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朔垂眸,恭謹依舊:“朔兒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想。唐傲氣得胸口疼,恨恨地瞪著兒子,可從兒子波瀾不驚的臉上實在找不出讓他發火的理由,他隻好暗暗泄了氣,道:“好了,躺下睡吧,等你傷好了,爹再跟你慢慢說。”

然後自己上了床,脫了衣服往被子裏鑽。龍朔身子僵直地跪在那兒,手足無措地看著父親。第一次父親要與自己睡在一張**,讓他好不習慣。那個高高在上的人,那個隻知道下命令的人,那個他心目中認定的無情無義之人,現在就在自己身邊,而且與他貼得那麽近。

他完全分辨不出自己心中是什麽感受。

唐傲看到兒子局促的樣子,剛才湧起的火氣不覺煙消雲散,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情緒被這小子調動得起起落落,完全跟著他轉。

可是,這小子窘迫不安的樣子真是比他平日那種清清冷冷的樣子可愛多了,當爹的心裏有些發軟,如果一直能看到他這種真實的表情該多好啊。

“怎麽了?不想睡?”他聲音裏微微帶了些笑意。

“不是,老爺。這不合規矩,朔兒在地上打地鋪好了。”

“胡說!”唐傲伸手揉了揉他的臉,“我們是父子,父子倆睡一張床有什麽不合規矩?再說你還傷著,爹要在你旁邊照顧。快,躺下來,哦,不,還是趴著吧。”唐傲拉了兒子的手臂,把他摁到**,扯了被子過來給他蓋好,第一次享受到照顧人的滋味,嘴角不由地露出笑容,感覺不錯。

龍朔不解地看著他臉上的變化,老爺現在的樣子,看起來好溫和。剛才還大發雷霆,一會兒又春風化雨了,他的脾氣可真讓人難以捉摸啊。

一個趴著,一個側身看著他,距離近得連彼此的呼吸都聽到了。龍朔覺得好尷尬,手腳一動也不敢動,緊張得連身後的疼痛都忘記了。呆了片刻,終於覺得這樣太累,於是幹脆側轉身去,把一個後背留給唐傲。

唐傲有種挫敗感,兒子竟然這麽不想看見我?心灰意冷,身子一轉,“呼”一聲吹滅了床頭的蠟燭,臉朝天閉上眼睛,很快就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龍朔卻睡不著,聽到父親睡著的聲音,他慢慢地、小心地回過身來,換一側睡。黑暗中看不清父親的樣子,可他卻借著窗外射入的月光,仔細地勾勒著他臉上的輪廓。

想起五年前初見唐傲,那人穿一身白色織錦的袍子,高大挺拔的身軀映著陽光,耀眼得讓他不敢仰視。修眉鳳目高鼻薄唇,一種天生的傲氣從他眉宇間流露出來,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

後來他才知道,這個天神一般英俊華貴的男人原來是他的父親,十二年第一次見麵的父親。伴著母親的敘述,一種深切的委屈、怨恨從他心底升起。他甚至寧可沒有父親,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無情的現實打擊得支離破碎。

一段始亂終棄的愛情,一個無名無份的私生子……

父親對他來說就象困住自己的一座巍峨的山嶽,他想要爬過那座山去,尋找外麵的世界。他想把自己變成一隻雄鷹,有著搏擊長空的強健的羽翼,飛過這座山,一飛衝天。

他翻了個身,讓自己朝天,臀腿上襲來的疼痛立刻令他清醒過來。怎麽又在想這些煩人的事?龍朔,男子漢大丈夫,這樣提不起放不下麽?多想無益,一切順其自然吧。

等母親生下弟弟,等她不再孤寂,等她與夫人之間的關係緩解,等她在唐府立足……如果這些能夠由我去為她爭取,我為什麽還要逃避,還要抵觸……等有了這一切,我就可以無牽無掛地去闖自己的世界了。

唐傲並沒有睡著,他雖然閉著眼睛,可是能感覺到兒子的任何一個微小的動作,也能感覺到他在暗中觀察自己。心裏悄悄浮起一絲笑意,死小子,打一頓沒用,我跟玦兒說的那幾句話倒起了作用。看來還是懂事的,至少知道為你娘分憂。

