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一層陰雲從天際湧來,猶如一層輕紗,將空中那彎殘月擁抱。

聯邦大廈,一個壯碩的身影穩坐在天台上,任高空的寒風凜冽,如雕像般紋絲不動。模糊的月光映射在他的黑色皮衣上,映射著淡淡的光澤。

他正在喝酒。

精致的二鍋頭酒瓶被他粗壯的手指緊緊捏住,顯得如此小巧。辛辣的酒精肆無忌憚的刺激著他的食道,衝擊著他的味蕾,讓他原本清澈明亮的一雙虎目,此刻變得如同蒙上了一層朦朧的水霧,如果仔細看去,會發現那裏麵居然散布著淡淡的血絲。

腳下十幾個白酒啤酒的酒瓶橫七豎八的躺著,就像一具具冰冷的屍體。

他此刻所在的位置,恰好就是五天前菲兒跳樓時所坐的地方。

當時菲兒坐在這裏,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世界?

當她終於展開雙臂縱身跳下,當凜冽的風切割著她的臉,當地麵的景物瞬間在瞳孔中擴大成死亡的陰影……她到底在想些什麽?是櫻花繽紛時與饅頭的美麗初遇,還是生離死別時的撕心裂肺?是對跨國之戀的不舍,還是對這個悲慘世界的仇恨?

“錘子,像這樣的夜晚,你不是應該挑燈夜讀,或者奮筆疾書的麽?怎麽忽然來了興致,跑到這裏喝酒?”

伴隨著一個富有磁性的男中音響起,一個身著黑風衣的少年緩緩走到他身邊,微笑著問道。他的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裏,夜風吹過,拂動他額前略長的頭發。

“我已經很久沒讀書,很久沒有拿筆,更有很久沒寫東西了。”錘子灌下一大口酒,悶聲歎息道。“我這幾天一直在想,我的理想,還有饅頭的,我們的理想,也許一直是錯誤的。我們曾一直認為,能學到足夠多的知識,掌握足夠先進足夠全麵的本領,就可以讓自己、讓祖國變得更強大。我們為了這個宏偉的目標,寒窗苦讀孜孜不倦,直到後來以優異的成績留學日本……結果呢,現在看來這個想法是錯誤的。我們刻苦勤奮學習積攢了這麽豐富的學識,如果連自己的生命都無法保全,連尊嚴都無力維護,又有什麽用?在麵對佐藤這種人渣,這種不講道理的野蠻人類的時候,我們無力反擊,最後隻有喊冤而去……我覺得我們大錯特錯了,我們一開始就不應該著重學習拿筆,而是應該學習拿刀,拿槍!隻有這樣,才能和佐藤這樣的人抗衡,才更有把握保全自己的生命和尊嚴!”

木子側過頭,淡淡的看著在酒精的刺激下變得語無倫次的錘子不發一語。

“你瞧,就是這個位置,五天前,菲兒就是在這個位置,縱身跳了下去,腦漿迸裂血肉四濺慘不忍睹!為什麽?因為她知道憑借自己的力量,根本無法與佐藤抗衡!所以她失望,絕望,隻有用死亡這種方式,來擺脫夢魘……”

錘子越說越激動,忽的站起了身,結實的胸膛劇烈的起伏著,用手指著樓下菲兒墜地身亡的位置,聲淚俱下的吼叫著。

是的,這個鐵塔似的熱血男兒,這個流血流汗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會皺一下眉頭的七尺漢子,居然哭了,淚水斷線的珠子般從棱角分明的臉上滑落,冰涼不帶一絲溫度。

木子皺起了眉頭。

當錘子將喝光的酒瓶隨手一扔,再次抓起一瓶新酒的時候,木子忽的衝了過來,一把將他手裏的酒瓶奪下,在手裏熟練的轉了一圈,淡淡的說道:“你醉了。”

“我倒是想醉,但可惜沒有。我很清醒,所以很難過。”錘子打著酒嗝說道。“把酒瓶還給我。”

“這不像是你的作風。”木子盯著手裏的酒瓶,苦笑道。“當初在小巷裏你被追殺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你,當時你那勇猛堅強,永不服輸的精神呢?怎麽眨眼間就變得這麽傷感脆弱不堪一擊,還躲在這裏像個女人似的大哭大叫?”

