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手還待說些什麽,卻聽那邊龍舌蘭又哎的一聲,知道她又感覺到疼痛了,登時失卻了說話的心情。

溫八無見鐵手六神無主的樣子,伸手摸了自己眉毛的邊角。道:“你還是凝神點吧,鐵捕頭,大敵當前呢!我先喂她服幾朵‘想容花’。讓她先止了痛、穩了脾性再說。”

他吸了一口氣又搖搖頭道:“不容易啊。一個如花似玉如玉似花的女人,”他指指麵頰又說,“這樣挨一刀,還能為你說話,已是很不錯的了。難怪你心懸於她。”

鐵手苦笑了一下,忽爾道,“慢著。”

溫八無頓住。他的人頭很大,手卻很小。手裏邊拿著幾朵枯幹的花。

溫八無問,“怎麽?”

鐵手道:“您……您剛寸不是說有‘四方鼠’嗎?邵是治創靈藥,要是跟“想容花”一道和著眼了,豈不更見功效?”

八無先生嘿地一笑,“你知道我是哪一門出身的?”

鐵手道:“嶺南,老字號,溫家。”

八無先生又問:“我們,‘老字號’又分成了幾派,你大概也聽說過吧?”

鐵手答:“分四派,即活字號、死字號、小字號、大字號,分別是解毒、下毒、藏毒、研毒四派,其中以死、活二字號的人手最為鼎盛,高手如雲,而您就是‘死字號’中的大老供奉之一。”

八無先生咧出一口黃牙,算是笑了一笑:“你說對了,我是下毒的,不是解毒的,我怎會有‘四方鼠’這等稀世解藥?你找我也沒用,要找找溫六遲去。剛才我以‘崩大碗’解‘殺手和尚’下的‘小披麻’、‘大披風’之毒,也隻是以毒攻毒、用毒解毒而已。‘崩大碗’實是嶺南一帶的一種清熱解毒的涼茶,我借此名開這店,小欠又用此名來為你們祛毒,一切隻是因緣巧合,你別把羅刹當菩薩,別將老鼠誇成了老虎,別把放毒殺人的當作解毒救人的,別把我這個人什麽都沒有的溫某當作是千手幹眼的救災救難的觀音大士。我不想讓你失望。”

他這些活,都是向鐵手說的。

他控製聲量極佳,也不見得他如何刻意把語音壓低,但鐵手肯定除他之外是不會有人聽見的;對方就像把聲音折或一截紙筒尖角似的,角端隻往自己耳裏傳一一而且隻是左耳,鐵手發現連自己右耳都聽不見溫八無的語音。

他的右耳當然不是聾了。

——而是這顢預、滄桑的老頭兒隨口發聲,已隱露的了一手絕世內力。

鐵手自然也明白他的深意:話隻是說給他聽的。

——對方顯然亦不願影響龍舌蘭的心情。

所以,八無先生過去讓龍舌蘭服藥的時候,龍舌蘭又問起:“我的傷會不會好?會不會結疤?結了疤會不會很難看?”

溫八無的回答隻是:“你先歇歇,別傷心,也別擔心,你想快點好,快點複元,快點皮光肉滑的,首先就要平心靜氣,多休息為重要。

才說了不久,龍舌蘭真的昏昏欲睡。

敢情在這天裏她已折騰夠了:況且她也真的喝了不少酒,流了不少血。

當她真的睡過去之後,鐵手發現小欠遙遙的看著她:不知在觀察她那一張睡著了像恬美嬰幾一般的臉,還是那一道帶著刀傷的容顏?

鐵手見龍舌蘭那長長黑黑彎彎翹翹的睫毛仍微微顫動著。知她尚未睡熟,也不敢驚攏,隻對溫八無說:“‘想容花’有麻醉的藥性吧?”

