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的時候,龍朔正坐在路邊的餛飩攤上,吃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街上仍然人來人往,兩邊的商鋪酒樓燈火通明、生意興隆。

燈光照在他銀色的麵具上,泛起一層神秘的光芒。有人悄悄打量他,卻被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冰冷的氣息駭住,慌忙把目光移向別處。

龍朔把一個餛飩放進嘴裏,慢慢咀嚼著,唇邊漸漸勾起笑意。他想起以前無數個夜晚,他曾經牽著唐玦的手,兩人出來逛夜市。有時候是燈會,有時候是看戲,有時候隻是漫無目的地瞎逛。那時候的唐玦會開心得眉飛色舞,咭咭呱呱地說話。他笑他像隻小青蛙,他就不服氣地瞪回去:“誰像你,像個悶葫蘆!跟你在一起,真是無趣極了!”

他佯裝生氣:“好啊,嫌我悶,你離我遠點。”

他趕緊討饒:“我錯了,我錯了,我們在一起,才是取長補短,相映成趣嘛。”然後笑得像隻小狐狸,鳳眼彎彎的,月芽兒一般。

輕輕歎一口氣,龍朔覺得心裏又酸又痛。白天的情形又在心頭浮起,唐玦掛著淚痕的臉,唐玦說“他是我唯一的哥哥,我永遠不會忘了他”時哽咽的聲音,唐玦挨打時不僅不怨,反而充滿愧疚的、小心翼翼的眼神…….

玦兒,你為什麽要這麽好、這麽乖?在你麵前,我是個狠心的哥哥,我對不起你……

“你聽說了麽?城東那家梅濟醫廬今天關門了。”隔壁攤位上傳來的聲音令龍朔心中一動,不禁注意起來。

“哦,你是說梅疏影梅大夫開的那家醫廬?”

“是啊,今日下午我經過那裏,見他們門上掛著‘停止營業’的牌子。鐵將軍把門,裏麵又悄無聲息,不知道梅大夫到哪裏去了。”

“真是可惜了,梅大夫不會是離開這兒了吧?這姑娘年紀輕輕,卻是神醫常流雲的弟子,醫術可好了。醫廬建了沒多久,為什麽又要關了?”

“應該隻是離開一段時間吧?否則她幹嘛不把房子轉讓了?醫廬的牌子還在,隻是暫停營業而已。”

“哦,那還好。”

龍朔想起在母親墳前,梅疏影說要陪若塵到眉山去的話。莫非,她真的跟若塵去見唐俊了?依若塵的性子,恐怕不會同意她去的。那麽她是悄悄跟去的?會不會鬧出什麽事來?

想著,又暗暗罵自己。唐俊、梅若塵與梅疏影,這三人從此與你毫無瓜葛了,你不殺他們倒也罷了,難道還要去關心他們不成?可是又想起五夫人伊慧,那個可憐的女子;還有唐瑢,七歲的孩子,天真未鑿,根本不知事世艱辛,更不知道他身邊有那麽多陰謀與險惡。

回到客棧,一直在暗處保護他的影衛萬仞才出現在他麵前。龍朔對他道:“你代我去一次眉山,找到唐俊府,在暗中觀察唐俊與一位姓陸的管家,還有他們府上有沒有叫梅疏影的客人……”如此這般交待一番。萬仞麵露難色:“可是,屬下奉龍爺之命,隨身保護三護法,不得撤離……”

“若是師父怪罪下來,自然有我擔著。你速去速回,等你回來,我們一起回京。”

“是。”萬仞領命,推窗而出,象一隻飛鳥投入黑暗,消失得無影無蹤。

唐府,書房,唐傲坐在燈下,麵前攤著兩張紙,一張是龍朔寄來的信紙。“棲身龍翼,一切安定,好生珍重,勿念。”另一張是他離家出走時留下的字條:“熱孝期間,不告而別,兒死罪。從來處來,到去處去,望勿念。”

一張墨跡猶新,一張已經陳舊。不過幾十個字,他反反複複地看,總也看不夠。眼睛酸脹得難受,他用手揉揉眉心,喃喃自語:“朔兒,你這個臭小子,還算有點良心,知道寫信回來。爹還以為,你從此跟我們老死不相往來了……

你可知道,族裏三位長老,還有你三位叔叔,個個把你罵得狗血淋頭,罵你忤逆不孝,罵你狂妄邪肆、不知禮法,罵你膽大包天。若不是爹苦苦堅持,他們要將你從族譜中除名。還說,將來若是遇見你,一定要將你捉拿回來,五馬分屍……

臭小子,你比爹有勇氣、有魄力,你敢拋開一切,從零開始。你敢獨闖天涯,餐風露宿。有家裏好歹是個大少爺,出門卻連一隻流浪狗都不如……可你挺下來了,至少已經有了棲身之處,爹的心總算放下了一半……”

門外有風聲掠過,一棵樹枝發出嗒的一聲,唐傲騰地跳起來,身形猶如豹子,瞬間衝到門口,倏地打開房門。黑暗中雙目炯炯,哪裏還有半點疲憊之態,揚聲喝問:“誰?是誰在那兒?”

