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餘煙草弄春柔,芳郊翠欲流。紅盡處,綠新稠,穠華隻暫留。

滿眼春光已近尾聲,風過處,落紅成陣。可是天氣宜人,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挾著花香,醺人欲醉。

帝都長寧,新豐裏五號,唐宅。

十五歲的唐孤鴻從練功房裏出來,一身勁裝已被汗水濕透,他舉袖擦掉額頭的汗水,抬頭看到前麵走來的灰色身影,心裏一陣歡喜。

是爹回來了。

自從父子倆搬進這座以前唐玦居住的府宅,孤鴻每天的生活都被父親給他安排的功課塞得滿滿的,習文練武,一切可謂從頭開始。期間還有靖王蕭然來教他琴棋書畫,兩人雖然年紀相同,可蕭然長了一輩,叫他父親“唐大哥”(從龍朔改回唐朔起,蕭然就稱他為唐大哥、唐玦為唐二哥了),在他麵前又是半個老師,所以孤鴻對他極是敬重。可蕭然性情溫和、平易近人,既無王爺的架子,又無長輩的威嚴,令孤鴻覺得如沐春風。

倒是父親對他管教極嚴。因為孤鴻毫無武功根基,又起步晚,教起來比龍翼那些從小訓練的侍衛影衛要難得多。雖然孤鴻勤奮好學,從無懈怠,可仍然不能令父親滿意,每每挨打受罰,孤鴻總是默默承受,然後付出更多的努力。

能夠換父親一個笑臉,一句讚賞的話,就是孤鴻最大的快樂。

有了父親,才有了孤鴻真正意義上的家。在這個家裏,父親是下人們口中的“老爺”,而他是“少爺”,祖父來時,則被稱為“老太爺”,沒有在唐家那些“大公子”、“大少爺”的排名稱謂,令孤鴻有一種小小的滿足,覺得這是他與父親共同擁有的家。

那時候蕭然還在宮中當蕭潼的侍衛,而靖王府已經峻工。蕭潼為他擇了日子,夏至之日即遷入王府。

提到遷入靖王府,蕭然眼裏總會悄悄流露出一抹混合著喜悅與惆悵的表情。孤鴻知道,有了王府,他就獨立了,少了宮中那些繁文縟節的約束,對蕭然這樣瀟灑出塵的人來說是件幸事。他還可以更加自由地與他那位心上人秋若水鴻雁傳書,甚至把她接來長寧。

可是,離開皇宮,也就離開了他最最敬愛的大哥,有了自己的家,卻沒了大哥,蕭然覺得失落了什麽。

孤鴻懂他的心意,所以他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因為,他與父親住在一起。每日盼著父親早早回家,盼著父親檢查他的功課。即使受到批評甚至責罰,他也甘之如飴。

“爹,你回來了?”孤鴻迎上去,語聲帶著微微的喘息。

唐朔見他身上汗津津的,有些心疼,卻沒有流露出來:“今日練功練了幾個時辰?”

孤鴻躬身道:“回爹的話,孩兒今日讀了一個時辰的書,練了半個時辰的書法,又練了半個時辰的琴,然後練了兩個時辰的功。”

唐朔點頭:“好,去洗個澡,然後與爹一起吃晚飯。”

“是,孩兒去去就來。”

唐朔看著兒子修長的背影,唇邊露出滿意的笑容。真是個勤奮的孩子,那股子執著、要強的性子,真是與我一般無二。自從練了功,身子比以前強健了,也沒那麽瘦。十五歲的少年,英姿勃發,長得比我那時候好看,可能因為五官像他母親居多吧。

父子倆一起在花廳用餐,孤鴻看了父親幾次,幾次欲言又止。唐朔奇怪地問道:“鴻兒,你有事?”

孤鴻垂了頭,有些窘迫的樣子,囁嚅道:“飯後孩兒再與爹說吧。”

“好,飯後你到爹書房來。”

“是,爹。”

書房裏掌了燈,孤鴻隨父親進去,倒了杯茶遞上來,然後垂手站在父親麵前,微蹙著眉,猶豫不定的樣子。

唐朔更加不解:“鴻兒,你到底想說什麽?”

“孩兒…….”

“怎麽?我們父子之間還有什麽話不能說麽?”唐朔看著兒子,目光已經有些不悅。

其實,爹,孩兒不是學習琴棋詩畫的料,我沒有小王爺與叔叔的才情,爹何必費心請小王爺來教孩兒?小王爺恐怕是礙於情麵,才沒有跟爹說出我的笨拙吧?可是,我若說不想學,會不會令爹失望?爹會不會生氣?

好不容易有了爹爹,我多想盡我一切努力讓他快樂、讓他滿意,如果我這樣違逆他,我是不是不孝?

唐朔見兒子神思不定,終於有些生氣了,微微提高聲音:“鴻兒!”

孤鴻撲通跪下去:“對不起,爹,孩兒在爹麵前走神了,請爹原諒。”

“鴻兒,你……”唐朔心裏閃過一絲苦澀,孩子,爹讓你如此敬畏麽?是不是,我這些日子對你太嚴格,令你產生了懼意?可我都是為你好啊!暗暗歎口氣,他向兒子伸出手,“起來吧,有什麽話盡管跟爹講。”

孤鴻聽父親語聲溫和,鼓起勇氣道:“小王爺身份尊貴,孩兒不想麻煩他……”

唐朔忍不住笑了:“傻小子,想得倒多。不是爹請他來的,是他自告奮勇,願意當你的老師。他雖然貴為王爺,可也是爹與你叔叔的朋友,他不計較,你還擔心什麽?”

