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朔一怔,脫口問道:“玦兒呢?”

“大公子今天一天沒回園子,剛跟老爺一起回來的,這會兒和老爺在書房呢。”子苓苦著臉,瞅一眼站在走廊盡頭的兩名侍衛,小聲道,“老爺不讓任何人靠近,不知道大公子……”

他的話還沒說完,龍朔就像旋風般刮了出去,奔到書房門外,正要舉手敲門,就聽門內傳出唐玦低低的、求恕的聲音:“爹,玦兒知錯了,玦兒不該輕易許諾……”

“小混蛋,你那天是故意搪塞老子,是不是?騙爹說你能搞定你哥,可現在呢?”唐傲冷哼,“爹怎麽忘了,你跟你哥原是一個鼻孔出氣的。隻不過你哥倔得像驢,你卻滑溜得像條鰻魚!你,你比你哥更可惡!”

“爹,玦兒哪有……”唐玦小聲地辯解。

爹,你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哪有搪塞你、欺騙你,我是真的想說服大哥,讓他免了責罰啊!

“既然食言,就乖乖受罰。不準嚎,不準擋,不準求饒,否則責罰加倍!”唐傲淡淡地判了兒子的刑罰。

“是……玦兒任憑爹爹責罰……唔……”唐玦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父親一連串的巴掌打得七零八落,尾音在喉嚨裏轉為呻吟,卻不敢喊出來,隻是小聲哼哼。

“巧言令色,欺騙為父,二十下;沒有兌現自己的承諾,二十下,一共四十下。”

“可是,爹剛才已經打了好多下了……”唐玦終於忍不住抗議,量刑難道不該在宣判刑罰之前麽?現在這……這叫什麽道理?。

“打了多少?”唐傲似乎剛剛才回過神來。

“啊?”唐玦差點哭出來,“打之前爹沒讓玦兒數數,玦兒哪裏記得?剛才那些巴掌豈不是白挨了?爹怎麽可以這樣……”最後一句隻是小聲嘀咕,可是分明含著不甘。

唐傲愣了愣,有些懊惱:“為父今天氣暈了,好吧,剛才打過的不算,爹再打你三十下,自己數著。”

“是,爹……”唐玦弱弱地應了聲,無比乖巧地道,“玦兒知錯,下次再不輕許寡諾了。”

心中暗道,爹,你明明是製服不了大哥,所以拿我出氣,我真是比竇娥還冤啊……

“啪啪”兩記響亮的巴掌砸在唐玦臀上。“隻是這樣麽?”唐傲質問的聲音。

“啊,爹你偷襲,玦兒還沒數呢。剛才是兩下,爹你不能不承認。”

“啪!”重重的一巴掌,“臭小子,敢跟爹胡絞蠻纏?越發放肆了,看來三十下太少了。”

“不,不,夠了,夠了,打多了爹會手疼。爹手疼了,玦兒就會心疼……”

“啪!”唐傲又是一巴掌,聽唐玦報了聲“四”,才沉聲喝道:“少貧嘴!為父問你話呢,回話!”

“什麽?”唐玦懵懵懂懂的聲音,“玦兒不知,請爹示下。”

“為父剛剛問你話,你跟我顧左右而言它,誰慣得你這樣?”

“哪有啊?”唐玦茫然地道。

“剛問你你大哥去哪兒了,你怎麽不回答?”唐傲怒氣更盛。

龍朔心頭突地一跳,原來爹不僅以為玦兒與我合夥拖延時間,還追問了我的下落?

“我……我不知道嘛……”

“啪啪!”又是兩掌,“你們倆好得合穿一條褲子,你會不知?”

“冤枉……”唐玦委屈的,“玦兒今天放學後就被爹召去了,一直跟爹在一起,玦兒又不是神仙,怎會知道大哥去了哪裏?”

龍朔再也聽不下去,舉手敲門:“爹,朔兒回來了,可以進來麽?”

