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玦僵在那兒,呆呆地看著黑衣人那雙暗沉如夜的眼睛,好久才喃喃發出聲音:“我大哥他……當真如此恨爹麽?”

黑衣人的眸子中似有微光一閃,迅速轉移視線,漠然道:“我隻是轉達他的意思,別的一無所知。”他轉頭看一眼斜陽,道,“天色不早,你也該回去了,明日辰時,我在此處等你。記住,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唐玦聽他語聲倉促,仿佛想要逃避什麽,又或者突然想起什麽事情,正想應聲,此人已如一縷輕煙般飄起,眨眼消失在蒼茫的山嵐中。

此刻暮雲四合、宿鳥歸飛,晚風吹過,身上有了一絲涼意。唐玦收劍回鞘,摸了摸自己的臀部。剛才全身心地投入練武,沒有感覺到身後的疼痛。此刻靜下來,才發現兩個臀瓣仍然又脹又痛。

唐玦呆立半晌,幾疑自己做了一場夢。心裏一陣酸楚,又一陣甜蜜,好幾次眼淚悄悄沾濕了雙眸,可想起大哥斥責自己的話,又強自把淚忍了回去。

父親中午就喝醉了,不知道此刻是否已醒。唐玦摸了摸懷中的那封書信,唇邊微微展開笑意。爹若知道大哥肯給自己寫信,哪怕略過這位黑衣人的神秘身份,對爹來說也是一種安慰。

如果爹能夠從此振作起來,不再借酒澆愁,那該多好。

大哥,對不起,你不許我在爹麵前提起你,可是我做不到。你已經做了不孝之子,我不能再傷爹的心了。將來你若回來,要打要罰,我都毫無怨言。可是,請允許我違逆你一次,就這一次……

唐玦回到府中的時候,夕陽已經斂盡最後一抹餘輝,唐傲的房間裏光線暗淡。

唐傲已經醒了,他掙紮著爬起來,用手捂住太陽穴。頭痛欲裂,胸口有惡心的感覺。舌尖發麻、發苦,喉嚨裏又幹又痛,火燒火燎一般。

雷威及時遞上一杯茶:“老爺,潤潤口吧。”

“爹,玦兒可以進來麽?”唐玦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語調輕揚,聽此聲音,便可以想像他笑得眉眼彎彎的樣子。

雷威怔了怔,大公子好像遇見了什麽喜事?唐傲有同感,接過茶,喝了兩口,清清嗓子:“進來吧。”默默放鬆雙肩,盡量讓自己表現出良好的狀態。他不願讓兒子擔心,卻不知道兒子早已瞧見了自己醉後的模樣。

“爹!”唐玦笑得燦若驕陽,那雙黑寶石般的眼睛折射出絢麗的光彩,令唐傲看得一怔:“玦兒,你……?”

“爹,今天是大哥的生日,玦兒給爹送禮物來了。”輕快的語調,微微揚起的唇角,一縷笑紋,宛如春風。

唐傲一滯,苦笑道:“你哥的生日,給爹送什麽禮物?”

唐玦但笑不語,隻是將那封信雙手呈上。

唐傲見信封上一個字也沒有,狐疑地看兒子一眼,展信,然後身軀猛地一震,握信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一把抓住兒子的手,眼裏已泛起淚光:“這信……是哪裏來的?”

“是有一個黑衣人送來的,今天是大哥生日,玦兒想念大哥,便到後山林子裏轉轉。誰知遇上了這個人,他說他是大哥的同僚,受大哥所托,帶這封信給我……”

還沒等唐玦把話說完,唐傲已急切地追問:“送信的人呢?”

唐玦的手被父親抓得生疼,悄悄吸了口氣,低聲囁嚅道:“他……走了。”

“你怎麽放他走了?為什麽不問問清楚你大哥的下落?”唐傲勃然變色,厲聲斥道,“平日那麽聰明的人,怎麽一到關鍵時候就沒腦子了?就憑他信上這幾個字,我們到哪裏去找他?”

唐玦歉然垂首:“爹,對不起…….”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唐傲鬆開唐玦的手,無力地跌坐在椅子裏,慢慢將那封信捏成一團,唇邊泛起苦澀的笑意:“我明白,不怪你……他根本不願讓我們知道他的下落,不願讓我們找到他。他鐵了心要做家門逆子,鐵了心不要這個家……罷了,終究是我這個當父親的虧欠了他,他有理由恨我……”

“不,不是的,爹,大哥如果恨你,就不會再寫信回來,甚至當初走時都不會留下那張字條。”唐玦跪到父親身前,用手扶著他的腿,盡管心痛如絞,卻強裝笑顏地勸慰,“他隻是受不了雪姨與弟弟慘死的打擊,他隻想逃離這個地方,逃離那段慘痛的記憶。等時間慢慢過去,他心裏的傷痊愈了,自然就會回來。爹,你看,他向我們報平安,就是怕我們擔心他。這說明,他心裏是在乎我們的,是不是?

