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山頂,抬頭能看到飛鳥的影跡掠過蒼穹,俯首是蜿蜒的山道蔓延至山腳。身旁的女子白衣翩翩,蒼白的麵容鍍上了一圈陽光,像是鋪上了一層淡淡的粉色,比平日多了幾分光彩。

龍朔看著她,心底仿佛有清淺的溪流緩緩淌過,那種沁涼的感覺,讓人覺得舒心、安靜。他冷漠的嘴角無聲地勾起笑容,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緣分?至少,他對她有著莫名的好感……

“郡主應該多出來走走,經常悶在家裏會悶出病來,何況你腦子受過傷,實不宜幽思過度。”冷漠的男子,卻說出溫柔體貼的話語,龍朔自己都覺得心不由己。

晏憑欄側眸看他,有些驚訝,然後輕笑道:“都是萱兒這丫頭嘴快,害龍公子擔心了。我沒事,除了失憶,別的一切都好。隻是看龍公子的樣子……好像世間萬物沒有什麽能夠引起你的注意,卻為何…….”後麵的話適可而止,晏憑欄眸底微波蕩漾。

我給人的感覺有這麽冷麽?龍朔暗暗問了自己一聲,隨即苦笑:“郡主這麽說,真讓龍朔慚愧。”

晏憑欄含笑搖頭,意在不言中。看了龍朔良久,唇邊揚起一個淺淺的弧度:“龍公子要我多出來走走,那我可不可以也對龍公子提一個小小的要求?”

“郡主請說。”

“你知不知道,你笑起來很好看,以後能不能多笑笑?”

龍朔一怔,這句話,聽起來怎麽那麽熟悉?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笑起來很好看,真的,我要是女孩子,我鐵定被你迷住了。可你為什麽總要表現得那麽冷漠,拒人於千裏之外呢?”唐玦的聲音又恍惚在耳邊響起,龍朔瞬間失了神。

“是不是我太冒昧,說了不該說的話?”晏憑欄麵向龍朔而立,輕輕道,“你看起來……好像有很多故事的人。”

“那麽你呢?”龍朔下意識地問了一句,話一出口,才想起晏憑欄已經失憶,就算以前有什麽故事,她也不記得了。何況她一位鼎食之家的郡主,會有什麽故事麽?可為什麽,他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晏憑欄的眼睛很深,即使是她已經失憶,她的生命也不是空白的。

她,給他滄桑的、飽滿的感覺,雖然,她看起來那麽蒼白、那麽孱弱。

“我?”晏憑欄喃喃自語,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從她唇中逸出,“我沒什麽故事,一切都非常簡單……聽家裏人說,我自小有心疾,曾有一名和尚為我算過命,說我活不過十八歲。可是我活了下來,所以,我覺得我還是幸運的。盡管失憶,可至少,家人不用再為我傷心,不用時時擔憂我的生死……”頓一頓,臉上露出愴然之色,“有時候,和娘在一起,她提起這件事,會忍不住淚流滿麵。她說,如果我死了,她有可能……也已經跟我一起去了……”語聲漸漸哽咽,眼圈已經紅了。

龍朔見她傷心,不覺有些歉疚。再想到她們母女情深,自己母親那種溫柔慈祥的樣子仿佛就在眼前。心,驀然絞緊,好像一把尖刀紮進去,來回捅著、轉動著……呼吸滯住,視線有些模糊。

“龍公子,你怎麽了?”看出他的異樣,晏憑欄慌亂地問道。

“我……沒事……”龍朔調整呼吸,強笑道,“抱歉,是我挑起你的不快。”

“我沒有,倒是你,我是不是觸動了你什麽傷心的往事?”晏憑欄怔怔地看著他,眼裏的心痛與關懷那麽深,深得猶如夜色。那種目光,瞬間灼痛了龍朔的心。

他忍不住伸手,兩人十指相扣,慢慢靠近。龍朔聞到晏憑欄身上一股如蘭似麝的芳香,似遠又近,沁人心脾。

他閉了閉眼睛,心裏覺得格外寧靜,這感覺……真好。

他拿出一塊四方的帕子,鋪在地上,扶晏憑欄坐下。自己席地而坐,坐在她身旁。

“我表現得那麽明顯?”他難得地露出一絲幽默,“讓你看到我的脆弱,你會不會笑我?”

“怎麽會?”晏憑欄聽龍朔的語氣變得輕鬆起來,也不覺展開眉梢,“我知道你是龍翼的漢子,鐵錚錚的漢子,我怎敢笑話你?”

龍朔見她笑容明朗,一掃身上那種孱弱的氣息,倒顯出幾分豪邁來。微微點頭,這才像晏舒的女兒,此刻的表情、氣質,與晏倚樓越發相像了。

他放眼四顧,山如碧玉篸,水做青羅帶,極目海天開闊,令人胸臆頓舒。晏憑欄與他並肩坐著,即使兩人都不說話,也覺不出半點拘束。

“咦,這是書帶草,怎麽長在陽光曝曬的地方?”晏憑欄忽然輕聲叫了出來。

龍朔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到前方有一叢植物,色澤翠綠鮮潤,葉間抽花軸,上部開淡紫色花蕊,排列成穗狀序。他看晏憑欄一眼,覺得有些新鮮:“郡主認識這草?”

