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玦縮回手,委屈地看了龍朔一眼,似乎有些氣餒。但很快又揚了揚眉,翹起嘴角,露出一個小無賴似的笑容,烏黑的眼珠滴溜溜亂轉:“大哥要是趕我走,可是會後悔哦。”

“嗯?”龍朔不解,暗暗頭疼,覺得自己有些招架不住這小家夥。

在唐府五年,他一直戴著冷漠的麵具,籍以保護自己,把那些瞧不起他,甚至將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人遠遠隔離開來。除了一日三餐和睡覺的時間,他全身心地投入學習中,如饑似渴地吞咽著唐府那些書籍與武功。他與旁人幾乎沒有交集的機會,可就是這位唐家大公子,被人捧在手掌心中的寵兒,卻總是跟在他身邊,一口一個“大哥”,叫得別提有多貼心了。

於是冷漠的冰山終於被融化,龍朔對這位刁鑽古怪的弟弟根本狠不下心來。現在看到唐玦嘴角那種調皮又篤定的笑容,他就知道這小家夥又有什麽招兒來對付自己了。

唐玦湊上一步,睜大眼睛看著龍朔,神秘兮兮地道:“大哥被爹罰跪鐵鏈兩天,是兩天哎,現在日頭都下山了,大哥還不回去,雪姨要不要著急?要不要出來找你?如果她找到這裏,看到你臉上被爹打得這樣,雪姨豈不是要心疼死?大哥你忍心讓你娘傷心麽?”

龍朔一滯,心,驀然抽痛起來。我在這裏跪了一天,娘肯定以為我在老爺書房裏伺候。可是如果晚上還不回去,娘一定會來找我。被她看見我這樣子……

“大哥擦了這雪梨霜,很快就消腫了。就算雪姨找到這兒,也隻看到你在罰跪反省。她應該不會太傷心吧?你說是不是?”唐玦笑嘻嘻地蠱惑自己的兄長,一隻手又開始“蠢蠢欲動”,沾了藥往龍朔臉上塗。

這次龍朔沒有推辭,腫脹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可是那雙深黑如潭的眼睛裏,卻掠過一絲黯淡的陰影。

唐玦細心地為他上好藥,輕輕用指腹揉著。許是注意到大哥眼裏一閃而逝的憂傷,他目注著他,未脫稚氣的臉上顯出格外認真的表情:“大哥,你別擔心。小弟一定會說服娘親,讓她接受雪姨,讓雪姨成為爹明媒正娶的妻子。大哥你是爹的長子,你是唐門未來的家主。爹對你這麽嚴格,是為了栽培你。我們家規矩多,家法森嚴,小弟和瑉兒、瑾兒也三天兩頭挨打的。大哥你不要放在心上……”

龍朔聽十一歲的弟弟象個大人似的,一本正經地跟自己說話,倒好像比自己年長,他心裏泛起一絲暖意。可是想到他說的那些話,他卻忍不住冷笑。

明媒正娶的妻子?可能麽?就算大夫人肯容下他母親,她也隻能做妾。母親雖然出身貧寒,卻品性高潔、自尊自愛,她豈肯低伏人下,甘心為妾?她寧可把自己關在那個小樓裏,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讓日子一天天過去,隻是默默期盼,期盼著那個男人能夠過來看她。

而唐傲的那些親叔、堂叔,族中大大小小的長老們,根本不接受這個身份低微的女子。能夠讓他們母子回到唐家,已經是他們迫於家主之威做出的最大讓步了。

唐門未來家主?玦兒啊玦兒,你可知道,我隻是他們心目中為你這位未來家主培養的隨從、屬下。沒有人承認我是唐家長子,你才是……

他故意讓自己硬起心腸來,板著臉斥道:“不許在夫人麵前提這個,我娘才不稀罕什麽身份!還有,以後不許你再說我是爹的長子、未來家主之類的話,在哥麵前這麽說,哥饒過你。要是你在人前也這麽說,哥抽爛你的嘴!”

唐玦嚇得瑟縮了一下,垂了眼簾,小聲道:“大哥不許我說,我就不說唄,大哥幹嘛這麽凶我?”