溫八無吃了一驚。

不是因為鐵手話裏的意思,而是因為鐵手的“話”。

鐵手就這樣隨隨便便的說話。

可是,隻有他一人聽見,旁的人,誰也聽不到鐵手說的是什麽。

更驚人的是:連他自己也“聽不見”。

他竟不是“聽”到的:耳朵都未聞語音。

他隻是“感受”到的。

——他感受到鐵手所說/要說/剛說了什麽。

這很可怕。

——不止因為鐵手能有這樣深厚的內力,而是因為鐵手這麽年輕就有這般深厚的內力而更加可怕。

“好個‘一氣貫日月’,沒想到,你在六扇門修煉了這些年,身子沒給淘虛,卻還練成了人家八輩子都練不來的絕世內功。”八無先生道,“我本來有點為你擔心,現在看來也可免這個心了。”

他又摸了摸鬢角的肩氣,道:“不錯,‘想容花’有麻藥的成分,我讓她先迷昏上一個時辰,之後自然會醒,她睡了,讓藥力充分發作,刀傷也會好快些,而且省了她的焦慮擔心。”

他又像是很努力的提著一雙眼袋去瞅鐵手,“你很關心她是吧?你和她很合襯對。”

鐵手靦腆的笑道:“我跟她是好搭檔,也是好兄妹。”

八無先生“哦”了一聲,又用手去摸他自己的眉毛:“嗯……你真的是這樣想嗎?我看他可不是這樣想吧。尤其這時候,她……”說到這裏,指了指臉頰。

鐵手卻不熄再說這令他尷尬的話題,隻誠懇他說:“前輩其實還是關心著江湖人,還在江湖上行俠仗義管不平事呢。您不但有心要治龍姑娘的傷。更關心在下不足掛齒的安危、您仍是當年‘毒行其是’溫絲卷!窮時憂柴米?您的毒一向隻救人,不害人,您救的人若每人捎來一擔柴,恐怕這鎮上的人來年也用上山了。我看您依然是濟時肯殺身,危時勇成仁得俠道前輩,當年貴門對您的誤會,隻在您救了該救的人,但卻是門裏要殺的人而已。這種誤會不難解說,在下就認識些有作為的武林名宿,可為前輩背上的冤屈說幾句話,前輩又何苦自棄自隱、在這飛瀑潭邊賣崩大碗呢!”

鐵手這番話,倒不運內力,隻朗聲明說的。

溫八叉劇烈的嗆咳了起來。

他彎著背、躬著身、哈著腰,咳得像嘔心吐肺似的,看了也讓人覺得心酸,卻見他咳過了之後,神情卻又是無比舒暢的。“咳過了後的他,喉底裏似然傳來一陣嗚咽之聲:仿佛那兒正堵塞了一隻什麽未成型的雛物在呻吟哀訴似的。

“賣崩大碗有啥不好?我還賣過斜山蓮、翻山梅、百歲雞、半百殘鴨呢!”八無先生道,“反正,不求人,就是福,我這些年來,看到的武林同道,未成名的悲慘、已成名的太累,正經的引人焚身,不正經的隻能抹黑;有實力的招尤惹禍,沒實力的聲消形滅。當個江猢人,成群結黨,黨同伐異,竟比當官的、從商的還苦!我這給老字號一腳踢個破教出門,反而正好!我獨來獨往。誰的麵子也不搭理,悠然自得,閉門造車,固步自封,我孤我僻,我死我事。這都不知多快活自在!我知道你在江湖上有雙鐵手鐵腕鐵肩膀,誰不賣你三分情麵?我也曉得你在六扇門裏很罕眾望,道上好漢無不以你們馬首是瞻,哪個不知四大名捕是秉仗義決不貪贓在法的人物?但你威風是你的事,我可不羨慕。我隻求無聲無息的活著,寂天寞地的過活也行,但我不求驚天動地,也不要呼鳳喚雨,你找人為我解說?謝謝,我已習慣了讓人誤解,萬一人人都知我重我,我反而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人要量材適性,我自暴自棄,其實是自得其樂。吻二捕頭,你就少操這個心吧!我反正什麽也沒有,頭在上,腳在下,天下地上,哪兒去得!”

