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長寧,凝清池畔,唐府。從半開的大門裏看進去,四處寂靜無聲、冷冷清清,隻有一位穿著灰衣的老家人正在花壇裏修剪花草。龍朔站在門口,默立良久。玦兒和那位叫冰弦的姑娘是已經回蓉城去了麽?什麽時候,他或者他們會再回來?

玦兒,你可知道,皇上下旨賜婚,同時賜我郡馬府,待府邸落成,我就要娶郡主了。那位郡主,與她相處的短暫日子裏,我感受到她身上那種與世無爭的淡泊寧靜,雖然生於富貴人家,卻絲毫不染塵俗氣息。她應該是適合我的,而我也自然地想去保護她,保護這個失憶後走在混沌中的女子……

你呢?你與你的如花美眷,什麽時候拜堂成親?十五歲,可能你還不會考慮成親,你是個有誌向的男孩,一定會先創業,再成家。大哥在此拭目以待,期盼你將唐家發揚光大,期盼你在武林成名。

“杜冰弦,其父杜鬱,其母吳氏,為禮部侍郎吳天章之妹。杜鬱祖籍閬中,自幼習武,稟性正直,頗具俠骨。二十歲建乘風鏢局,如今該鏢局已成為蜀中最大的鏢局。去年九月,杜鬱在蓉城建立分部,由其女杜冰弦掌管,杜鬱委派得力手下相助。彼時杜冰弦年方十四,行事卻已有乃父之風。與唐家少主無意中遇見,相見恨晚,從此往來不斷,感情日豐。”

看著手中龍翼對杜冰弦的調查資料,龍朔唇邊忍不住露出一絲微笑。龍清嘯拍拍他的頭:“在想什麽呢?笑得這麽舒心?看到未來的弟媳身家清白,是不是心裏很滿意?”

龍朔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玦兒是個鬼精靈,我不擔心他吃虧,隻不過瞎操心罷了。”

“知道瞎操心你還要操心!龍翼都為你的私事奔忙了。”龍清嘨故意板著臉,擺著訓人的架式。龍朔忙站起來,垂首道:“徒兒知錯了,再不敢了。”

龍清嘯失笑:“好了,為你徇私也不止一次了,我們的人跑唐門還跑得少麽?隻要你將來對皇上盡忠,對龍翼盡職,為師也就放心了。”

“徒兒一定不辱師命。”

時間過得飛快,一轉眼夏去秋來,秋去冬至,眼見郡馬府建得差不多了。蕭衍特請欽天監擇了良辰吉日,定於十二月初五為龍朔與晏憑欄舉行婚禮。考慮到龍朔的特殊身份,皇帝命戶部建了一套假檔案,賦予龍朔一個掩人耳目的全新身份:富家子弟,父母雙亡,獨自打理家業,從蜀中遷居至京。

婚宴辦得隆重卻絕不張揚。說到隆重,有當今皇帝、皇後攜三位皇子一起參加,如此殊榮,王侯之家的世子成親也不過如此。渤海郡王一家親送憑欄郡主上京,夫妻倆與皇帝皇後、龍清嘯一起,接受了兩位新人的跪拜。而為了保持龍翼的神秘性,此次婚禮並沒有知會朝廷眾臣,來赴宴者僅限於皇帝信得過的幾名知情人,以及龍翼內部成員。

當一切安定下來,看著滿室燭影搖紅,以及床頂貼著的大紅喜字,看著頭戴紅蓋頭坐在床沿的女子,龍朔搖搖頭,有做夢的感覺。

“老爺。”一旁穿著亮麗的大丫環畫眉將喜秤遞給龍朔,朝新娘努努嘴,示意龍朔去挑蓋頭。龍朔聽到這個稱呼,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這座府邸是自己的,自己是一家之主了。老爺?若是在唐家,父親才是老爺,自己隻不過是“朔少爺”,不是大公子,也不是公子,是冠著一個朔字的少爺,直是涇渭分明的稱呼啊!

而這裏的一切,從現在開始是我的了,今天這個日子,就把它當成與過去的分水嶺。從此,我要過全新的生活。全新的生活因你而起,憑欄,你,是我生命中的福星麽?