龍朔一下子心軟了,伸手摸摸他的頭,輕輕歎息:“抱歉,玦兒。哥不是凶你,而是提醒你。唐家規矩繁多,有些話說得,有些話說不得……”

唐玦乖巧地點點頭:“嗯,大哥,小弟明白了,以後再不敢說這種話。大哥你別生氣,飯菜都涼了,你快吃吧。”

龍朔擦了雪梨霜,臉上涼涼的,覺得舒服多了。見弟弟如此殷勤體貼,他不忍拂了他的意,就端起飯碗吃起來。

唐門規矩,反省時是不準吃飯的,更不準靠內力抵抗饑餓與疼痛。所以一天跪下來,龍朔雙腿麻木、渾身酸痛不說,腹中更是饑腸轆轆。

飯菜雖然涼了,可因為餓著肚子,吃起來特別香。唐玦見大哥肯吃飯,高興得眉開眼笑。坐在地上看著他,比自己吃都覺得津津有味。

“大哥,你為什麽事被罰?我看爹氣得七竅生煙,回到書房裏砸了一個花瓶不算,還打了他最得力的侍衛雷威。我當時正去給爹請安,被他的樣子嚇著了。我問爹怎麽回事,他卻不肯告訴我。隻說你犯了錯,在祠堂罰跪呢。”

龍朔心頭一動,“那個人”竟為他隱瞞,連自己兒子都不告訴?隱隱有種奇怪的感覺,可是又很快被他壓下去,淡淡地道:“你別問了,總之是我忤逆了老爺,應該受罰的。”

唐玦見他神情淡漠,心中又委屈又懊惱,騰地站起來,憤然道:“大哥你就是喜歡把什麽事都放在心裏,不肯對別人講,連我都不肯說,我白為你操心了,你就這樣對我,我再也不要理你了!”一邊說一邊眼淚就下來了,眼圈紅紅的,鼻子一翕一合,連食盒都不拿,轉身就走。

龍朔見他突然發起小脾氣,不知道是該氣還是該笑,猛地喝道:“唐玦,你站住!”

唐玦僵住,大哥連名帶姓這樣叫自己,一般都是生氣的前兆。他不敢再動,筆直地站在那兒。

“你給我回來!”龍朔再次下令,聲音不高,卻十分有效地把唐玦抓了回來。

“大哥……”細小的聲音囁嚅著,烏黑的睫毛上還掛著水珠,看起來有些可憐。

龍朔看著他,壓住心頭的不忍,用責備的語氣問道:“你多大了?”

“我……”唐玦好像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些孩子氣,微微紅了臉,“小弟十一歲。”

“十一歲?我看你比我初見你時更像孩子了!”龍朔的目光變得有些嚴厲,“動不動就耍少爺脾氣,這是老爺教你的?老爺在你身上花費多少心思,你十一歲,他卻當你是成年人來看待,對你各方麵都嚴格要求,期望你沉穩、冷靜,有未來家主的作風。可你呢?你什麽時候才能真正長大?”

被大哥劈頭蓋臉一頓教訓,唐玦的小臉掛不住了,漲得通紅,垂著頭,不敢看大哥的眼睛,囁嚅道:“小弟……知錯了。”

“知錯了?好,回去把老爺寫的《慎行錄》抄寫二十遍。”

唐玦暗暗叫苦。《慎行錄》是父親專門為他這個未來家主定的規矩,也包括父親這十幾年當家主積累的經驗。父親對他的良苦用心可見一斑,可那厚厚的一本……抄二十遍,我可憐的手啊……

乖乖地應了聲“是”,又低下頭,悄悄勾起唇角,“謝大哥教訓,小弟知錯了,小弟以後一定聽大哥的話,跟大哥一樣,學得四平八穩、少年老成……啊!”一聲慘叫。

龍朔一把揪過他,狠狠一巴掌拍在他臀上:“小渾蛋,還敢跟我貧嘴,看來根本沒有知錯。”

唐玦唯恐遭了大哥的“毒掌”,連忙扭頭看著龍朔,賭咒發誓一般道:“不,不,小弟知錯了,真的真的!”

龍朔暗暗歎口氣,心想這寶貝弟弟插科打渾、胡攪蠻纏,自己總是拿他沒辦法。可是那種發自內心的寵溺,又常常令他狠不下心來教訓他。

把唐玦摟在懷裏,輕輕揉了揉他的頭發,和聲道:“天不早了,回去吧。”

唐玦卻不走,隻是一眼不眨地看著他:“大哥,你還在為爹考慮,你心裏已經不恨他了吧?大哥,我去請爹來,你向他認個錯,求個饒,好麽?”

龍朔的臉一下子陰了起來:“我沒恨他,可也沒承認他是我爹!是我錯,我受罰,我絕不會中途求饒的!”

“明明恨了,偏不承認,否則為什麽不肯叫爹?”唐玦輕輕嘀咕。

龍朔揚了揚手,恐嚇道:“再敢胡說,哥揍你!”可是聲音裏毫無威力。

門外,唐傲站在暮色中,一個身影顯得孤獨而寥落。門內傳來的聲音雖低,可以他的內力,卻能聽得清清楚楚。他來的時間不久,正好聽到最後幾句話。

眉間添了幾分沉重的色彩,人好像突然疲憊不堪,他慢慢轉過身,向秋思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