他摸摸眉毛又說:“我至多去別的山窮水盡的地方,還是山明水秀處賣我的‘玻璃貓’。”

鐵手原本是因為龍舌蘭的傷,而渾沒了心情。他素慕八無先生“身在毒門卻不肯下害人反而以毒攻毒的為好人解毒”以致遭同門誤解排斥的人風骨,是以故意出言相激,並以語言相勵,希望激發這看來滄桑滿倦的老人家起善心濟世,為遭毀害的龍舌蘭妙手回春。

他剛才聽得什麽“斜山蓮”、“翻山梅”、“百歲雞”、”半百殘鴨”的名稱,本有好奇,但心懸於龍舌蘭,都沒追問,而今聽得“玻璃貓”,便忍不住問了一句:“玻璃貓?那到底是啥?”

八無先生兀地笑了一笑,又嗆咳了兩聲:“那是什麽?那隻不過是世人愛玩愛耍的新花樣!‘玻璃貓’不算什麽?我還有‘冬不足’‘吃不了唱著走’、‘魚尾龍’呢!”

鐵手更丈八金剛,不明所以,隻奇道:“冬不足?吃不了唱著走?”

八無先生看了看他,暫時把包袱擱一旁,在幾個抽屜裏取了些藥,摻了水,邊用小石樁搗磨,邊咳聲道;“好,我走前再給那女娃兒下兩帖藥,算盡盡人事。”

然後又用兩口跟袋不情不願的幾鐵手一翻白,“反正我要研藥,就再給你說這幾句。這都是新名目,但都是舊東西。新瓶舊酒,但翻新了招牌,人們就會給這花樣式吸引住了。‘崩大碗’也是這玩意。其實這酒味是‘燒刀子’衝點‘女兒紅’,有八成是‘高老泉’的味兒,要光這樣賣,隻怕酒賣不出店,也入不了口,我幹脆把酒名兒翻個花佯,叫“崩大碗”,加點無傷大雅的毒藥,隻清理毒殺咀裏腸裏的害蟲,不傷脾胃,再來個一口幹淨咬崩碗角的花式,然後還得把店子開到這水激瀑急的崖上,一下子,慕名而來的人反而見難愈至,遏險愈奮,而且更向往這種英雄式的痛飲法,大家都趕上這窮山惡水的地方來充好漢了。以前還在商路一帶,我香‘老字號’籌款就開了一家叫‘碎杯痛飲’的,戳杯對幹,得要把杯子碰碎了,在酒水流溢出來之時伸咀一口鯨吞,才算好漢,不然,喝光了酒就得把杯子拍在案上砸碎,這才夠意思。

鐵手聽得目瞪口呆,隻說,“有意思。”

八無先生冷地一笑:“就是這樣,人們就覺得夠意思了,所以,賣個滿堂彩,隻是咱們那時不賺酒錢,光是要那些充好漢的賠懷子的錢,咱們‘老字號’就看本去再擴充字號了。”

這時,連麻三斤都趨了過來聽,也咋舌說:“精彩。”

八無先生這下倒講開了興頭,他手下可不緩著,搗藥研磨如故,手法十分熟練,嘴裏卻掛了一絲蔑笑:“這不算啥。人們就衝這些中看不中用的新鮮花樣兒。‘玻璃貓’.是啥?隻是些普通的、幾乎透明的魚,可這樣就平凡了,沒人喜歡養它們賞玩了,可這種魚易抓易養,性馴體美,不讓人養太可惜,所以便給它身上、鰭邊除了些不脫色的顏料,那麽它們看起來就五光十色,美得離奇,大家視為瑰寶,人人爭們購養,連皇宮也要按時送去讓天子、權相開開眼界。可它原本隻是一條半透明的魚兒,我這就改了個名為‘玻璃貓’它就憑了身上那些假的、偽的、塗的、終會脫色的東西,還有那個新名字,成了奇珍異寶,你說這可笑不可笑?但世人就愛這種浮相表麵的東西!”