晏憑欄的陪嫁丫環萱兒站在晏憑欄身旁,喜氣洋洋地看著龍朔。龍朔抵製著一顆頻頻跳動的心,輕輕用秤鉤鉤起那個紅蓋頭。

“新娘子真美啊。”畫眉讚歎的聲音引起萱兒一陣洋洋得意,龍朔忍不住彎了彎嘴角。這兩個丫頭,真是可愛。以後由她們服侍憑欄,必是極貼心周到的。

他看看站了一屋子的丫環,還有那位臨時拉來充數的喜娘,擺手微笑:“你們都出去吧。”

“龍老爺,記得跟新娘子喝交杯酒哦。”臨時喜娘殷勤叮嚀,“還有……”

“我知道了,你們都退下吧。”

眾人退下,帶上房門,龍朔悄悄鬆一口氣,扶著晏憑欄到桌邊,拿起合巹酒:“憑欄,累壞了吧?喝了酒,早點休息。”

晏憑欄默默看著他,眼波流動,精致的妝容遮蓋了她蒼白的臉色,看起來愈發明媚如花。“我還好,隻是你恐怕累壞了,要陪皇上他們飲酒,還有龍翼那些人,都是豪爽之人,今晚肯定灌了你很多酒。”

“我沒喝多。”龍朔道,“我喜歡清醒,所以長到二十一歲,都沒醉過幾回。何況今天這麽重要的日子,我豈能放縱自己?”

“我喜歡你的冷靜、沉穩,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樣子。”晏憑欄輕柔的聲音在新房裏悠悠流淌,好像流淌在林間的泉水,滌蕩了一切人世塵囂。

這聲音,再次令龍朔覺得安心。

酒,悄悄流進腸胃,悄悄滋潤著心田。龍朔伸手,拉住晏憑欄的手:“憑欄,對不起,我委屈你了。”

“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我的特殊身份,這婚事不能辦得太熱鬧、太張揚,若你嫁一位王孫公子,恐怕滿京城都會被驚動了。”

晏憑欄瞪他一眼,佯嗔道:“在你心目中,我是注重榮華富貴的世俗女子麽?”

“可我可能會經常讓你擔心,讓你沒有安全感。”

“傻瓜,我是想好了才嫁給你的,早就做好準備了。”晏憑欄側眸看他,笑靨如花,“到現在才來說這句話,不嫌太晚了麽,我的龍老爺?”

“我…….”龍朔有些狼狽,“是,我說得太晚了。我還想說……”

“什麽?”

“我沒爹娘,你嫁給我,會少了很多疼愛。明日早起,連奉茶的對象都沒有……”

“我早知道你孤身一人,過了明日,我去祭拜你爹娘的靈位。”晏憑欄握了握龍朔的掌心,無聲的安慰。

“憑欄,你……”龍朔想說“你真好”,可他不善於表達自己,話到嘴邊覺得別扭,又悄悄吞了回去。

晏憑欄明白,所以她隻是含蓄地微笑,輕輕道:“什麽也不說了,希望我們……一生都好。”

羅帳垂下的瞬間,龍朔眼前恍惚掠過梅疏影的影子,他在心中暗暗對自己道:梅疏影,她終於過去了。

龍清嘯準了龍朔一周的假,命他在這段時間內好好陪陪新娘子以及渤海郡王一家。可第二天渤海郡王就對龍朔道:“朔兒,為父已將憑欄安全送到,並親眼看著你們小夫妻拜堂成親,我的心事已了,要回渤海郡去了。”

“爹。”晏倚樓忽然出聲,眼裏掠過一絲不安之色,“爹……女兒可不可以留下來陪姐姐一段時間?”

“你這傻丫頭。”王妃笑嗔道,“你姐姐姐夫新婚燕爾,你在這裏不是累贅麽?”

