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為何總是覺得此人很有點眩目呢?

龍舌蘭很快也發現了原由:原來這人會發光。

———個通體都似悄悄放出光芒的人。

男性和女性,看人的觀點與角度,多不相同,也大不相同。

按照道理,逛街散心,男人看的多是女人,女人也應看的是男人才對——但其實不然:女人多看的卻也是女人。

每個人看人的方式和方法,都不大一樣:有的人是看對方好樣不好樣,有的人是看對方禮貌不禮貌,有的人看的是對方年歲長不長、老不老,有的人卻隻先敬羅衣後敬人。

甚至有人看人隻看人的毛發、痔墨或鞋靴。

有的人看人卻憑感覺:就像王小石,他“看”人,全憑個“緣”字,感覺好就好,感覺不好就不好……溫柔呢?她看人隻在“順眼”:順眼的她喜歡;不順眼的,她就憎惡極了。

諸葛先生呢?他看人,則等於看相。他一眼能相出對方是忠是好,是好是壞,是可交上摯友還是投機之損友或是不可深交之徒。

蘇夢枕呢?他交朋友的方式是:先信了他,再懷疑他。

雷損則正好相反:他是懷疑了人再信他。

白愁飛卻隻懷疑人,不信人。

冷血“看人”“憑劍”:他以劍覓劍,以劍招覓知音。有“劍氣”的,就是他的好友;反之,頂當是作泛泛之交。

追命看人,隻從酒處看:猛喝酒的,是好漢。不喝酒的,是君子。不敢喝酒的,是放不開,不敢醉。賣醉佯狂的,是偽君子。老想灌醉人的,是小人。老勸他人喝酒他自己涓滴不飲的,是真小人。不喜歡喝酒的,是老實的人。老喜歡喝酒的,是可愛人。失意才喝酒的,是失敗不起的人,得意才喝酒的,是福不耐久的人。用一醉解千愁的人,到頭來也是個醉就跟自己有仇的人。不該醉時醉的,是到處與人結仇的人。說醉時偏不醉的,絕對是愁人。

無情看人,乃是辨其味。他對氣味敏感。

每一個人身上都散發出不同的氣味,他一聞便知香臭。

尤知味“看人”,也是從味道處“看”,他當每個人都是餃子、包子、肉丸子,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滋味和風味。

他的胞兄尤食髓也一樣,以“味”辨人;但這“昧道”是以味黴來辨識,與無情的氣息辨**為不同。

沈虎禪則以“氣”辨人。

人人身上都有“氣”,而且有著大小強弱不同的氣場,沈虎禪本身就是一個“氣勢逼人”的人。

蕭秋水看人看氣質。

雷純看人,是從小處看。

燕狂徒看人,則往大處著眼。

任狂觀人,卻隻從狂處定奪。

狄飛驚則喜歡聽,他以聽代看,聽其人聲,聽其人言,他已可思過半矣。

龍舌蘭呢?

她很可愛,她喜歡從第一眼的“印象”判定這個人,一看就在心底裏有了個良莠優劣。

她看到陳風那風霜的笑臉是一張張的刀。

她眼裏的麻三斤,卻是會發光的。

很奇怪的,麻三斤雖然那麽大的塊頭,頭尖腹大,像隻盤坐占據了土地廟卻在招手的肥貓,結實粗壯,但龍舌蘭一眼看去,卻感覺到:這人會發光。

這人在發光。

這個看來不出色、不起眼的人,通體都在發亮。

龍舌蘭隻看了麻三斤一眼,便生起這般強烈的感覺。

她卻不知道自己何以會有這種感覺。

其實這種感覺不隻是她一人獨有:有的女子,天性十分敏感,她們會因看到一隻貓、一隻狗,忽然從它們的眼神中感覺到一種相依相守之情來,甚至生起了“我的前生就是它”的血濃於水的感覺,她們有的第一眼看見一個男子,就生起“這輩子就隻跟定他的了”的心意;同樣的,可能因為那個男子翻身上馬、絕塵而去的姿勢,可能是因為那一陣風刮下了一片落葉,甚至可能是一支蠟燭忽然滅了,就會認定:“我再也不會見到他的了”將成事實。

結果,這些情景,往往也真的發生了。

她們隻預感到,“會這樣”,卻不明向自己為何會預感到這樣。

對這些人而言,隻要一尾蜻蜓迎風而飛,唐山便會發生大地震;襄陽城裏的周衝早上左眉忽然斷落了許多根眉毛,洛陽城裏的胞兄周墜便突然倒葬在廁間;烏蘇裏江畔一隻啄木鳥忽然啄到了一隻上古猿人藏在樹洞裏的指骨,京城裏天子龍顏大怒又將一名忠臣腰斬於午門。

世上有許多事,未必馬上見報應,但卻有因果。

世間有許多事,看來是兩不相幹的,但其因果卻是我們想不到的,看不到的。或許是遼東省剛下了一場早雪,大食國卻熱死了三千一百二十四人,這其中亦有互為因果循環,隻是常人一眼看不出來,凡人一時想不明白而已。