麻三斤笑了笑,他的笑可貨真價實,說笑就笑,該多好笑就笑多好笑的,決不多笑一笑,也不少笑一些,不像防風,滿臉是笑紋和刀紋,一動,牽肌扯筋的,已分不清哪一條是笑紋,哪一道是刀紋;也分不清他究竟在笑,還隻是皺盾著苦臉在尋思。

他現在就一斤三兩的笑說,“大體上世人多如是,陳老大就跟我說過,陳大嫂的米團兒做得好吃,但在定定鎮擺賣就是賣不出去,沒人嚐,隻在街口吃西北風,那天來了一個老頭兒,跟她說,把米團兒捏成禍國殃民的人兒吧,塗上紅的綠的,包準有人吃。大嫂試著做了,捏出幾個什麽貪官汙吏的樣相,果然大增胃口,人人都啖之而後快,一時冷活幾成了熱生意了。大嫂也賺個咀巴合不攏來。”

八無先生聽了就仰首想了想(奇怪的是:他想事情時不是低首,反而是仰著臉——要是龍舌蘭今天下傷昏過去,一定會發現、甚至也向他指出這一點特色的了),又翻了翻眼(或曰,眼袋),這才接道:“其實都一樣,也一樣。什麽叫‘魚尾龍’?那其實是蛇骨魚,肉糙,貌醜,帶腥味,沒人吃,無人問津,可是到了它的尾巴煮食,卻是又滑又嫩;腥得帶甜;改換個名字,叫‘魚尾龍’,這就便人垂涎三尺,高價爭食了。把魚頭魚身全扔掉,它反而長了身價,‘冬不足’更耍賴:這家食館,菜肴做得一無特性,但勝在大寒冬裏爐火焙得坐席寒暖的;冬天嚴寒在這兒無法肆威;大炎夏火的;這吃店主人便看七八人在二樓欄杆合力大雨風,是以座上人客無人不涼快——這一扇,‘冬不足’就車水馬龍,客似雲來、連當朝權相南下,也得先來這破店坐坐歇歇,權當開了竅享了福。”

鐵手卻聽得很向往:“這也很了不起。至少,冬暖夏涼,在於這店主人想這絕活,合當他發財。”

八無先生一笑一聲咳:“那店主人就是我。我可沒發達。”

鐵手奇道:“現在店子呢?”

八無先生聲一咳一聲笑“店子?垮了!慕名而來的、有次是老字號的老相識,見著了,便勸我回門。就一入溫門深似海:不回,就非一家人而是一輩子的仇了。是以我沒長翅的便腳抹油,店門也不關就走了。”

鐵手又一次目定口呆:“這……這太可惜了吧?”

八無先生一咳一聲笑:“那有什麽?熊站能立,有起有伏,建得起來的就讓它塌了又如何?交上的朋友,有一天翻股成敵也向妨!”

鐵手心下雖不以為然,但仍忍不住追問:“那麽‘吃不了唱著走’呢?我對這名頭大惑不解,所以更有奇趣。”

八無仍是一聲笑一聲咳的說:“就是讓你百思不得其解:這才有賺頭。有人就是想不明白;千山萬裏的都趕過來見識。這其實是‘冬不足小食館’的其中一個活行牌,一個節目。人家的食館菜店,有的是人賣唱說書,我那店特別給倒反了,客人高興、來興、大可以自唱一出、說一段,我叫胡琴笙瑟生備好了,還有美人獻舞陪飲,給他和唱伴樂,讓他自我陶醉,且管行樂,大展嗓喉,發泄一通。結果,這點子一出,人來此店,醉翁之意,一杯水酒,半碟鹹肉,銀子收個十五八倍,來的大爺客倌照掏腰包,眉也不皺一個花兒,唉!”

他感歎似的說一句:“世人就愛駝種名不副實、囂浮表相的玩意兒。”

鐵手卻由衷的佩服:“可惜這店子關了,不然我也去長長見識。前輩其實是做生意的奇材,豈呆自棄“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槁避趨之!人稱前輩:‘點毒成金,毒行其是’,果是名不虛傳,千萬可別因一時際遇而輕拋了大好身手,絕世才智!”