“是啊,這是書帶草,也叫階沿草,它的根就是麥冬,是一種普通的中藥。不過這種草喜半陰、濕潤而通風良好的環境,忌日曬、忌幹燥,所以我奇怪,怎麽會在山頂陽光直射的地方看到它。”

龍朔微微一愣,這位養在深閨的女子,似乎懂的東西很多啊。

“郡主懂很多植物?”他隨口問了句。

“倒也不是,我隻是看到很多草藥,覺得很熟悉。”

龍朔心頭突的一跳,草藥二字牽動了他心裏某根敏感的神經,好像有鍾聲在耳畔敲過,餘音不絕。草藥,醫術,梅疏影……為什麽,此時此刻,竟會想起她來?龍朔,你不是發誓要斬斷過往,斬斷與她牽扯不清的那段曆史麽?

僅是草藥二字,就讓你自然而然地想起她,你真是……你真是愚蠢得不可救藥。

他狠狠握緊拳頭,讓指甲刺痛掌心。不行,龍朔,師父說,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你一定要想清楚,絕不能再拖泥帶水、優柔寡斷了。這不是男子漢所為,不是!

“龍公子,你怎麽了?”晏憑欄微愕地看著龍朔。今日相處,他時時失神,時時露出恍惚之態,這個人,究竟有什麽過往,令他變得如此?看似世間萬物都不在他眼裏,也許,是因為心裏刻著太多傷痕,遮蓋了他的本心吧?

這個人,好熟悉,想起他時會心痛,看見他時又覺得安心,好奇怪的感覺啊……

擔憂的語氣,盈盈的雙眸。對麵那雙眼睛,怎麽似曾相識?又好像與梅疏影重疊了。龍朔,你真是不該。把晏憑欄當成梅疏影的替身麽?這對眼前的女子何其不公!

龍朔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回視著晏憑欄,柔聲道:“抱歉,是我失神了。沒什麽,隻是有點驚訝,郡主好像是懂醫術的?”

晏憑欄笑道:“怎麽會?倚樓說我是久病成良醫,從小在藥罐子裏長大,自然便接觸了許多草藥,所以才認識它們。”

“原來如此。”龍朔輕輕舒一口氣,方才心裏湧起的那種不適感頓時煙消雲散。

午時回到郡王府,晏舒、蕭潼兄弟已從城外回來。見龍朔與晏憑欄雙雙出現在麵前,雖然沒有親密之態,但兩人之間那種溫馨的感覺猶如新鮮的空氣般撲麵而來,晏舒唇邊露出一抹愉快的笑意。

蕭潼目注龍朔,眼裏帶著疑問。龍朔有些窘迫,避開他的目光。

“龍護法,帶憑欄出去了?”晏舒看著龍朔,欣賞而讚許的樣子。龍朔更窘,昨晚王妃拿丈母娘看女婿的目光看自己,今日郡王又準備“老丈人看女婿”了麽?心中想著,麵上卻不動聲色,隻是平靜而不失恭敬地答了聲:“是。”

晏舒又把目光移向女兒,眼裏微露探詢之色。這目光令晏憑欄羞紅了臉,心道爹你這樣子也太直白了吧?連忙借故去看母親,逃一般逃出了客廳。

晏舒命人設宴,這次沒有請王妃母女,就他們四人坐在一起。龍朔發現蕭然一直沒有說話,但兩隻黑眼珠裏閃爍著興奮的光彩,手指握在筷子上,不像拿著筷子,倒像拿著什麽重物,暗暗使勁的樣子。

“小皇子?”他有些奇怪,“你在幹什麽?”

蕭然如夢方醒,見自己不是夾著筷子,而是把筷子握在掌心。被龍朔點破,他有些掛不住,小臉頓時漲紅起來:“我……我沒事……”

蕭潼忍俊不禁:“然兒啊,今日看了渤海軍操練,興奮得什麽似的,抓到任何東西都把它當成兵器了。”

蕭然臉更紅:“我哪有……”

“今晚我不跟你睡了,你一個人睡,否則半夜裏拿著我的手當劍使,我可受不了。”

“大哥…….”蕭然幾乎是哀告地看蕭潼,“你不是常說,小孩子的熱度來得快,去得也快麽?不到太陽下山,我的興奮勁肯定就過了,晚上便不記得了。你不必擔心,真的。”

晏舒笑吟吟地道:“看小皇子這樣子,將來不是當宰相,而是要當將軍啊,他對軍隊天生有一種熱愛呢!”

蕭然像被說中心事般,臉上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容,嘴裏咬著筷子,飛快地點頭。大家見他那可愛的模樣,都忍不住笑起來。

宴畢,眾人坐在客廳品茶,晏舒看著龍朔,坦然問道,“出京前皇上想必已將此行的目的跟龍護法講了?”

“是。”

“那麽龍護法的意思呢?”晏舒揚眉,緩緩道,“龍護法是準備接旨還是抗旨?”

所有目光都投在龍朔身上,包括邊上站著的下人。龍朔覺得前後的空氣都熱起來,臉上也開始發燙。他想,最近這段時間好像害羞得太多了,師父若看到自己的樣子,怕是要不敢相信這是他熟悉的徒弟了。

“身為臣子……自當謹遵聖諭……”龍朔一句話出口,所有人臉上都露出笑容,除了懵懂無知的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