯眯地問,水墨看看一旁的魯維,他顯然動心了。心下無奈,隻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伸手把令牌拿了過來。老卒子見她拿了令牌之後轉身欲走,又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說,“忘了說一句,這個令牌隻能一個人用!”說完背手而去,不去管水墨和魯維什麽表情。

“阿維,記住老卒子說過的路線了嗎?”水墨一再地叮囑著。魯維連連點頭又心裏不安,“阿墨,要不然還是你去……”不等他說完,水墨立刻打斷了他,“原因我跟你說過好幾次了,我馬騎的遠不如你,現在報信需要速度,我留下來自然有辦法能夠拖時間,而你不能,再說此去未必就是生路,你一定要小心黑虎軍的阻攔!”水墨快速地說完之後,立刻拍了一下馬股,這是老卒子故意留下來的一匹戰馬,說是生病,其實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戰馬訓練有素,悄無生響地開始奔跑,蹄子上包裹的燈草麻布,讓他落地沒有半點動靜。魯維依依不舍地回頭看向身影越來越小的水墨,雖然她自信滿滿地保證有信心能夠拖過三天,但是自己還是心慌至極,隻能一再告訴自己,快跑,拚命跑,一定要跑出去,一定要帶人來救水墨!

看著遠去的魯維迅速消失在夜色裏,水墨輕輕出了一口氣,她一轉身,有點吃驚但也不算意外地發現老卒子正站在她身後不遠處。老卒子顯然想說些什麽,水墨不容他開口,直接問,“劉二搞定了?”老卒子一愣,雖然這話聽著生僻,但還是能理解水墨的意思,“唔,他不睡上個三天三夜是醒不來的。”

水墨點點頭又問,“您確定其他人都會聽我的?不,是聽您的。”老卒子笑了,“除了劉二這個黑虎軍的奸細,其他人當然都聽我的!”水墨聽到這話一怔,隨即釋然,怪不得劉二一個勁兒的鼓動他人留下,而老卒子能活到這把子歲數,自然也不是就靠老天爺的。

“你真的有辦法能拖住赫蘭人三天?”老卒子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沒人想隨便就死。他把令牌交給水墨理由有很多,測測人性,看看熱鬧是其中之一,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憑借自己的體力根本不可能回到大營的。但水墨的選擇還是讓他有點吃驚,畢竟一旦成功,不光是能撿條命,甚至可以立功脫籍。

一直對老卒子的“控製”感到不爽的水墨心說你也會著急啊?她故意學著老卒子的樣子悠然一笑,說了句,“那可不一定!”就邁步離開了。老卒子有點氣悶,但隨即笑了,水墨還敢消遣他,自然是有些信心的。看來自己這一甲子,還有點希望……他立刻跟了上去,現在說什麽,也不能讓這小子溜了。

水墨聽著背後傳來的腳步聲,心裏卻想著之前的發現。如果不是自己選擇讓魯維走,而去找駐地偏僻的老卒子談判的話,可能永遠也不會發現那些東西,那些或許能夠拖住赫蘭人腳步的東西,或許……

魯維一邊催促戰馬快跑,一邊警惕地注視著四周的狀況,這條路非常僻靜,如果不是老卒子曆經戰陣,來過此地數次,他也未必能發現這條小路。估算著跑出去快有十裏地了吧,老卒子說的那個……魯維眼睛忽然一亮,他看見了,這麽說老卒子沒有騙人,那自己和水墨生的希望又多了一分!

正高興地想著,魯維忽然覺得戰馬一沉,根本來不及反應,人已經隨著戰馬翻倒在地。他心膽欲裂,難道說黑虎軍也知道了這條密路?!這可如何是好!他下意識地就想翻身起來逃走,可腿卻被壓在了馬下,劇痛傳來,一時動彈不得。不死心的他還想掙紮,眼前黑影一閃,一記重擊落在了他的脖頸上,頓時眼前一黑,暈過去之前他低念了一聲,“阿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