“進來!”冰冷冰的聲音。

龍朔推門進去,一眼看到弟弟被父親摁在腿上,而父親正怒目瞪著他。

“偷聽了那麽久,你當爹聾了?”一句話把龍朔罵得滿臉通紅,撲通跪下。

書房裏籠著炭盆,空氣已經變得溫暖。可龍朔一看到父親威嚴冷厲的模樣,隻覺得背後吹來一股陰風,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寒噤。

“爹,朔兒無禮,朔兒知錯,請爹饒了玦兒,要罰就罰朔兒吧。”

唐玦已經從唐傲腿上掙脫下來,跪在地上。棉質的外袍垂下,擋住傷處,沒有讓龍朔看清他的樣子。龍朔見他如此乖巧,心中一陣抽痛,暗暗自責:我怎麽忘了三天的期限,為了師父耽擱到現在,沒想到玦兒會為我受苦?今日急匆匆回府拿了東西就去救師父,什麽也沒跟子苓講。玦兒不知道我的去向,又是我害他挨打。

唐傲一掌拍在桌上,怒斥道:“身上好了?爹打得輕了?叫你在家養著,你偏要到處亂跑。爹的吩咐你什麽時候放在心上?什麽時候照做了?”

龍朔一愣,爹一開口竟是責備自己不知道照顧自己?他是為這個生氣麽?心裏隱隱泛起一絲暖意,低聲囁嚅道:“朔兒在家閑得發慌……”

“去哪兒了?”唐傲不耐煩地喝問。

“我……隻是隨便上街走走。”唯恐父親追問出龍清嘯的事,龍朔連忙撒謊。

“隨便走走?”唐傲笑了,“你也準備跟爹扯謊麽?”

唐玦暗暗叫苦,父親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說自己先跟他扯謊了。這下可好,兄弟倆一起撒謊、一對忤逆,爹恐怕要氣死了。

“朔兒不敢。”龍朔挺直背部,好讓自己看起來理直氣壯些,“朔兒的確是上街去玩了。”

“帶了被褥、食物上街?”唐傲唇邊勾起玩味的笑容,龍朔呆了。怎麽忘了父親肯定先審問過子苓,而子苓沒有事先跟自己串供,肯定會講實話。

他迅速瞥了唐玦一眼,見唐玦白皙的小臉繃得緊緊的,顯然也在為他緊張。

他覺得背上的肌肉有些僵硬,腦子飛快地轉起來。可一向不善於撒謊的他,如何能在瞬間編出謊言?他垂在身側的手下意識地握緊,掌心已經沁出冷汗。師父嚴令自己不得泄露他的行藏,他絕不能第一天就違背師命。可是父親目光如炬……

就在這時——

“大哥,原來你到旮旯胡同的大雜院裏去看那些孩子了?你給他們帶被褥和吃的東西去了?”唐玦恍然大悟地看著龍朔,黑寶石般的眼睛亮起來,剛才耷拉的小臉也有了光彩,“大哥你想得真周到。天寒地凍,他們的日子肯定不好過。可你怎麽也不等等我,等我放了學,我們一起去?我也想小葫蘆、小冬瓜他們了。”

唐傲聽得直皺眉:“什麽小葫蘆、小冬瓜?什麽旮旯胡同?什麽亂七八糟的?”

唐玦好像忘了屁股上的疼痛,嘻嘻笑道:“爹你整天不是忙著在書房裏處理公務,就是巡視六大房(注:唐門對外號稱三十六房,對內則分為六大房。內三房:暗器房、火器房、機關房,外三房:奪魂房(追殺以及和各大門派的調協)、家業房(掌管唐門所有的物業資產)、鳳稚房(掌管所有外性人的管理),你都不知道成都府有多少小旮旯、小犄角胡同,那裏全是住著窮苦人。我和大哥認識一個大雜院,裏麵住著三家人家。當父親的到處打雜,可還是養不活家人。孩子們經常饑一頓、飽一頓的,我和大哥同情他們,就時不時給他們送點吃的去……爹,這是做好事,爹你總不會怪我們吧?”

龍朔鬆了一口氣,心裏露出微笑:這死小子,騙死人不償命。看爹的樣子……好像相信了?

唐傲怔了怔,微微點頭,剛才的怒氣悄悄化解了:“原來是這樣,這是行善積德的好事,朔兒,你有什麽不好說的?難不成還怕爹怪你拿了家裏的東西?”