“娘!”晏憑欄臉上飛起紅暈,抗議地喚了母親一聲,“我與倚樓相伴這麽多年,一旦分開,倚樓她會想我的,我也會想她。隻要她願意,就讓她在這裏多待幾天吧。”

王妃與晏舒相視一眼,晏舒寵溺地笑道:“好吧,既然你們姐妹情深,那倚樓就在這裏多留幾天,陪陪你姐姐。”

當天晏舒夫妻倆便打道回府了,而晏倚樓留在郡王府,所住客房就在主院的隔壁。

第三天,龍朔帶晏憑欄到一間小小的祠堂。一切都是新的,祠堂裏沒有半點陰森、暗沉的氣息。

龍朔把三枝香點燃,交給晏憑欄:“這是我娘,她的閨名叫龍雪衣,我爹……我爹還活著,隻是不來往了……”

“龍雪衣?”晏憑欄喃喃念著這個名字。

“怎麽了?”

“這名字,我好像在哪裏聽過。”腦子裏有什麽東西像浮光掠影般劃過,想要捕捉,卻又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晏憑欄用手捂住頭,皺緊眉頭,臉色驟然蒼白了,“啊……好痛……”

“憑欄!”龍朔一驚,立刻伸手握住她那隻手,“你別多想,不過是一個名字,跟你沒有關係的。”

晏憑欄微微喘息著,臉上掩飾不住痛苦之色,好久才平靜下來,吐出一口氣:“我想恢複記憶,我想知道我過去有些什麽,可是每當我遇到一點線索,想要仔細去記憶裏搜尋時,卻覺得好累,頭好痛。”

“那就不要想了。”龍朔心疼地撫摸著她的頭,“等我稟明皇上,請宮裏禦醫為你看看。”

“沒用的,爹請過許多大夫,沒人能治好我。”

“總要試試,別灰心。”

晏憑欄點頭。

那一夜,晏憑欄睡得並不安穩,好像被夢魘到了,手腳輕微地顫栗,嘴裏發出模糊的囈語,龍朔聽不真切。可第二天醒來時,她又將夢裏的一切忘得幹幹淨淨。

整個上午,龍朔發現她一直恍恍惚惚,隻要他一離開她,她就會陷入沉思,那緊皺的眉梢虯結著痛苦,顯然是拚命想要去搜尋記憶,卻又無跡可尋。

龍朔唯恐她想壞了腦子,下午便帶她出去玩。兩人同乘一騎,沒有帶任何仆從,在大街上信馬由韁,隨處閑逛。

晏憑欄終於開懷起來,也露出了笑容,龍朔見她這樣子,心中大大鬆了口氣。

當他們經過慶安裏時,他們見幾名百姓抬頭看著一幢臨街的高樓,那裏麵隱隱傳出什麽聲音,隔著遠,聽不真切。有幾人經過龍朔身邊,龍朔聽他們在議論:

“唉,夫妻倆三天兩頭吵架,還讓不讓周圍的人太平了?”

“家裏的東西砸完了,看他們還能砸什麽!”

原來是夫妻吵架?龍朔不由自主地勒了馬,晏憑欄回頭看他一眼,輕笑道:“怎麽,自己成了家,就關心起別人家的事來?夫妻吵架是常有的事……”

“沒有,我隻是聽不得這種聲音,想避開……”龍朔掉轉馬頭,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隻聽身後砰的一聲巨響,周圍立刻響起一片駭然已極的驚呼聲:“不好了,有人跳樓了!”

龍朔猛地撥轉馬頭,渾身的血液在刹那間凍結成冰:他看到那幢樓下躺著一個女人,身上穿著白色的衣衫,鮮血在她身下淌成小溪,而她已經摔成血肉模糊的屍體。

即使看不清麵目,那紅與白的對照也觸目驚心。

晏憑欄一聲尖叫,雙手捂住頭,身軀劇烈地顫抖起來。

“憑欄,憑欄。”龍朔抱著她跳下馬,急聲喚道,“你怎麽了?被嚇著了麽?”

晏憑欄臉色慘白,瞳孔中沒有焦點,死死抓著他的手,就好像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她的身軀冷得似冰,聲音象斷線一般飄浮在空中。

“龍雪衣”三個字從喉嚨裏擠出來,晏憑欄就失去了知覺。