八無先生卻放下了樁臼,徑自用木勻刮了藥渣,分成三貼,其一用扁頭竹簽沾黏藥,走回店內,著人協力扶昏睡中的龍舌蘭躺在三張合並的桌子之上,他叫小欠仗著油燈,就有竹簽上的藥敷在龍舌蘭的傷口上。

這時,他做得十分專神,也一言下發。

他塗得十分仔細,好一會,才完成了工作,輕籲了一口氣。

這時,他才敢劇烈的嗆咳起來。

一咳不休止。

咳完之後,再咳。

咳暫止,他的喉頭又呼嚕呼嚕的起響幹拉風箱般的異響。

他咳得很七辛八苦的,然而仍十分謹慎,俟塗好了藥,追了幾步,別過腔去,才開始咳,決不讓有一星點的唾沾在已為省人事的龍舌蘭臉上身上。

咳完了,喘定了,他才說:“咳死我也。”

然後把剩下兩帖藥膏遞交鐵手:“這得每天用兩次。這藥力辛,如果龍姑娘醒著,定痛得不好敷抹。剛才那些顏顏彩彩,光好看,塗了舒服,但對傷口複發卻不如何。這藥叫‘九腳虎’,塗在傷口上痛煞人也,但卻十分管用。人如是,初如是,藥也如此。中看不中用,中用的,也不見得給人重用。”

鐵手仍最關心龍舌蘭是否能恢複嬌容,所以又問:“塗了這個,日後她的傷疤可以消褪嗎?”

八無先生忽爾換了語音,湊近了臉,十分突兀的問了一句:“你一直叫我前輩,你看我今年幾歲?”

鐵手一怔,這回,因為看得迫近、逼真,連同那一雙厚皮黑圈大眼袋還有他有幾條眉毛是特別長的(自眉梢處突伸了出來,足有一至兩指節長)。

他一時當真沒料八無先生會那麽問,會有此一問。

他直覺認為:大概是五六十歲吧?按照此人名聲之大,加上是“老字號”的“大老級”人物,總有之七十歲才鎮得住吧?看來,他的樣子還是比實際年齡年輕了許多。

他卻不便直說:“前輩的年齡,駐顏有術,光憑樣貌,無法分辨,但以前輩在武林中輩份之尊、奉獻之豐、閱曆之多、名聲之高、功力之強、氣勢之大,想來非五六十年修為不可累積……”

隻聽八無先生叱道:“廢話。”

遂而轉首去間麻三斤:“你說呢?”

麻三斤這回笑得十分半斤八兩:“大概是五十五開外吧,說不準哩。

隻聽一聲冷笑。

發出笑聲的是陳心欠。

他正將狗口和尚的三把刀:狗口神刀、百忍之刀、如花緬刀全收拾起來,加上那把“女子神刀”,他手上已一共有四把刀。有的刀是他親手奪下的,有的是他從死人身邊拾得的,有的是鐵手義給他的。

他把這四柄刀都放在一口古琴的旁邊。

那琴很古,很舊.琴身尾部呈暗紅色,像給火燒焦了似的。

小欠在看那口琴的時候,神情很奇特。

也委溫柔。

——就像一個很年輕年輕的多情少年,在偷看他慕戀中的女子;也像一個很年老很老的深情老者,看注視他最寵愛的幼女。

那神情變得完全不像這個驕傲、桀驁少年劍手的平時。

但那一聲冷笑,確是他出的。

——當他聽到麻三斤的“估計”之後。

聽了那聲冷笑的麻三斤,心裏有點發悶,唇上卻真的在發麻,他tian了tian人中上的微汗覺得有點鹹,這才說:“是說少了一些,大概是六十五吧?不然、就六十八——。

溫八無忽截斷道:“你們看我很老吧?其實,我才四十二。”

“什麽!?”

鐵手咋舌。

麻三斤也不敢置信。

溫絲卷咳著說:“如果我能使青春長駐、容顏不老,我早就先料理好自己這副尊容了!”

