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閣是出售各種玉石飾品的地方,一來一去有一個時辰的路程。若塵知道時間緊迫,他必須在天黑前買到唐俊所說的紫玉手鐲,趕回府中,為伊慧安排晚宴。

醒來時燒已退了許多,可現在他感覺熱度又有卷土重來之勢。手指握緊馬韁,身子卻酥軟得恨不得貼到馬背上。

唐俊冷漠而挑剔的眼神仿佛又在眼前浮現,他模糊地想,是自己的態度激怒了他,所以他故意這樣懲罰他?可是,唐俊,這難道不是你想要的麽?我已經這樣卑微地做你的奴才了,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昨天是我大哥的忌日,今天是你夫人的生辰,怎麽這麽巧啊!昨天你還在祭奠我大哥,今天就要陪著你夫人過生日,還精心為她準備禮物,真是諷刺。

而我,還要拖著生病的身子,去為你去挑選這個禮物,我是不是很賤?

從來沒有在心裏承認過那個字,可現在,若塵卻冷笑著對自己說:若塵,難怪他叫你賤人,你真的很賤!

頭頂的太陽格外灼熱,風吹在身上也是熱的,可心底卻是一片冰涼。

勒住馬韁,放緩步伐,集市已在眼前。耳邊聽到有人在跟自己打招呼,為府上采辦貨物,出門的次數比較多,在這一帶也認識了一些人,幾乎所有相識的人都知道,唐俊府上有個能幹的管家。盡管唐俊離開了唐門,卻沒有半點落魄潦倒,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得力於這個管家為他上下打理。

若塵微笑回禮,莫名的酸澀卻湧上心來。你們誰也不知道,我隻是個戴著假麵具出現在人前的人,麵上溫文優雅,可骨子裏卻陰險冷酷。不僅如此,我還很下賤,我甘心臣服在那人身下,在黑暗中與他苛合,不顧禮儀、不顧廉恥,任由他**,任由他踐踏。

為什麽還不醒呢?為什麽還不離開?梅若塵,你中了什麽蠱?你不可救藥了。

琳琅閣好像就在前麵,轉過一條街就是。快了,趕回去應該還來得及吧?若是誤了夫人的生辰宴,老爺該發怒了。

他抬頭看了看琳琅閣的招牌,想下馬走過去,驀然覺得天旋地轉,手握不住韁繩,人從馬背上滑了下來。

“陸管家,怎麽是你?”失去意識前,他聽到耳邊有人這麽喚他,可他已經來不及看那人是誰了。

若塵做了個很長的夢,夢中那位比他年長了四歲的唐家少爺,像自己的親兄長一樣,手把手地教他武功。

他對他道:“我會發奮圖強,讓唐家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是個紈絝子弟,我的能力不輸於唐家任何一個人。我會韜光養晦、隱藏自己,從此把你大哥放在我心底最深的地方,不讓任何人觸及。我會好好練唐門毒術,哪怕我並不喜歡。可是,我不會教你用毒,因為,我希望你的手永遠是幹幹淨淨的。你是霜塵的弟弟,我會保護好你。”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覺得自己心裏有了異樣的感覺,每次看到唐俊對他露出溫柔的笑容,他就會失神。無數次,他偷偷看他的背影,心跳加速,臉上發燙。

十六歲,他的容貌出落得與大哥有九分相似,也是在大哥的忌日,唐俊喝了酒,把他當成霜塵,緊緊摟在懷裏,一遍遍地撫摸、一遍遍地歎息,一遍遍地呢喃。

而他,沒有推開他。

“若塵,你不怪我?”第二天清醒後,他這樣問他,帶著歉疚。

“若塵不怪爺。”他蒼白著臉,可眸子卻漆黑如墨,帶著義無反顧的執著。

“那你,願意一直陪著我麽?”

“我願意。”

“一輩子?”

“一輩子。”

六年,他們偷偷摸摸地相守。他安靜地等在那個無人關注的角落,安靜地等他每一次來臨。直到唐傲與龍雪衣成親那天,他們的關注被人窺破。唐俊一不做,二不休,幹脆為他易容,讓他進入府中,取代了原管家的位置。

簽了一紙賣身契,從梅若塵變為“陸平”,成為一個長相平凡的人,成為唐俊的下人。可他一點也不難過,反而十分高興。從此可以天天守在唐俊身邊了,天天看到他的臉,親自照料他的飲食,即使身為下人又如何?