半夜裏,龍朔側著身,向他依偎過來。唐傲忍不住伸手去摟住兒子,摸到他身上都是骨頭,覺得心疼,暗暗想,是不是這幾年我對他太缺乏關心了?明天開始要逼著他多吃飯,多長肉。十七歲的男人了,很快就要成家立業,挑起另外一個家。我得訓練他接掌我的部分產業,讓他迅速成長起來。

我的十七歲,早已是唐門少主,早已為父親打理三分之一的生意,甚至早已有了一個自己都不知道存在的兒子……

第二天,唐玦和如夫人生的唐瑉、唐瑾兄妹早早地過來向唐傲請安。唐瑉十歲,唐瑾八歲,他倆的母親姬繡原是大夫人衛琬的陪嫁丫頭。唐傲十八歲娶大夫人衛琬,成親兩年多遲遲不見大夫人懷孕,急壞了唐傲的父母。於是作主為唐傲納妾,大夫人因自己無所出,沒有立場反對,但又不甘心娶個伶俐的女子來與她爭寵,於是趁一次唐傲喝得暈暈乎乎,悄悄將姬繡塞給了唐傲。

唐老太爺見木已成舟,隻好準兒子娶姬繡作妾。誰知姬繡嫁給唐傲後,衛琬竟奇跡般地懷了孩子。於是大夫人對姬繡暗存感激,覺得這丫頭就是自己命裏的福星。姬繡長得雖不是特別出眾,卻也是個眉清目秀的女子,性子也比較老實。平日對大夫人伺候得體貼周到,所以大夫人對她頗為善待。

三人進屋給唐傲請安,唐瑉看到龍朔也在,而且趴在**沒有起身。他烏黑的眼珠轉了一下,眸底挑出一絲疑惑來,嘴角撇了撇,有些憤然。

出書房後便悄悄問唐玦:“大哥,原來爹是為了龍朔才搬來書房睡的?爹是怎麽了?難道罰了他還要伺候他不成?”

唐玦站住,臉一沉,一道嚴厲的目光掃過來:“誰準你喚他龍朔?他是我們大哥,他姓唐!”

唐瑉嚇了一跳,垂了眼簾,有些不服:“府中誰承認他的身份?大哥你才是唐家大公子,是我大哥,他什麽也不是。”

唐玦氣得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將他拖到書房背後僻靜處,抬手就是一巴掌扇過去:“小小年紀如此勢利,是誰教的你這樣?姨娘麽?如果是她,我要請爹好好教教她什麽是婦道!”

唐瑉被這一巴掌扇得幾乎跌倒,看到哥哥漂亮的鳳眸中射出冷厲的光芒,一張俊臉布滿嚴霜,那種威嚴的樣子像極了父親。他嚇得撲通一聲跪下去,哆嗦著道:“不是,不是娘教的,是小弟自己聽來看來的,跟娘無關……”

唐瑾見此情景,連忙為自己哥哥分辨:“大哥……二哥隻是隨口說說……”

“隨口說說?”唐玦指著唐瑉,氣得胸口起伏,“連自己兄弟都要排擠他、輕視他,更何況旁人?我們都是一脈骨血,何來親疏貴賤?姨娘善良老實,怎麽教出你這樣勢利刻薄的兒子?”

“大哥,小弟隻是說了事實。難道大哥甘心他淩駕於你之上?”唐瑉抿了抿唇,眼裏有戾氣一閃而過。

唐玦怒視著唐瑉,一字字沉聲道:“什麽叫淩駕於我之上?他本來就是我們大哥。瑉兒,別人勢利倒也罷了,你且想想自己的身份。你是庶出之子,可在哥心目中,兄弟就是兄弟,沒有嫡庶之分,沒有尊卑之別!大哥隻是身世不幸,可他的心比任何人都高貴!

你記住,對大哥不敬的話,今天我是第一次聽到,我不加追究。但若是下次再讓我聽到這種混賬話,你就把自己的嘴打爛了!”

唐瑉怔了怔,臉上生出愧意:“是,小弟再也不敢了……”

“見到大哥,縱然你不叫大哥,也必須叫他一聲哥。否則,我絕不輕饒!”

“是,是,小弟記下了。”唐瑉再次恭敬地應了一聲,聽唐玦歎口氣道:“走吧,記得教訓就是”,他起身拉著妹妹跑了。

看著他們的背影,唐玦皺起眉頭,心情又變得沉重起來。這府中真是複雜啊,大哥,你靠了怎樣的毅力,才能委曲求全地呆下去?我們趕緊搬出去吧,離開這個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