“你說什麽?你居然說我像個女人?”似乎對這句話格外敏感一樣,聽到木子這樣說,錘子立馬耿直了脖子,氣勢洶洶的盯著木子吼道:“我已經決定了!我明天就帶把刀去路上截住佐藤,讓他血債血償!看看到底是我像個女人,還是你們更像?!你們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國家秘密部門,職責就是處理這種棘手的事情,口口聲聲說要替天行道,要讓佐藤付出代價,可是現在都五天過去了,結果呢?佐藤傷到哪根汗毛了麽?”

“我終於明白你借酒澆愁的真正原因了。”木子緩緩坐在錘子身邊笑道,“原來你是怪我們出手太慢了。”

“沒有這個意思。”錘子倔強的說道,“這件事原本就與你們沒有任何關係。你們完全可以當做看一個故事。當時你們在小巷裏救了我,在我家裏對我說了那些話之後,我的確有那麽一瞬間產生了幻覺,覺得你們就像是行走於這個黑暗世界的正義者,會用自己的特殊手段誅滅罪惡伸張正義……可是後來我明白了,我太天真了,就像個孩子一樣——這個世界上哪裏來的正義使者?國家又怎麽會有這種莫名其妙的部門?又不是小說或者電影裏!哼哼,要想報仇,要想反抗,還得靠自己,別人是靠不住的!現在,我終於明白了!”

聽到這裏,木子手裏轉動酒瓶的動作停止了下來。現在他終於明白讓這個七尺男兒真正傷心的原因了。

他誤解了我,誤解了整個死神團隊。

在錘子的心目中,一定以為死神團隊就像電影裏的抗日奇俠,或者梁山好漢一樣,是些來無影去無蹤快意恩仇刀光劍影的綠林好漢了……

想到這裏,木子不由的苦笑起來。看來是有必要好好的和這位仁兄談一下了……

“錘子,現在請你先告訴我,如果按照你的願望,你會用什麽樣的方法來懲治佐藤?”木子將酒瓶交還給了錘子,心平氣和的問道。

“剝皮抽筋,斷骨飲血……總之,我會讓他受盡痛苦和折磨的死去!”錘子咬牙切齒道。

“你是留學日本的高材生,比我的學識要高很多。”木子搖了搖頭,淡淡道:“我想你一定會比我更明白,剝皮抽筋斷骨飲血,並不是最殘忍最痛苦的死亡方式,真正痛苦的,是那種生不如死的折磨……”

錘子停止了喝酒的動作。

他雖然容易衝動,但絕不是那種智商低下領悟遲鈍的人。聽木子說到這裏,他那顆被強烈的複仇意念蒙蔽的頭腦漸漸清醒了起來,恢複了往日的清晰運轉。

我這是怎麽了?

為什麽會變得這麽暴躁衝動?

想到這裏,錘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放下手裏的酒瓶,問木子道:“你的意思是說,你們並不是不打算對付佐藤,而隻是需要時間,或者,你們有更好的計劃對付他,比要他的命更有意義的計劃?”

木子淡淡一笑,抬頭仰望著空中被烏雲籠罩著的殘月說道:“許多事情都是需要時間來沉澱,來策劃和實施的……具體的事情現在還無法透露,但我可以像你保證,就像空中這彎被烏雲籠罩的月亮一樣,你隻要有足夠的時間來等待烏雲散去,就越能發現月亮的美麗……”

錘子一邊聽著木子別有深意的話,一邊默默的看著身邊這個少年的側臉。他是那麽年輕,足足比自己小了將近十歲,但無論是說話的語氣還是處事的態度,卻都顯得那麽滄桑和成熟,帶著一種淡淡的神秘感。總之,他是個值得我相信的人。錘子想。這種感覺就像數年前自己和饅頭一樣,也許彼此還有很多不了解的的東西,但卻早已做到坦誠相待患難與共。

隻是,自己與他注定不能成為真正的朋友。因為他們不是同一路人。

這個少年,以及他的那些同伴們,到底是怎樣的一群人呢?

