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板子拎在唐傲手裏,竟然覺得格外沉重。他盯著跪在麵前的兒子,清瘦的脊背挺得筆直,漆黑的劍眉微微聚攏,目光看著地麵,唇角抿出的線條裏寫滿倔強與不甘。那種樣子仿佛在無聲地宣告:“任你怎麽打,我就是不屈服!”

唐傲握緊手中的板子,腦子裏卻在回憶有多少次親手罰過這個兒子。好像除了在教他練武時,因為他做得不好而用劍鞘抽過他的背、他的腿,平日幾乎沒有在這間書房裏罰過他。

偶爾龍朔因為觸犯門規而挨打,懲罰多是跪祠堂、鞭背,但自有刑手執行。在這書房裏挨打的通常都是唐玦、唐瑉兄弟倆。

唐傲忽然覺得,這五年來自己與兒子隔得那麽遠。沒有親自教訓他,是因為覺得虧欠了他而不忍心麽?可這樣會不會是另外一種忽視?在玦兒、瑉兒麵前,他可以隨意地命令他們去衣,然後揮舞起手中的藤條或板子,有時候甚至用教訓孩子的方式,幾巴掌直接蓋上去。

可是對朔兒……這孩子用一種冷漠、疏離的方式拉開了與自己的距離,讓他沒有多少機會關心他。原來,自己真的沒有盡到當父親的責任。

直到現在,他突然發現兒子的翅膀在變得強硬,他想要振翅高飛,用他自己的力量脫離這個家。於是他慌了,怒了,他急切地想要收回做父親的權力,想要改變這叛逆的兒子。

被父親的目光久久注視著,龍朔身上的神經慢慢繃緊。他沒有抬頭看他,卻隻覺得那目光比山還要沉重。

老爺,我忤逆了你,你還不馬上動手狠狠懲罰我麽?你在猶豫什麽?

正想著,耳邊聽到唐傲低沉而充滿威嚴的聲音:“為父再問你一遍,住到西園後,與玦兒一起,向夫人晨昏定省,你做得到麽?”

龍朔抬了抬頭,沒有絲毫動容:“對不起,老爺,朔兒做不到!”

唐傲咬牙:“那麽,自己去衣吧。”

龍朔腦子裏轟的一聲響,從來沒有被父親親手責罰過,他幾乎忘了,挨家法時是要去衣的。可他已經十七歲了,卻要在父親麵前脫了褲子挨打。那種羞辱的感覺令他恨不得立刻鑽進地縫裏去,兩頰本來塗了雪梨霜,已經清涼了許多,現在又火辣辣地燒起來,一直燒到耳根。

“老爺……”他難堪地垂著頭,求饒的話在喉嚨裏憋了半天,終於艱難地吐字,“求老爺鞭背好麽?朔兒長大了……”

“長大了?”唐傲聽到這兩個字,火氣更大,一板子抽在龍朔手臂上,厲聲道,“長大了還這麽不懂事,看來是欠管教,是為父失職了。今日若不好好教訓你,為父無顏對列祖列宗,也無顏對你母親!”

龍朔手臂上一陣劇痛,心裏卻放棄般地笑了。我隻是個無名無份的私生子,勞老爺親自管教,我該感到榮幸,不是麽?你要羞辱我,我就讓你羞辱;你是唐家的主宰,唐家的權威,什麽規矩都得由你定,我能說個不字麽?

他咬咬牙,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帶。忽然,那塊板子伸過來,攔住他的動作。龍朔愕然抬頭看了唐傲一眼,隱約看到那人眼裏也有掙紮。

可等他再看時,卻又恢複了一臉冷厲。

“不用去衣了,就這樣跪好。”一句話令龍朔心頭一震,老爺他……竟然這樣輕易放過了我?為什麽?

他不明白,唐傲自己更不明白。他不知道為什麽事到臨頭自己又心軟了,好像那層薄薄的布料就是他們父子之間的隔膜,到現在,他依然無法將它揭開。

於是更加痛恨自己,更加惱火。他揚起板子,狠狠一下砸了下去。

明明感受到了板子揚起的勁風,可打到身上時的疼痛還是超乎自己的想象。龍朔猛地一口咬住嘴唇,用力過猛,齒間立刻嚐到了血腥味。

“啪啪啪”,一排五板子打下去,密密交疊,唐傲見兒子的身子顫抖了兩下,額頭滑下一滴汗珠。他鬼使神差地追問了一句:“知錯了麽?”仿佛期待著兒子一句“知錯”,他就可以立刻放下手中的板子。