一名侍衛從廊下轉出來,躬身道:“老爺,沒有人,隻是風刮斷了一根枯枝。”

唐傲怔了怔,目光向四下裏搜索,仿佛在期盼著什麽。

“老爺,屬下一直守候在這兒,沒有異常,請老爺安心歇下吧。”侍衛再次躬身。

唐傲擺手道:“沒事,是我疑神疑鬼,還以為……”還以為是朔兒回來了,可是,怎麽會呢?他肯托人捎這隻字片語的書信回來,已經難能可貴了。

侍衛分明看出了他的心思,低聲安慰道:“老爺,你隻是思念過度。朔少爺若是有心,他會感受到老爺對他的思念,他會回來的。老爺,請寬懷些。老爺還有大公子、二公子、三小姐,還有偌大的唐門……”

唐傲輕輕笑了笑,有些自嘲的味道。唐傲,你堂堂一家之主,竟要侍衛來安慰你麽?你就這麽窩囊?

他揚了揚眉,鳳眸中有星光閃亮。不,朔兒,你爹沒那麽容易被擊垮。隻要你心裏還有一絲念及唐門,念及這個家,我就不會放棄希望。

他無聲地轉進書房,隨手掩上門。

唐玦呆立在一棵正在凋零的梧桐樹下,看著父親出來,看著他與侍衛談話,看著廊上的燈光照出他的表情,先是黯然神傷,然後豁然開朗。

他心中稍定,唇角微微揚起,走上前去,擺手示意侍衛不必通報,自己敲響房門:“爹,玦兒可以進來麽?”

唐傲打開房門:“玦兒?”

“爹,不早了,你還沒歇息?”

“哦,爹正要回房去睡。”

“今天玦兒陪爹睡,好麽?”唐玦用撒嬌的語氣道,“玦兒就搶爹一夜,明天就把爹還給繡姨,繡姨不會怪我的。自從大哥走了,玦兒一個人好沒勁,爹就陪陪玦兒吧。”

唐傲笑著拍了他一巴掌:“死小子,油嘴滑舌。這麽大的人了還跟爹睡,也不害臊。”

唐玦嘻嘻笑著,也不說話,扯了唐傲的袖子就走。

待他們離去,屋頂上一條黑影猶如一張薄如蟬翼的葉片,悄無聲息地飄起,身形一掠,隱沒在黑暗中。

待他飛過圍牆,他停下身子,回首看著府內迷離的燈光,呆立良久。他蒙著麵,隻露出一雙精光四溢的眼睛,這眼睛裏有什麽東西在閃亮,讓人看不真切。

眉山象耳山下,一座嶄新的府第,門上高懸“唐府”二字,門內燈影重重,從前門到後院,每隔十幾米就懸著一盞燈籠,將整座府第照得亮如白晝。

若塵飛身下馬,早有門房上來牽馬:“陸管家,你回來了?老爺正在書房,吩咐道,若是陸管家回來,立刻便去見他。”

若塵點頭,提起長袍的下擺,疾步往裏走。腳步很急,可是心卻已經定下來。

“二哥,你千萬不要觸及五爺的底線了,上次你擅自行事,將五爺逼到絕境。於你是一舉兩得之事,可五爺是什麽人?他豈容別人掌控了他?”

冷靜下來的梅疏影,拉住若塵,在龍雪衣墳前苦口婆心地勸他:“你若真心喜歡五爺,這麽多年都忍下來了,又何必急在一時?依小妹之見,你若不肯離開他,便以淡然之心,安心守著他便是。不爭不鬧,還彼此一個清淨、給彼此一個喘息的空間。也許,你逼得太緊,反而更惹五爺不快。何苦為自己找些罪受?你挨打受罰,小妹心中該有多痛?”

若塵甩開她的手,飛身上馬,頭也不回地離去。可是在路上,他反複回味著梅疏影的話,腦子慢慢變得清明。

是自己算計了唐俊,逼他離開唐家,從那時候起,唐俊的性子越來越陰晴不定,對自己的態度也越來越惡劣。疏影說得對,他是容不得別人掌控他的。

絕不能再輕舉妄動了,若塵想,若要得到,必先舍棄。他必須放開手中的線,看看唐俊的真實反應。

“爺,奴才回來了。”他在門外低語,聽到一聲“進來”,舉步進房,剛要躬身,已被唐俊一所抓住,抓得手腕生疼。對麵噴火的眼睛緊盯著他,聲音咄咄逼人:“你到哪裏去了?為何一夜未歸?”

若塵一怔:“若塵奉爺之命,到涪城去了……”

唐俊冷笑:“越來越會撒謊了,梅若塵,你將我玩弄於掌股之中?”

“爺,若塵怎敢……”若塵麵上仍很平靜,可臉色卻有些發白。

唐俊抬手就是一巴掌抽過去,打得極狠,把若塵抽得一個踉蹌。然後厲喝一聲:“來人!”

門外奔進兩名侍衛:“老爺!”

唐俊一指若塵:“掌嘴!打到他肯說真話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