“若塵,我什麽都不怕了,隻要有你在我身邊就好。”他對他溫言細語,而他悄悄濕了眼眶。

二十三歲,他和他一起,完成了複仇大計。他沒有親眼看到龍雪衣從廣寒閣上墜落的情景,他甚至拒絕去想,滿腦子都是為大哥報仇的快感。

可是,當他看到病榻上的唐傲那張被痛苦折磨得黯淡無光的臉,看到他得知凶手是自己親兄弟後震驚、悲哀、絕望又隱忍的表情,他忽然迷惘了。有什麽未曾預料到的感覺如地底乍開了縫隙洶湧而出的岩漿,瞬間將他淹沒。

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很殘忍。可他不願去接受這個念頭,他固執地告訴自己,這個人毀了大哥,他所受的一切打擊都是罪有因得。

唐俊被逐出唐家,他以為從此一切障礙都掃除了,他們之間可以無所顧忌地相處。可他發現,唐俊對他的態度變了,他將他當成真正的下人,諸多挑剔、打壓。

他勸唐俊休了伊慧,可他不肯。

他覺得自己猶如被放在滾油中煎熬著,觸摸不到唐俊的心,令他無限焦躁,他甚至想除了伊慧。

他始終覺得自己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可當小妹不告而別後,他慢慢冷靜下來,覺得自己那時近乎偏執的瘋狂。於是他接受了小妹的勸告,不再妄想,隻希望能夠憑自己的真心,重新感動唐俊。

可是,就在昨日,他喝了酒,有些微醺。唐俊拿著大哥的衣服,讓他穿給他看。

所有壓抑在心底的委屈、不甘突然噴湧而出,他向他發火,向他怒吼。而他打了他,狠狠地、無情地打了他,還罰他反省。

“賤人,你敢撕了你哥的衣服?”

“讓你穿你哥的衣服辱沒你了麽?你在恨他,你恨你哥,你想毀了他,就像毀了這件衣服一樣!”

那聲音仿佛很遙遠,又仿佛就在耳邊。

昏迷中的若塵驚悸地掙紮著:“不,我沒有,不是……爺,相信我……”

他床前站著唐佶和一名狀似仆從的青衣人,唐佶皺著眉,困惑地看著發出夢囈的若塵:“他好像發生了什麽,看起來很糾結。”

“大哥,我不想取代你……”若塵的身子顫動了一下,近乎呻吟的低語從唇中吐出來,“…….我是若塵,不是霜塵……”

唐佶與那名青衣人交換了一下詫異的目光,突然明白了什麽:“難道,這個人與當年那個小倌有什麽關係?他跟五弟……”

青衣人尷尬地垂眸:“老爺,不管他們有什麽關係,如今五爺已經不是唐家人。”

唐佶冷哼一聲:“我隻是在想,如果五弟和這個人有關係,那他就是殺害雪姨娘的幫凶。對了,這個叫陸平的突然取代五弟家原先的管家,那是雪姨娘死前不久的事。他肯定和五弟有一腿,說不定就是那小倌的親人。若塵,霜塵,一字之差,絕對錯不了!”

青衣人的麵色也凝重起來:“奴才讚同老爺的想法,可是,老爺反正不會為雪姨娘報仇的,這是大老爺與五爺之間的恩怨,我們管不著……”

“當然了,大哥都放過了這白眼狼,我更不會多事了。好歹還是親兄弟,以前這小子跟我不錯。我隻是覺得堂堂唐家人,為一個風塵男子對付自己兄弟,這檔次也太低了點,說出去丟我們唐家的臉!”

說到最後又喃喃低語:“大哥心裏真苦,難為他這麽有容人之量,以往倒是我小人了…….”

青衣人聽不清他說什麽,隻看到他滿臉愧意,有些奇怪。

唐佶咬了咬牙,恨恨地歎氣:“算了,反正事情過了,外界也沒人知道事情真相。今天這事,我回頭跟大哥說一聲,至於你,就當什麽也沒聽到,什麽也沒看到,記住沒?”

