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下塘村的時候,已經是夜裏十一點,村子裏早已經是冷冷清清,一片黑暗。

因為山路難走,所以我們請開車的大哥幹脆在我家歇一夜,晚上趕回去也要半夜,萬一出了什麽事,可就不好。

趕車的大哥也是個活潑性子,大家聊了一路,當下也就答應了,車子一路開往我家。

遠遠地,看見我家那房子了,也不知道為什麽,想心裏湧上陣子不可言喻的恐慌。

我家的燈還亮著,在一片黑暗中,顯得特別的明顯,但是那亮卻並不是正常的燈光,我心裏一突一突的,隻覺得分外的熟悉。

又走的進了一些,隻聽趕車大哥呀了一聲:“小和,你家正辦白事呢?”

我心中一沉,從窗子湊了過去,隱約的是能看見,我家門口,正搭了個靈堂。

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我爸爸或者爺爺出了事,可是一想不對啊,這才離開多長時間,一天一夜,他們兩個的身體一向結實,怎麽可能說走就走。何況現在醫學那麽發達,除非是疾病,不然的話,就算是身體不適了,怎麽也還在醫院搶救吧。

難道是……我的?

我喉嚨中有些發幹,道:“大哥你把車子在這裏停一下,我想先去看看。”

可能是覺得這事情確實是奇怪,靳宸也跟著我下了車,兩人都沒說話,往靈堂走去。

夜深風大,靈堂外沒有人,我們走在昏暗的光線中,沒有發出聲音。

我們村的規矩,靈堂是不設在屋子裏的,都是在外麵零時搭一個棚子,幾根柱子撐起防雨布就行,有些透明而且完全不隔音。

我走進了,站在隔著一層布的外麵,借著裏麵的微弱光線看進去。

靈堂裏供著的,赫然和我的照片,三柱清香大半已經燃成了灰燼,煙霧嫋嫋中,自己的臉,是那麽的不真切。

我心中一片冰涼,我才離開一天一夜,甚至都還不夠報警失蹤的時間,可竟然連靈堂都搭了起來。

這是,知道我要死,還是希望我死?

我不知道該怎麽去理解。

我知道一貫的和家中關係並不親厚,不知道為什麽的,和爸爸爺爺的關係總有些疏遠,雖然吃的穿的零用讀書他們半點也不苛刻,但是終究比起旁的父子爺孫,要淡漠上那麽一些。

可是再怎麽樣,也是親人啊,而且,家中也隻有我這一個孩子……我正胡亂的想著,靈堂裏的說話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可能是到了種點,我父親又拿了幾疊紙錢在靈堂中,似乎也有些感慨,長長的歎了一聲。

爺爺點了支煙,半明半暗的一點火光中,緩緩道:“別難過了,我們籌劃了這麽久,總算等到了這一天不是。小慕雖然給伢子做了替死鬼,可我們也好吃好喝的養了他二十幾年,要不是我們,他也早在山裏凍死了。這就是命啊,誰叫他和伢子同個時辰生呢。他一死,小蓮的詛咒,總算是破了。”

這句話,爺爺說出來,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可是我聽來,卻覺得一句話,像是一塊石頭那樣,厚厚的,重重的,壓在心上,喘不過氣。

又聽到爺爺道:“這事情,這麽就過去了,現在想想,這麽把小羅認回來。這些年,因為怕破了換命的規矩,我連句話也不敢和小羅說,隻偶爾遠遠地看他一眼,他是咱們家那麽辛苦才保下來的唯一血脈,不能讓他一直姓羅啊。”

換名之說,我曾經聽靳宸說過,隱約的知道這麽個事情。

所謂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何時生,何時死,這都是人力不可抗拒的,閻王殿的生死薄上,早就有了安排。到了時候,便會遣鬼差前來抓人。

可如果在出生時便知道這人何時會死,那麽就可以尋另一個相似的孩子來自己家養著,這孩子要和自家的同年同月同日同時辰生,從小當做自家的孩子養,用自家孩子的性命,用自家的錢財,享受自己的親情,這樣等到了時間,前來抓人的鬼差就會被迷惑,將這孩子抓走。

換命,是種很陰毒的法術,雖然救了一個人,卻害了另一個無辜的人。

生命是寶貴的,你借了別人的命,再是什麽也補償不了。

我呆愣的看著靈堂中的父親和爺爺,明明是看了二十幾年的人,那麽熟悉,可卻又那麽陌生。

羅二臨死前的話在我耳邊一聲聲的響起,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靳宸家學此行,比我更懂的什麽是換命,聽到此處,實在是忍不住了,一把掀開靈堂的門,走了進去。

靈堂裏,正說話的兩人沒料到會有人突然衝進來,都嚇了一跳,臉色一變,當抬起頭來,看見站在門口的,活生生的我時,那臉色更是變得難看。

我張了張嘴,一個爸字,怎麽也喊不出來。

二十幾年的親情,其實,我隻是一味藥,一味救他們孩子的藥。

“你……你沒死?”我爺爺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慘白。

“是啊,他沒死。”靳宸冷冷的道:“讓你們失望了。”

我爺爺和爸爸似乎也不知道這事情我到底是不是知道了,或者前麵的話聽見了多少,隻見我爸在一瞬間的鎮定之後,勉強的笑道:“小慕,你沒事,真是太好了。我們還以為……你,你去哪裏了?”

他的笑容實在是太勉強太難看,我剛聽到這事情之後,心中是一片冰冷,隨之升起一腔怒火,想要質問想要發泄,可是在此時,真的和他們麵對麵了。

所有的憤怒都冷卻了下去,隻覺得心中一片空曠,我突然間,什麽也不想說了,這時候,說再多,又有什麽意思。

“我到龍口湖底去看了看。”我輕輕呼出一口氣,緩緩的道:“但是我走出來了,很遺憾,沒有死在裏麵。”

我沒有想太多,隻聽靳宸冷冷的道:“不過我們在地下湖裏碰到了一個叫羅二的人,他和小宸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辰生的,他被惡鬼纏身,最後萬箭穿心,死在了裏麵。對了,他是個盜墓賊,身上還背著命案,就算是沒死在裏麵,出來,也逃不了法律的嚴懲。死在裏麵,倒也幹淨利落。”

羅二身上背著命案什麽的,自然是靳宸隨口說的,但是他萬箭穿心死在裏麵,卻是一點兒也沒作假。

靳宸的這句話,成了壓垮爺爺和爸爸的最後一根稻草,如果說剛才他們隻是驚慌和意外的話,那麽這句話,讓他們徹底的崩潰了。

計劃了這麽多年,最終,功虧一簣。

本以為我會成為他們兒子的替死鬼,可誰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最終死在龍口湖的,還是羅二,而不是我。

不過我已經不想再看他們又意外變成悲憤的表情,甚至是怨恨而責怪,似乎我是應該為他們的兒子償命的那個人。

夜色深沉,蒼茫而淒涼,我沒有再理會靈堂裏一瞬間老了十歲的爺爺的口不擇言,拉了拉靳宸,往外走去。

我活著從龍口湖裏走了出來,可是卻失去了自己,從今後起,我不再是和慕,可不管我是誰,也不會再留在這個不屬於自己的地方。

而下塘村的事情,遠沒有那麽輕易的結束,靳宸的妹妹,下塘村這些年祭祀的女孩,人欠下的每一筆債,都是要還的,在靈堂中扭曲的咒罵的兩人還不知道,等待他們的,將是法律的製裁。

龍口湖可笑的傳說,可怕的傳說,終究畫上一個句話。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