求爹開懷些,我們現在已經有了線索,知道他在龍翼,我們不用再像以前那樣漫無目的地尋找。那人說他是大哥的同僚,所以玦兒猜想大哥現在所處的環境可能與官府有關。爹,玦兒想求爹一件事。”

看著兒子乖巧、懂事的樣子,唐傲揪緊的心不覺放鬆,臉色也漸漸緩和下來:“你說吧。”

“玦兒想請爹將京城的產業交給我去打理,京城乃天子腳下,繁華之地,信息四通八達,玦兒想在那兒打探大哥的下落。若是龍翼真與官府有關,通過江湖力量恐怕很難找到。不知爹意下如何?”

唐傲歎息、沉吟:“難為你想得周到。唐家這些產業,遲早都要交給你們,隻是現在你才隻有十三歲,年紀還小……”

“爹,有誌不在年高。爹當年十二歲就跟著祖父闖蕩江湖,如今玦兒都已經十三歲了,爹還不放心麽?若是爹實在不放心,不妨多派幾個人幫我。”

兒子臉上堅定而執著的樣子令唐傲有片刻的恍惚,這表情,多像朔兒啊。

“朔兒不肖,也許成不了爹心目中的驕傲,可朔兒隻要活得俯仰無愧,也對得起自己……爹,請你成全兒子的心意,求求爹!”言猶在耳,那雙年輕的眼睛裏曾經閃動著堅定、懇求的目光。

再次想起,那聲“兒子”讓他呆了許久。心,狠狠痛著。

玦兒,爹隻是不想告訴你,爹一下子失去了太多親人,已經變得軟弱了,不舍得你也離開身邊。爹無能,說出來自己都覺得慚愧。於是,好吧,若你想展翅高飛,爹絕不攔你……

“好吧,爹答應你。爹馬上著手,為你在京城建造府邸。建成之後,你可以先去京城,熟悉一下那裏的情況。第一次,爹會陪你去,等你上手,你一年去幾次都無妨。爹把那裏的營生全部交給你,對你也是種曆練。”做出這個決定,唐傲的聲音低沉有力,那種唐家家主的氣魄與威嚴再次從他眉宇間流露出來,一掃剛才的潦倒之態。

“謝謝爹。”唐玦展顏,這一次,他是真正笑了。他知道,父親心中重又燃起了希望。

晨光熹微,山野裏彌漫著一層薄薄的霧氣。山腳下一排整齊的墳塋,散落在一叢叢盛開的野菊花間。

香煙嫋嫋升起,少年矯健挺拔的身軀,此刻低低地俯在地上,額頭緊貼著墓碑,兩顆晶瑩的淚珠,沿著他的麵頰緩緩流下,滴落在他身前的泥土中。

雕龍的麵具已經取下,就放在他身旁的地上。那張臉還是龍朔的臉,隻是五官比以前更加英俊,臉頰不似以前那麽消瘦,卻呈現出男人成熟、硬朗的線條。那雙眼睛,隻有在此刻才收斂了冷漠與犀利,將痛楚毫無掩飾地渲泄出來。

修長的手指緊緊攀著墓碑,“愛妻唐門雪衣之墓”、“泉下愛子,魂兮安寧”,一個字一個字撫摸過去,身軀止不住顫抖,指尖也跟著顫抖起來。

“娘!弟弟……”嗚咽的聲音猶如野獸的嘶鳴,疼痛不可遏製,卻仍然苦苦壓抑著,“娘,孩兒該死,在你生前未曾盡孝,而你去後,又未曾留在家中守孝。孩兒背棄家門,成了唐家逆子,娘,你在九泉之下,可曾責怪孩兒?

孩兒知道,娘的心仍在……父親身上,仍在唐家,所以,娘不會舍得離開此地。否則,孩兒便將娘與弟弟的骸骨遷到京城,好與孩兒相伴。如今孩兒隻能麵對娘親的靈位,早晚焚香叩首,告慰娘親在天之靈。

孩兒當了龍翼的護法,又兼大皇子的武功教習,孩兒在京城過得很好。有師父嚴師慈父般的關愛,還有大皇子青眼相加。娘,你知道麽?皇後娘娘生了小皇子,那個繈褓中的嬰兒,長著一張羊脂白玉般的臉,漂亮得讓所有人都愛不釋手。大皇子常常把他抱給我看,可我……可我不敢看他,我怕一看見他,就忍不住想起我那天人相隔的弟弟。

弟弟,你還在娘的懷中,即使在陰間,娘的懷抱也是溫暖的吧?別害怕,好好陪著娘,有你陪伴,娘就不會寂寞了。

我可憐的弟弟,是哥對不起你。哥沒有保護好娘,也沒有保護好你。所以,哥無顏呆在這裏,哥怕留在此地,會夜夜被噩夢糾纏。哥怕夢中看到娘親血淋淋的身體,還有她腹中那一團摔碎的血肉……弟弟,你那時候已經快六個月,你是鮮活的生命了,你有感受,你感受到了娘親的痛,是不是?你自己呢?你是不是很痛?

而我,我的痛,已經讓我的心支離破碎了……”

遠處響起清脆的馬蹄聲。龍朔驚醒過來,這麽早,怎會有人到這裏來?而且聽聲音就是朝自己這個方向來的。他迅速站起來,鑽進一叢灌木。

馬蹄聲越來越近,透過晨霧,他漸漸看清了,來的是位女子,穿紫衣的女子。她身上的紫,就像鳶尾花的顏色,神秘而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