青衣人恭謹地應道:“是,奴才記下了。”

“你立刻派人到五弟家中傳言一聲,若是他不放心,讓他派人來客棧把‘陸平’接走,若是放心,等他病好,讓他自己回來。”

“是,老爺。”

唐佶的下人送信給唐俊時,唐俊正與妻兒一起用餐,聞聽陸平在街上昏倒,正巧被唐佶看到,帶回客棧醫治,伊慧不禁愣了愣。

“老爺,陸管家病了?”

唐俊麵色平靜,對那下人道:“你先回去,讓陸平好好休養,身體好了再回來。”然後才回頭對伊慧道:“今日是你生辰,我命陸平上街為你選購禮物,沒想到他竟體力不支昏倒了。”

“老爺,你早知陸管家病著?”伊慧更加困惑,唐俊對下人倒還算是個好主子,卻為何對這位管家特別苛刻,總是聽說陸平被老爺罰了。一邊罰,一邊卻仍然在重用他,不失信任。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夫妻這些年,一直貌合神離,伊慧不了解唐俊,也從沒想過去了解他。自從若塵的事被揭發後,唐俊似乎收斂了許多,也常常與她同房,夫妻關係不似以前那麽冷漠。但大多數時候,他還是一個人住在書房。

對伊慧來說,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已經很好了,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就是她最大的快樂。

早就已經失去的東西,她從未奢望拿回來。

“是的。”唐俊似乎知道她的心思,淡淡一笑,“昨晚他冒犯了我,我罰他跪著反省,他跪了一夜,想是受了寒,今天一早就病了。可後來服了藥,我聽說他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這才命他出去。”

“老爺,陸管家在府上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老爺對他好一點,他會更加知恩圖報。老爺何苦總這樣苛責他?”

唐俊有些意外地看伊慧一眼,心情莫名地複雜起來。看來自己嚴禁下人多嘴,下人沒敢把“陸平”總在書房伺候他的事傳揚出去。

而伊慧對陸平還是很有好感的,這個女人,雖然自己不喜歡,可不得不承認,她心地善良,是個好女人。

“玉不琢不成器,為我唐俊做事,自然要有過硬的本事,我這也是錘煉他。”唐俊微微一笑,好脾氣的樣子,“不過夫人既然這樣說,我以後對他好一點就是了。”

頓一頓,他又遺憾地道:“可惜今日不能送你禮物了。”

伊慧微愕,有些不敢相信他語聲中流露的溫柔。而唐瑢看著父母的樣子,十分高興,漂亮的小臉上揚起笑容。

唐俊注意到兒子臉上的表情,心驀然柔軟了幾分。畢竟是自己的兒子,哪怕是為應付大哥而生的,可看到他,他仍然覺得驕傲。這孩子,長得很像自己,而性格卻完全不像自己。他沒有他小時候那麽揚揚、放縱,他很乖巧、很懂事,知道看父母的臉色,知道孝順自己,卻也有著適當的疏離。

九歲的孩子,似乎多了超出他年齡之外的成熟、冷靜與堅強,這些,都是他母親教出來的麽?

晚宴後,唐俊沒有與伊慧一起回房,他稱還有事未做,獨自回了書房。

客棧裏,一盞燭火映出若塵靠在**,安靜而孤獨的身影,他已服過藥,知道唐佶派人通知了唐俊,而唐俊的回答十分淡漠,讓他病好後自己回去。

應該是意料之中的,不是麽?昨晚冒犯了唐俊,今日麵對時他又一直用恭敬而疏遠的態度對他,更加觸怒了他吧?他怎麽可能還會關心自己?

若塵動了動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容。就在這時,唐佶敲門進來,一雙眼睛盯在他臉上,猶如鷹隼般犀利。

“二爺。”若塵想起身行禮,唐佶製止了他:“你還病著,免了。”

“謝謝二爺。”若塵的聲音越發沙啞,卻恭敬地道,“勞二爺照顧,小人愧不敢當。”

“不必放在心上。”唐佶道,“你是我五弟的管家,我哪有見死不救之理?不過以後注意些,生了病就不要逞強了,有事讓別人去做吧。”

若塵突然覺得眼眶發脹,垂首道:“謝二爺關心,小人以為自己不礙事的……下次不會了。”

“你在昏迷中說了很多話。”唐佶的目光沉了沉,有什麽暗示在眼裏閃爍。

若塵一驚,猛地抬起頭來:“我……說了什麽?”