鐵手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八無先生說著咳:“我連自己的老態都掩飾不了,憑什麽治他人的?再說,手指切斷了,手臂砍掉了,除了東海動餘島那些人用怪異方法之外,誰敢沒法讓它再長一隻,咱們武林中的神醫、鬼醫太多了,江湖上盛傳這些人仿佛都是萬能的,大有鬼神、氫死人醫活、上窮碧落下黃泉,其實到頭來武林中照舊死人,連這些叼稱鬼醫神醫把人唬得疑神疑鬼的到頭來還是——樣得死,我們之中誰可心在閻羅王麵前討個商量?你看我這一身病,一聲聲的咳,我能醫不自醫麽?不是我不想替龍姑娘保住芳顏、而是我力有未逮。這‘九腳此’或許能讓傷勢早些複原,但臉上的疤顏可否盡褪。這我也沒把握,不過。龍姑娘樣貌姣好,出身又好,際遇更好,臉上萬一留個疤;也隻是把圓滿作一點泄,長遠計未必不是好事。”

鐵手聽懂他的弦外之音。

這眼前隻有四十二歲的“老頭兒”仍咳著說著:“所以我叫你別老叫我什麽前輩來看。我才四十二;我出道早,十三歲已在‘老字號’中有了字號,二十一歲已當‘死字號’的小龍頭,二十六歲已成供奉;三十一歲成了‘大老’——就差我這個‘大老’年歲不容老,隻心老臉老而已!門裏希望我以毒害人,用毒製敵,但我卻喜用毒治病,似毒攻毒,所以我就打著毒幟反毒藥,治人比毒人多,事發了門裏就尋找我麻煩,我索性做生意去了:就算不玩毒,我的賺錢腦袋,可不比搞毒物、製毒藥、製毒藥遜色哩,這可難不倒我。”

鐵手更加了解。

所以他說:“前輩……不,您主你是這九腳虎。”

這回到八無先生有點詫然:“我像九腳虎?”

鐵手道:“是。‘九腳虎’原是毒藥,您卻將它用在救人上。”

溫絲卷不覺莞爾:“沒想到你對藥材倒的點認識。我們字號裏研製‘九腳虎’的毒力,發現它毒不死人,且稍治即痛,無法做到無色無味,不是好毒藥,便棄之如敞履。但我卻發現在對刀創箭傷,很有克製有效,反用它來治傷。你說我像它,倒也有趣,我本來愛做生意,字號裏卻要我研毒。我老在以毒救人,但門裏卻要我用毒殺人,咳咳……嘿嘿,這總是說不清,也本就不分明。”

鐵手道:“前輩——”

八無先生截斷道:“什麽前輩!我才四十二,當不上前輩。”

鐵手道:“但你在我心目中的份量,確是前輩。就算今年是三十二、二十二,也一樣是我的‘前輩’.前輩是尊稱,隻看行止,不論年齡,世摹盡管有些未盡人意,您可千萬別灰心喪誌;挫折如火,劫難如焚:火能焚木為灰,卻能煉鐵成鋼。”

溫八無聽了,啪地一手拍在桌上,石臼碎成幾片,但木桌全然無事,隻聽他說:“我放心,我雖痛苦,但仍是不咳則已。一咳驚人:不病則已,一病死人;不笑則已,一笑狂人;不怒則已:一怒殺人。”

鐵手知此人誼情仍在,隻是隱伏在心深之處而已,當不說了一聲:“好!前輩一向不八無我先生哈哈一笑,聲清音晰,連喉間的風嘯之聲都為之大減。

“你這人,結交了少的,又來逗我老的,無怪乎江湖上的好漢都愛交你這朋友!你們四大名捕都是寧為情義死的俠士,但我卻要隱屆山林撇手不管事了,不過大道如天、各行一邊,我不是喜歡交你這朋友,所以才一再嘮叨告誡你,身前身後,盡是危機,莫隻看到別人的臉,而渾不見看身的厄!”

為權勢屈,不以虛名困。我一直都當前輩是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