茅山術裏用一根毛發,即可施咒作法,便是這個相應的道理;巫術中以身邊衣物用品下蠱,也是這相同的原理。蜀中唐門用一種痛毒,通過男女使人漸而失去對任何疾病抵抗能力的病變,成為無可藥的絕症,亦由此理而生。

這是一個輪回,彼此相呼互因,因而為何某人葬身於其穴,其子孫就發了跡;而某人祖墳一旦遭毀,便敗家毀業。

因為這都是一個整體:一脈相承,一氣嗬成:報應不爽,困果不昧。

龍舌蘭覺得對方“通體似會發光”,然而眼前的人卻盡量低聲下氣、內斂自抑,她便判斷為:這人一定很想出人頭地;所以他的藏鋒斂芒,隻是“不露”,而不是“不敢露”,故而一切都是造作。

她就先人為主的有了這個想法。

——然而,她之所以是龍舌蘭,之所以能成為一眾女捕快中的佼佼者,這與她的敏感直覺,有著極大且密切的關係。

如詩人對字句語言敏感,畫家對色彩敏感,政治家對權力敏感,而一個真正的武林好手,對生命必定更加敏感珍惜一樣:因為“武功”往往是奪取別人性命和保護自己生命的最有效之武器與保障。

龍舌蘭見了眼前的人,她說話也很直接,她第一句便問:“你會放光?”

那人呆了一呆,笑道:“龍女俠說笑了。”

龍舌蘭板起臉孔,沒笑,隻改了幾個問題:“你是麻三斤?你怎麽知道我們的任務?你可知道我們抓的是誰?”

麻三斤笑了,尤舌蘭又覺得他眉上似有暗光一聳一聳的:“龍姑娘,你也是六扇門裏的女中豪傑,巾幗英雄裏的第一把子好手……當知這兒人多且說話不便。”

龍舌蘭當然明白。

與此同時,“風塵”陳風已遣他兩名親信:高大灣、高小灣,以及十八名捕役衙差,把六名和尚殺手重章捆綁,嚴監厲督的押回縣牢裏去。

陳風是個幹練的捕快,他很幹練的打點好押解這六名殺手回衙的事,回轉到這邊時聽到龍舌蘭與麻二斤的對話,便道:“這兒談話不便,大家個如到別的地方去。”

龍舌蘭爽快地答:“好,我們就回衙裏去談。”

陳風卻說:“回衙更不便。”

龍舌蘭奇道:“回衙還不便,那世上還有方便談論抓拿罪犯之地嗎?”

陳風笑了。

滄桑的臉盡是刀子。

他隻慎慎的說了一句:“這些天來,查叫天一直都在衙裏。”

一聽到“查叫天”這三個字,鐵手就明白了。

他立即道:“好,那我們去哪裏?”

陳風道:“我倒有一個地方。”

然後他望向麻三斤。

麻三斤也神秘兮兮的道:“我也有一個地方,”

陳風鼓勵他們的道:“你說。”

麻三斤卻反過來慫恿他:“你先說。”

龍舌蘭頓感不耐煩:“誰說不是一樣?講個地方也那麽煩,談什麽辦案!”

陳風與麻三斤相視蕪爾。

陳風說了三個字:“‘殺手澗’。”

麻三斤也說了三個寧:“崩大碗。”

龍舌蘭拍手笑道:“好哇,你們說的地方不一樣,快來決戰分一高下才決定去哪兒吧!?”

話未說完,隻聽鐵手平聲道:“他們說的,是同一個地方。”

然後他向陳、麻二人點頭道:“就去殺手澗、崩大碗吧!”

忽又審慎的問了一句:“押送殺手回衙的弟兄們,穩實吧?”

陳風這次答得很爽快,他的回答是反問一個問題:“鐵二哥聽過:‘一山還有一山高’的‘高頭馬大,手低眼高’的高氏兄弟吧?”

鐵手笑了:“閻王要命,鬼王要錢,高大灣、高小彎在東南一帶都是出了名的:‘不要錢、不要命,隻要凶徒惡犯一個個都殺人償命’,有他們在,當然沒啥不放心的了。”

陳風便道:“加上我從州裏調來的廣六名刀快手速眼明招利的手足弟兄們,兩位還有什麽可慮心?”

鐵手道:“確是我多慮了。”

鐵手沒有多慮。

就在此際,高氏兄弟押著六名殺手,就在“大山角”一帶遇了事,隻是他現在還不知道而已。

“崩大碗”不是碗,而是店。

一片店子的名字。

這是間茶店、食肆,也是個飲酒的地方。

這兒離市集略為偏遠,但隻要從官道上折進來,不消停就會看見這間小食肆。

這間食店離開當地一個名勝風景很近。

那是七道瀑布匯合的一個深潭。

瀑布道道不同,有的狀若觀音,有的勢如蟋龍,有的像垂眉老邁,有的似亂石崩雲,各有各的奇,各有各的美。

但七道瀑布,未了仍合成一道,每道相隔不遠,因為急流飛湍,奇石密布,所以流傳了一個江湖傳說:真正的武林高手、殺手,都得要在這瀑布灘上學習步法、格鬥,才算是真正的一流高手、好殺手。