唐佶將他的反應看在眼裏,心中冷笑,臉上卻不動聲色:“我知道得比你想象得多。”

若塵放在被子裏的手顫抖了一下:“二爺,小人不懂。”

“我點到為止,你好自為之。”唐佶微微俯身,目光深邃,看到若塵瞳孔深處,“我記得那次龍朔在外麵偷偷拜師,是你來通知我的,看來你在我五弟身邊不單是管家,還兼任軍師啊!”

“不,那是老爺的主意,我隻是奉他之命。”若塵努力克製著自己,語聲變得平靜。

唐佶掃他一眼,不置可否:“我不管你們之間有什麽牽扯,從此你安分一些!”語聲剛落,就聽門外響起下人的聲音:“老爺,五爺來了。”

若塵的眼睛瞬間一亮。

唐佶打開門,把唐俊讓進去:“你果然不放心。”

“是小弟府上的管家,不敢勞二哥照顧,況且,我怕因為他耽擱了二哥的行程,所以便趕來了。”

唐佶指指若塵:“人已經醒了,也服過藥,燒退了些,隻是聽他說今天的情況有些反複,你帶回去時當心些。”

唐俊有些發愣:“二哥……”

唐佶湊近他,放低語聲:“我比較會捕風捉影……你的家務事,你自己解決,我仁至義盡了。”

唐俊直覺那句“家務事”有言外之意,窘了片刻,微微躬身:“多謝二哥。”

唐佶關門而去,唐俊轉向若塵,見他已經從**起來,垂手站在床前,頭低著,看不清他的表情。

“若塵。”唐俊喚了聲,“感覺如何?”

“好多了。”

唐俊聽他聲音不對,好像哭了,伸手抬起他的臉,正看到他臉上來不及擦去的眼淚,有些心痛:“怎麽了?”

“沒,奴才沒有辦好老爺交待的事,奴才知錯,請老爺責罰。”若塵說著就要往下跪。

唐俊一把抓住他,眼裏有了怒意:“你就一定要這樣跟我慪氣麽?怪我今天對你不好?可你想想你自己的態度!”舉起袖子,胡亂地擦著若塵臉上的眼淚,咬牙切齒地道,“我們以前過得不好麽?你為什麽非要打破這種狀況,你到底想幹什麽?”

若塵不語。唐俊,我隻要你的真心,你肯給麽?

“是你自己承諾,願意跟我一輩子的,我沒有強迫你。”唐俊抓緊他的手臂,緊盯著那雙一貫平靜的眼睛,盯得若塵下意識地想逃避,“你非要問我個子醜寅卯,我隻能告訴你,我自己也不清楚!我隻知道,聽說你在街上再次昏倒,我心裏很急,我迫不及待想來看你,我怕你出事!不管我把你當成什麽,霜塵也罷、若塵也罷、陸平也罷,我是在乎你的,你明不明白?”

說到最後,唐俊的聲音近乎咆哮,卻壓抑著從嗓子裏發出來,不敢大聲。

若塵呆了,傻傻地看著唐俊那張因為憤怒而變得扭曲的臉。

“收起你的小心思,不要來考驗我!我不會許諾,不會甜言蜜語,可你是我的,這點永遠不會改變。”

若塵眼裏終於泛起了淚光,哽咽著開口:“若塵明白了,爺。”

聽到那聲“爺”,唐俊怔了怔,所有怒氣突然消失,唇邊露出笑容,伸手拍拍他的肩:“好了,沒那麽脆弱吧?跟我回去。”

“是,爺。”

若塵應了聲,想自己走,卻被唐俊扶住手臂:“別再摔倒了,我還等著你伺候我呢,你得盡快好起來。”語聲中竟然帶著戲謔之意,若塵的臉猛地紅了。

手臂上感覺到唐俊指尖傳來的溫暖,他有些恍惚。這個人,我真的中了他的蠱,從此隻能一輩子沉淪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