“我們是國家的秘密部門,專門負責解決某些警察部門不好出麵不好解決的事情,比如很多作惡多端的外國人,利用國際法和國內法律的漏洞,在中國肆意妄為作惡多端,警察部門出麵製裁會有諸多的不便和牽絆,這時候便要用到我們這個秘密部門了。我們不屬於警方,但我們代表的是大多數人民的利益。我們受國家高層的直屬調遣,卻沒有機構檔案,我們是並不存在的執法者,我們的工作簡單總結起來就是:用我們獨特的方式來解決那些作惡多端而又逍遙法外的人……”當初自己再三詢問他們的身份,木子是這樣回答的,並且最後還煞有介事的警告自己,說一定要保守秘密之類的……

當然,錘子並不傻,多年遊走社會的經驗,加上天生聰穎過人的頭腦,早就使他練就了一番看人的本領。他當然看出木子說的並不是實話,他能感覺到木子和他的同伴們絕對不是什麽國家部門的,他們身上沒有國家部門的味道……

但是錘子還是故作震驚的接受了木子的謊言。

他們是什麽身份已經不再重要,關鍵是他們有對付佐藤的決心和能力。這才是最重要的。這就是錘子的想法。

而今天,已經是菲兒死後的第五天了,從老家回來後,他就一直等著木子等人的消息。他見識過風影那爐火純青的拳腳功夫,見識過木子的大氣從容以及變態的推理能力,見識過歐陽六色那神乎其神的黑客技術,所以他以為他們一定會很快成功,自己很快就能得到佐藤死亡的消息……可是沒有,五天了,一點消息都沒有。佐藤以及他的兩個同黨依然悠哉樂哉人模狗樣的活著。於是他衝動了,著急了,他以為自己太過相信木子了,以為木子等人也許隻是一幫獵奇的無聊人……

現在,經過木子三言兩語的規勸,他迅速從衝動中醒悟了過來,一絲悔意縈繞心頭。是啊我太衝動了,太急於求成了,對木子和他的同伴們要求太高了。正如木子所說,最痛苦的折磨不是剝皮抽筋斷骨飲血,而是那種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循序漸進的心理摧殘導致的死亡——自己怎麽會想不到呢?真的是枉費多年的寒窗苦讀了,居然連一個比自己小了這麽多歲的少年都不如……

想到這裏,錘子的心裏不免有些尷尬,對剛才的衝動有些許的歉意。但要向一個比自己小了這麽多歲的少年說抱歉對不起,他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說出口。

同時,他對木子這個少年的身份更加感到好奇。不過他知道自己不必問,因為木子絕對不會把真相告訴他……

就這樣,兩個人沉默下來。

空曠的聯邦大廈天台上,兩個人就這樣並肩坐在邊沿上,高空凜冽飛寒風襲來,空氣裏滿是酒精的味道……

“那麽……佐藤會死嗎?”過了許久,錘子忽然饒有興致的問木子道。“雖然我對你們這個神秘的部門還是不夠了解,但我相信,像佐藤這種暴徒、罪該萬死的殺人犯,你們絕對不會讓他活著吧?”

“會死。”木子淡淡的說道。“我們會用我們的方式處決他。就像被送上審判席判處死刑然後槍決的那些罪犯一樣。”

“那麽我祈禱,希望佐藤死的慘一些,再慘一些,最好不要像槍決那樣痛快。”錘子握著拳頭恨恨的說道。

“我們是國家秘密部門,不是光明大道上的警察。”木子神秘的笑道,“所以也許我們的處決方式也許會讓你感到解氣一些……當然,隻是也許。”