流傳愈廣,便更煞有介事,故而這灘頭也稱為“殺手澗”。

“崩大碗”這食店就遙對“殺手澗”,甚至飛瀑流澗的水霧,也籠罩沾濕了這片小店。

愛在這食肆裏飲酒充饑的人,便對著如此激越凶險的水流,喝著這店子裏特別釀製的酒:“崩大碗”,酩酊觀瀑,醉眼沐澗。

是的,單是這店子掛著的“崩大碗”三字,也寫得十分峭奇孤絕,既似死蛇掛樹,又如石遭雷碩,那一個“崩”字,直似崩了個缺的;那個“碗”字,也碎得七零八落,偏是一筆一畫三個字卷合在一起,又讓人看了有神光氣足、渾然天成之感,氣勢氣派直迫湍瀑不遑多讓。

鐵手看到這三個字的時候,正拾布滿苔痕的台階頑上,衣袂已為水氣沾濕,抬頭一看那三個似斷欲續、死灰複燃的字,忍不住喝了一聲彩:“好字!”

麻三斤笑道:“這兒酒更好。”

鐵手道:“我聽說過,好像就叫‘崩大碗’,久已聞名。”

麻三斤道:“今天我就請你把這虛名喝個實在。”

鐵手笑道:“謝了、我不嗜酒,但麻三哥要請,我就奉陪!”

懸崖上,就是“崩大碗”食店。

龍舌蘭看了不以為然:“怎麽這食店找到這一幽僻之處做生意,我看不是路。”

陳風和麻三斤又相視而笑。

陳風道:“就是這樣,它才能招待那些來看名勝絕景的人客。”

麻三斤道:“就因為這樣,才讓好吃好喝的人賞得這兒雅,這兒僻,而且大有挑戰的樂趣。”

陳風道:“你別說,這店子平常生意可好絕了呢!平素大早的就不易找到位子。今兒近黃昏了,除了住店的客人,就較少遊人,這才顯冷清些。”

鐵手道:“大凡這種店子,賣的是特色和風格,它有絕景,又有了別處沒有的酒,當然不愁食客了。你看,店家把整個店子漆成黑色,什麽柱呀、梁呀、椽呀、凳呀、桌呀、椅子呀都漆成黑色的,就是膽大過人、反其道而得的法子。”

陳風如遇知青,興奮的道:“瞧呀,這兒不但景絕,酒絕還有布局絕,若加上店家的,還是四絕呢!”

鐵手微微一詫:“四絕?”

陳風道:“這店家原是個姓溫的老頭子,人很孤僻,聽說寫得一手好文章,很有學問,因看不慣官場陋習,翰林酬醉,就幹脆不應考,棄絕功名,不肯見人應酬,寧在此處開這小店,天天麵對流水飛瀑,飲他的崩大碗——聽說不懂得飲他這拿手好酒的客人他還不肯賣酒泥!”

龍舌蘭伸了伸舌頭道;“好大的架子!這人倒可見識見識。”

鐵手含笑道:“聽陳老大的話,似還有下文。”

陳風便道:“近日這店子來了一個夥計,脾氣更大,他不喜歡的客人,可休想他眼侍。”

龍舌蘭冷笑道:“那算什麽?隻是討懶賣乖罷了!那姓溫的老頭兒真老蒙了眼,請他作甚?請頭豬養肥了還可以賣!”

陳風道:“混老頭兒的確也年歲大了,再說,這兒地處荒僻,有時難免有人生事搞亂,這年輕人倒懂兩下子,有時還得靠他來鎮鎮場麵。”

龍舌蘭道:“這就是陳捕頭你的不是了,怎麽沒派些衙裏吃飯的弟兄到這一帶來巡巡,讓混老頭兒孤家寡人在這兒吃了?”

陳風一時語塞。

鐵手笑道:“要是偏僻之地的人家戶戶都要加派人手巡視,隻怕衙裏的兄弟不必睡覺都不夠派遣哩,何況,當今邁前,衙裏府裏的軍兵,莫不是讓朱緬派去護送押運花石珍奇予皇帝,哪還剩什麽軍兵、民力!”

陳風本聽鐵手所語,十分體諒、理解,正臉上堆歡得又一叢從刀子,忽聽鐵手後麵幾句,臉色不禁微變,麻二斤忙接道:“不過,那年青人也有個好處。”

龍舌蘭問:“什麽好處?”

麻三斤自然樂意回答:“疾惡如仇。”

龍舌蘭一聽道:“隻怕多是憤世嫉俗吧,在這小地方,小店子當夥計的,也有替天行道的不成!?”

麻三斤涎著笑臉道:“這個小哥兒倒是膽大包夭,天天等著個天殺也殺不了的人來殺。”

這回龍舌蘭和鐵手都問:“他要殺的是誰?”

回答是:“孫青霞。”

他們已進入了“崩大碗”,就在崖前不蔽風也不遮雨更不擋水霧的空地上,開了一台,叫了吃的(隻七八道菜吃,但道道野味,樣樣都炒得煮得別有風味),叫三斤酒,和著菜吃。

果然,那老頭老得兩隻眼袋像布袋一般,又黑又皺,但總是愛理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