龍朔固執地搖頭:“老爺,朔兒沒錯。”

“不知錯,是麽?好,為父就用這板子幫你反省,打到你知錯為止!”唐傲已經氣得臉色發黑。

“老爺不用留情。”龍朔輕笑,“反正朔兒隻是唐家的仆人,打死也不過是一條賤命……”

一句話徹底把唐傲逼瘋了,他一言不發地舉起板子,掄圓了往龍朔臀上打去。

龍朔用手指摳緊地板,指尖下意識地縮緊、張開,張開又縮緊,指甲在地麵劃出一條條深痕。身體隨著每一下打擊前傾,晃動的幅度很大。唐傲索性用左手摁在他腰上,扼止他的震動,右手不停揮舞著。

他沒有要求龍朔報數,龍朔腦子裏除了一個痛字,已經沒有別的念頭,也根本沒有去記打了多少下。隻覺得自己的臀部越來越痛、越來越腫,皮膚好像被燒爛了一般灼痛,還有一種粘乎乎的感覺。

他不敢擋,不敢伸手去摸,腰被父親的大掌禁錮著,根本動彈不得。隻能無可避免地承受著那一次次重擊,無可避免地承受著父親喧囂的怒氣。

被痛苦折磨的神經越來越脆弱,冷汗流了一臉、一地,可他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這樣的倔強令唐傲覺得揮出的板子完全打在空氣中,一種徒勞的無奈牢牢攫據著他的心。

還是不肯有一個字求饒?還是不肯有半點示弱?朔兒,我真的製不服你了麽?

他忽然收了手,緊緊盯著自己的兒子,一字字道:“肯不肯聽話?”

龍朔的意識已經有些模糊,額頭流下的汗水已經沾濕他的睫毛、流進眼睛,他目光模糊地看著唐傲,聲音虛弱地道:“老爺,你打死……奴才吧……”

“啪”的一聲,唐傲手中的板子失手跌落在地,尖銳的疼痛猶如鋼針猛地刺穿他的胸膛。奴才?他竟然叫自己奴才?朔兒,你覺得我打你、罰你、教訓你,是將你當成奴才折辱你麽?

他指著龍朔,目睚盡裂,嘶吼一聲:“滾,滾到牆角去跪著,好好反省,什麽時候想明白了,什麽時候起來!”

龍朔慢慢舉袖,擦掉滿臉的汗水,一步步往牆角挪去。麵對著冰冷的牆壁,臀上火燒火燎地疼痛,他覺得眼前有些暈眩,感覺自己的意識在漸漸飄遠,可還是努力將身體跪得筆直。

身後一雙充滿慍怒、失望、惱恨的眼睛緊緊盯著他,於是背上也有了火熱的感覺,好像那對目光在穿透自己。

忽然想,要是母親知道自己這樣忤逆老爺,她會不會生自己的氣?她是那樣愛著老爺啊,今天,老爺扶她去花園散步時,她臉上的笑容那樣恬美、那樣幸福……

是不是,該為母親犧牲一下自己的尊嚴?可是,大夫人那樣侮辱母親,他怎能把她當成自己的娘親一樣去侍奉?

老爺,你用父親與主子的身份在壓我,你為什麽一定要強迫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身為家主的你,從沒被人頂撞過、冒犯過,所以你才要這樣罰我,是不是?

不,你有過,你在三位叔公以及門中長老麵前,為什麽不能一言九鼎、說一不二?他們憑什麽可以對你說“不”?

心亂如麻,胸中氣血翻湧,他感覺喉頭一甜,有什麽東西要衝口而出。他拚命把它咽下去,然後眼前發黑,頭抵在牆上,身子卻慢慢往下滑倒。

“朔兒!”唐傲驚覺兒子不對,條件反射一般跳起來,撲過去,一把抱起兒子,連聲喊道,“朔兒!朔兒!”

龍朔緊閉眼睛,緊咬牙關,虯結的雙眉間滿是憤懣、不服與倔強。唐傲忽然心痛難抑,雙手打顫,幾乎抱不住兒子的身體。他打開門衝出來,高聲喊道:“來人!”

雷威連忙奔上來:“老爺。”

“去找大夫!”

“是,老爺。”

“等等。”唐傲叫住他,“命人在書房安一張床,今晚我陪朔兒睡在這裏,我來照顧他。”

雷威在心中暗暗歎息,老爺,明明心裏疼著愛著,可為什麽一定要弄得這樣兩敗俱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