龍朔赧然道:“我們瞞著爹做這些事,朔兒怕爹責怪。還有,爹命朔兒反省,朔兒卻私自出門,朔兒自知有錯,不敢為自己辯解。”

一句話提醒了唐傲,臉上的笑容頓時收斂:“三日前爹吩咐過你什麽?”

“爹命朔兒好好反省,三日後給爹一份悔過書。”龍朔暗暗閉了閉眼睛,在心裏歎息。爹,我什麽也沒寫,也不改初衷,爹,你要如何懲罰我?我的命是你給的,你打死我罷了。

可是眼前似乎浮現出龍清嘯那張冷峻剛毅的臉,耳邊聽到他的聲音:“身世一點也不重要……關鍵是……你自己。”

他驀然覺得心中升起了勇氣,暗暗握拳,跪著的身子再次挺直起來。

“悔過書呢?”唐傲追問。

“爹。”龍朔抬起頭,漆黑的眸子坦然無畏地看著父親,清清楚楚地道,“爹剛剛就是為了此事教訓玦兒,爹已經知道了,朔兒還是堅持不學唐門的毒術。是朔兒的錯,請爹不要遷怒於玦兒。玦兒遵從爹的命令,一直苦口婆心勸告朔兒,是朔兒堅持…”

“你!”唐傲氣得反手一巴掌抽過去,把龍朔打得一個趔趄,“該死的畜生!為父這樣費盡心機,軟的硬的都用了,勸你、求你、打你、罵你,可就是改變不了你。你是鐵了心跟爹作對,是不是?若是換了旁人,按門規該如何處置,你知道麽?”

“違抗門主命令,輕者杖責五十到一百,重者廢掉武功、挑斷手筋腳筋,直至……逐出唐門……”

“那你還敢一而再、再而三地違抗命令?”唐傲簡直是咆哮了,猛地拿起桌上一本書,揚手就往龍朔頭上抽去。

“爹!”龍朔驀然抬頭,平靜地看著唐傲,平靜地等著那本書抽下來,抿緊的唇邊露出倔強之色,雙眸深黑如夜。

唐傲的手僵在半空,呆呆地看著兒子臉上那種冷靜而決絕的表情。

龍朔的表情慢慢軟化,再次喚出一聲“爹”,聲音起了一絲輕顫,眼裏有什麽東西在閃亮:“爹,你也年輕過,你也有過自己的堅持,你也有不合流俗的願望,對不對?朔兒隻要這一點自由,朔兒不想得到家族的蔭庇,隻想走自己的路,隻想靠自己強大起來……朔兒不肖,也許成不了爹心目中的驕傲,可朔兒隻要活得俯仰無愧,也對得起自己……爹,請你成全兒子的心意,求求爹!”

唐傲怔住,第一次,聽龍朔在自己麵前自稱“兒子”,聽他用飽含深情的語氣對自己說話。那雙漆黑的眼睛不再清冷、不再淡漠,沒有半點抗拒,隻是那麽深沉、那麽堅定、帶著祈求。從他身上無聲地散發出一種男子漢的味道,剛毅而又……溫柔。

他的眼眶驀然酸脹起來,心也跟著酸脹。揚在半空中的手無力地落下,垂眸看著龍朔,目光漸漸變得溫和。

“也許有一天,朔兒自己醒悟了,想要學習唐門的暗器毒藥,朔兒再來求爹傳授。爹,答應我,好麽?”

唐傲笑了,有些自嘲的味道。他發現這小子平日脾氣又臭又硬,隻會惹自己生氣。可他一旦露出示弱的表情,竟讓他的心軟得一塌糊塗。

他伸手,恨恨地擰了一把兒子的耳朵,想罵幾句,聲音卻泄露了內心的柔軟:“混帳東西,現在學乖了?知道跟爹討好服軟?”一甩袍袖,笑得更苦,“好吧,爹還就吃你這一套。你贏了,爹不再逼你。遲早有一天,等你在江湖上吃了虧,知道毒藥的重要性,你再回頭來求爹傳授,爹一定先打爛你的屁股,讓你知道後悔的代價!”

唐玦看父親“色厲內荏”的樣子,長長地鬆了口氣,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而龍朔在被父親從地上拉起來的時候,唇邊也悄悄掠過笑意。

原來,爹也有被自己感化的一天,原來,爹並不是那麽頑固而霸道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