“明白!”此時錘子已經完全的從絕望和憤懣中掙脫了出來,精神振奮的說道。他自己也很奇怪,這個少年並沒有多說什麽,隻是普通的三言兩語,便讓自己死心塌地的相信了他……“對了,其實我有個願望,不知你們能不能幫我實現。”錘子頓了頓,忽然滿懷期待的對木子說道。

“說說看。”木子笑道。

“如果你們的保密性允許的話,我希望這件事情略加修飾和改動後寫出來,當然,我不會把你們這個國家秘密部門的秘密做過多的泄露的……這幾年來,我嚐試著研究過各種文學,包括各種晦澀難懂的古漢語,以及那些饒舌的翻譯的亂七八糟的國外經典,目的就是希望能找到讓我靈感大發的東西,而現在,我找到了!就是這件事情!我和饅頭就是故事的主角!我現在忽然充滿了寫作欲望,我感覺自己一定能把這件事情變成完美生動的文字,然後出版,然後讓更多的,甚至全世界的人看到,然後……實現我和饅頭當初的理想……”

“然後你就憑借這部作品獲個諾貝爾文學獎什麽的,從此名聲大噪衣食無憂,不用再扛麻袋維持溫飽了……是這樣吧?”說到這裏,木子盯著錘子嗬嗬笑了起來。錘子略帶神經質的人生論調他已經見識過不止一次了,所以並不感到奇怪,隻是覺得有些好笑。

錘子憨笑著,有些出神的看著笑的無比燦爛的木子,此刻的木子不是那個深沉的成熟的神秘少年了,他恢複了他純真活潑的天性……

“對了,現在都深夜一點了,你明天不用上班的麽?”木子止住笑聲問錘子道。

“我剛剛決定,從明天起不再上班了。”錘子抓起酒瓶狠狠灌了一口,一本正經的說道,“我決定從此刻起就開始構思我的小說,我要正式開始我的理想之路了。我要一邊等待佐藤的惡有惡報,一邊將這段曲折的恩怨情仇變成文字。”

木子詫異的眨了眨眼睛,再次為錘子的雷厲風行而感到欽佩。於是認真的問道:“辭職這件事情,你真的就這樣隻用兩秒鍾就決定了麽?”

“當然。”錘子爽朗的大笑道,“當初在名古屋我決定休學的時候,也隻是用了兩秒鍾而已……對了你呢,這麽晚了,你也不回去麽?”

“不回去了。”木子搖搖頭笑道,“我們已經為佐藤準備好了一份豐盛的早餐。我決定今晚就坐在這裏,等待看佐藤享受早餐時的表情……”

“那好,我們就一起等!皓月當空,把酒當歌,快哉!”

錘子無限豪邁的說完,將手裏的酒瓶往木子一遞。

木子怔了一下,欣然接過了酒瓶。

於是,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聯邦大廈空曠的天台上,兩個都有著傳奇般精彩人生,剛剛認識沒一周的人開懷暢飲起來,儼然像一對相識數年的知己好友……

烏雲終於徹底散去,月色毫無保留的將銀色的光芒傾灑在大地上。

聯邦大廈不遠處的一棟大樓上,歐陽六色舒了一口氣,緩緩放下了手裏的望遠鏡。

就在幾分鍾前,看到錘子那衝動暴躁的樣子,她真的擔心木子會和他打起來。而現在事實證明,自己又一次多慮了。

自己的這個愛人,有著神奇的與人溝通的能力,無論男女,無論老幼,他總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消除芥蒂,做到彼此坦誠相待甚至惺惺相惜。

抬起皓腕看看手表,已是深夜的一點多鍾,再過幾個小時,自己精心為佐藤準備的早餐就要呈現在佐藤麵前了。此刻的佐藤在做什麽呢?是在噩夢中懺悔麽?

在這次的任務中,歐陽六色絲毫沒有從前的那種掙紮在道德與正義之見的不適感。恰恰相反的是,她對即將到來的戰鬥和殺戮充滿了向往和期待,這與民族和國籍無關。總之——日本人佐藤,注定會成為歐陽六色殺手生涯中認為最該殺的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