“可是……”孤鴻垂下頭,聲音小小的,費力地道,“孩兒不是那塊料……不想白白浪費小王爺的時間,請爹原諒。”

唐朔微愕地看著兒子,原來是為了這事?一副犯了大錯的模樣,說話吞吞吐吐、支支唔唔,這傻小子,是唯恐我失望?唯恐我罰他?

心莫名地酸軟起來,他伸手,拍拍兒子的肩膀,苦笑道:“這是什麽大事?當爹如此不通情理麽?你不想學,爹又豈會強迫你?”

孤鴻猛然抬頭,眼裏有喜悅的光芒閃過,整張臉都變得燦爛起來。

“謝謝爹,謝謝爹,爹真好…….”

唐朔瞪他一眼,卻全無責備的意思:“多大的人了,還這樣撒嬌!”

“叔叔都跟你撒嬌,他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爹了呢……”孤鴻喃喃抱怨,聲音小得隻有自己聽得見。

“起來!”唐朔一巴掌拍在他頭上,“男子漢大丈夫,說話扭扭捏捏、畏首畏尾,這是爹教的你麽?”

孤鴻卻沒起來,反而就勢摟住父親的腿。心裏有一股細細的暖流在湧動,鼻子有些發酸。原來,爹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麽冷漠、那麽嚴肅,原來爹是這樣寵著我的啊!

“是孩兒的錯,孩兒以後不會了。”他抬起頭,漆黑的眉眼間帶著羞澀的笑意。爹,我知道,我已經是十五歲的大人了,可我從小沒有享受過父愛,你就容我在你身前撒撒嬌吧,一點點就好……

“記得就好,下次再看到你這樣,爹可不饒你。”

“是,孩兒記下了。”

回到自己房間,孤鴻點燃燭火,從床底下拿出一個木箱,打開木箱,裏麵放著一個牌位,牌位上寫著:先妣薄雲之位。

孤鴻拿著牌位,一個人坐在燈下,用手輕輕摩挲著牌位上的字,喃喃低訴:“娘,今日孩兒一天都在讀書、練武,爹沒有不滿意。孩兒無能,天生對琴棋詩畫不感興趣,孩兒一開始就想請爹收回成命,可孩兒怕爹生氣。一直到今天,孩兒才敢說出來。爹他不僅沒有生氣,反而一下子就答應了孩兒的請求。娘,爹真的很好……感謝上蒼,讓孩兒找回了爹……可是,娘一個人在九泉下好孤獨,娘的墳在千裏之外,孩兒隻能對著娘的靈位與娘說話。爹他……隻認了孩兒,卻沒有對娘做出安排。

祠堂裏隻放著郡主夫人的靈位,爹讓孩兒拜她,孩兒拜了,孩兒叫他夫人,因為娘無名無份……爹什麽也沒說……孩兒心中好痛,娘,無論你做過什麽,無論孩兒是怎樣出生的,你都是我的娘。孩兒想讓娘回家,把娘的靈位放進祠堂裏,和郡主夫人在一起,讓孩兒堂堂正正地祭拜。”

他看著跳動的燭火,好久,才又喃喃道:“娘,孩兒向你保證,孩兒一定會做到。孩兒相信,爹的心是柔軟的…….”可是語聲卻有些縹緲,有些不確定。

第二天卯時,晨光熹微,孤鴻便像往常那樣,早早地洗漱完畢,到父親門外等候。而唐朔也準時打開房門,提劍出來。

早晨的空氣清新、涼爽,少年挺拔的身軀跪在廊下,恭敬叩首:“孩兒給爹請安。”

“鴻兒起來吧,隨爹去竹林。”

那天練劍的過程中,唐朔明顯發現兒子心不在焉,連續幾招出錯後,唐朔禁不住怒起,拿起劍柄,啪的一聲抽到兒子肩上。孤鴻被這一下打得轉了半個圈,肩上立刻有一片火辣辣的疼起來。他驀然驚覺自己仍然陷在昨夜的狀態中,思緒紊亂,見父親一臉慍怒,他連忙跪下去:“爹……”

“你在想什麽?”唐朔沉聲喝斥,“魂不守舍的,你就這樣敷衍爹?”

“不!”孤鴻惶然抬頭,晨光中他的眼睛漆黑如墨,卻隱隱含著痛楚。隻是瞬間,他又低下頭,完全掩住眼裏的情緒,“孩兒不敢,爹,是孩兒的錯,請爹責罰。”

“爹要知道你為什麽有這種狀態,爹要知道你在想什麽!”唐朔低吼,那雙深邃的眼睛裏已經湧起波瀾。

鴻兒,我是你爹,你有什麽事不能對我講?在你心目中,爹是怎樣的存在?你為什麽要用這種恭敬而疏離的態度對我?難道,真的是曆史重演,你要像我當初對你爺爺那樣麽?

孤鴻見父親氣得臉色發青,心中一陣刺痛。爹,我一直想向你提娘的事,可一直不敢。這事在我心裏藏了很久了,我怕我說出來,你會覺得我得寸進尺。娘當初陷害了你,可你仍然認了我這個兒子。給我一個家,盡心栽培我,我感激你對我的好,所以更不敢提過分的要求。

可是,昨晚你答應了我的請求,讓我看到希望。我心裏的那個念頭又在蠢蠢欲動了,對不起,爹,是我沒有控製好情緒,我不該在練功時走神,請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